- 「就业市场的真相」
- 「财富分裂折断了美国梦的翅膀」
- 「贪婪与盗梦」
- 「资产分化远比收入分化更严重」
- 「申论」
- 「第七章 罗马盛衰,浴血的贪婪之路」
- 「本章导读」
- 「护民官格拉古之死」
- 「格拉古的成长经历」
- 「格拉古兄弟的土地变法」
- 「勤劳缔造罗马,贪婪摧毁共和」
- 「大转折:内向盘剥到外向扩张」
- 「货币经济的帝国时代」
- 「脆弱的货币循环」
- 「蛰伏中的经济危机」
- 「军事独裁的经济本质」
- 「货币贬值与超级通胀」
- 「货币崩溃敲响了帝国的丧钟」
- 「申论」
- 「第八章 北宋兴亡,铅华洗尽的沧桑」
- 「本章导读」
- 「北宋,人类第二次货币文明的巅峰」
- 「货币超发与通货膨胀」
- 「银行家的崛起」
- 「金权与政权的斗法」
- 「6%~7%的富人兼并了60%~70%的土地」
- 「“宋朝梦”的破灭」
- 「雪上加霜的“钱荒”」
- 「王安石变法为什么失败?」
- 王安石(1021—1086年) 与##宋神宗(1067—1085年在位)
- 「贪婪的最后疯狂」
- 蔡京(1047—1126年) 与##宋徽宗(1100—1126年在位)
- 「交子——全球第一种纸币」
「就业市场的真相」
2007年12月,当美国经济达到了危机前顶峰的时刻,在美国的就业市场上,总共有1.38亿个工作岗位,按照工作性质和收入水平可以大致分为三大类:高薪工作、中薪工作和低薪工作。
高薪工作是美国经济的主干部分,构成了美国经济活力和国际竞争力的核心,是美国中产阶级的主流岗位,也是美国消费能力的基础,其就业岗位总量为7180万,占全部就业岗位的52%,全部收入的65%,平均年薪为5万美元,恰好是美国家庭的中位收入水平,能够负担四口之家的生活开销,尽管经济压力不小。高薪工作一般为全职工作,每周工作时长为40小时,均有良好的医疗保险、退休金或401K计划。这种高质量的工作岗位包括金融业、白领专业人士、信息技术、商业管理、制造业、采矿业、建筑业、房地产、政府雇员、交通仓存等领域。
中薪工作包括医疗健康、教育培训、社会服务等行业,平均年薪3.5万美元,就业岗位总数为2890万,不到高薪岗位的一半,占总就业岗位的21%。中薪工作的就业机会一直在不断增长,不过,此类工作几乎完全依赖政府支出和税收补贴。
低薪工作的平均年薪仅为1.9万美元,包括餐饮娱乐、酒吧招待、汽车旅馆、瑜伽教练、花园园丁、零售业、临时工等低收入岗位。低薪岗位的总量为3720万,占就业岗位总数的27%。这些工作一般不提供医疗保险和其他福利,如果还拖着一个有孩子的家庭,就基本属于贫困人口。
这就是美国金融危机之前就业市场的大体轮廓。
2009年之后,美国失业率下降的奥秘就隐藏在低薪岗位的增长之中。被华尔街媒体啦啦队所大肆吹嘘的580万个就业机会的复苏,60%都属于这一类别。
2013年7月,这些低薪工作的总规模达到了3750万,比经济衰退结束时的3470万“新增”了280万个就业机会。其实,这一规模与2007年的3720万的数字几乎相当。换句话说,280万个低薪工作不是“创造”出来的,而是“再生”出来的。
2009年之后,低薪工作恢复到了危机前的水平,280万新增就业岗位其实是“再生”出来的年薪1.9万美元只是略高于贫困线,快餐行业就属于低薪工作,这些就业岗位的收入仅能维持生存而已,4年以来280万低薪岗位的总量增长,几乎不能产生有意义的消费能力增长。如果扣除通货膨胀,低薪岗位的收入实际上下降了6%,指望他们来推动美国经济的复苏是非常不靠谱的想法。
高薪工作是中产阶级的核心,也是市场消费的主力军,该领域的就业状况要严峻得多。
金融危机导致了580万高薪岗位的损失,随后的4年多,仅仅恢复了140万。平均每年增长仅31万多,就连美国的人口自然增长规模都是其10倍以上!
2013年,高薪岗位的总数为6760万,竟然比2000年的7190万还差出一大截!如果以这样的速度“复苏”,美国的高薪工作到2025年才能恢复至2000年的水平,这是1/4个世纪!
而每年区区30多万的高薪就业增长的背后,却是高达1万亿美元的财政赤字(政府消费),和每年8000亿的美联储印钞在共同推动。如果将8000亿印钞规模平摊到每个就业岗位,这意味着美联储花掉了250万美元,才创造出一个年薪5万的就业机会!其效果之差,简直是空前绝后!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美联储的印钞根本不是为了解决就业!每年8000亿的QE规模,如果直接发到个人手中,相当于每年创造了1600万个5万美元的高薪工作!无论是伯南克开着直升机撒钱,还是分钱到户,或者直接还掉止赎房的欠债,其经济效果都远比把钱给银行要好得多!从行为的结果看,美联储的性质昭然若揭,它不是服务于政府,更不是服务于人民,而是服务于华尔街!
如果从2000年年初算起,美国高薪岗位负增长了430万,而养家糊口的综合成本却在大幅增加,汽油价格3倍于从前,大学学费也普遍高出不止一倍,衣食住行无不大幅上涨,医疗保险和看病的费用更是远远高于2000年。当时的全职工作提供了极为便宜的医疗保险,员工每月仅仅支付几十美元就可以为一家老小上保险,看病吃药员工自掏腰包一般也就一二十美元。2013年的医疗保险如果覆盖全家,动辄高达数百美元,看病吃药的成本也大幅飙升。
2000年高薪岗位的数量与2007年危机前都是7190万,这表明在整个“格林斯潘泡沫”期间,高薪工作实际上是零增长!以房地产泡沫为标志的所谓“财富效应”,完全没有创造出任何真实的经济增长,反而制造了一个80年未有的金融灾难。而之后的“伯南克泡沫”,试图再次用房地产泡沫带来经济繁荣,其结果只会比“格林斯潘泡沫”更糟。
美国高薪工作复苏极为缓慢,远低于2000年和2007年的高点
最后来看中薪工作的增长情况。在危机后的4年多里,医疗、教育和社会服务的就业机会共增加了110万,每年平均约25万。如果从2000年算起,美国的医疗、教育和社会服务行业的就业一直保持着增长状态,即便是金融危机,也没有改变这一领域就业机会的增加。“教科文卫”被奥巴马看作是保卫美国就业增长的“堡垒地带”。
从2000年1月到2013年7月,中薪岗位增加了660万个工作机会,到2013年总量达到3080万。其中,仅流动医疗健康服务(Ambulatory Health Care)部分就占了640万,所谓流动医疗健康服务,就是在医院之外的医疗健康体系,例如医生的诊所、病人的院外护理、家庭健康机构等。流动医疗健康的就业岗位竟然超过了美国建筑业的550万岗位,更远超消费品工业的450万。医院系统雇用了800万护士、专业人员和管理人员。
总体来看,美国的医疗健康系统的总就业岗位高达1460万;在教育系统,从幼儿园到大学,总共雇用了1400万人;社会服务领域雇用了220万人。
为什么医疗健康系统的就业会持续增加呢?因为政府在医疗健康领域的开支暴涨!2000年,美国政府在老年医保(Medicare)和医疗补助(Medicaid)的开支总额为3000亿美元,而到2012年,开支膨胀到8000亿美元,几乎是GDP增速的两倍。
2000年克林顿总统任期结束时,美国政府的财政处于盈余状态,而2009年奥巴马执政以来,财政赤字连续4年超过了1万亿美元,这等于是政府对医疗健康领域进行了大规模的转移支付。医疗开支远高于GDP增速,意味着美国实体经济的利润被医疗制药等行业大举侵蚀,制造业的基础不断遭到削弱,美国制造业不愿回流本土是有原因的。
医疗健康领域就业的异常增加,必然导致经济资源被更多挤占,从而压制高薪就业机会的增长。社会服务领域的情况与医疗健康类似,政府通过转移支付,将实体经济的就业机会转移给了社会服务。
教育领域的就业增长主要来自私立学校系统的快速膨胀。2000年以来,美国非公立学校的就业增长了45%,而学生贷款的余额从1500亿美元暴涨到1万亿美元,并正在出现大面积违约。教育本该强化国家的未来,但高昂的学费,巨额的债务,正在透支学生的未来,摧毁国家的希望。
中薪岗位在一直增加,政府的转移支付是其主因
中薪岗位的增加,特别是医疗健康和社会服务,严重依赖政府的财政赤字,在未来利率火山开始活跃之后,国债融资的成本将会显著上升,政府偿债的能力将面临严峻挑战,医疗健康的就业增长也会遭遇瓶颈。教育的就业增长,特别是私立学校系统,主要依赖学生贷款来支付高昂的学费以维持扩张,而学生贷款已高达1万亿美元的规模,超过了汽车贷款和信用卡贷款的总和。在就业市场不景气的现状下,已经发生了严重的拖欠危机,如果利率再出现大幅上扬的情况,学生贷款发生内爆将指日可待,教育就业的增长已面临逆转。
低薪工作的增加,无法带来消费的增长,他们仅仅能够维持生存。中薪岗位不仅未来增长将面临瓶颈,而且消费能力依然有限。占就业半壁江山的消费主力军高薪岗位则深受重创,远远没有恢复元气。
与2007年的零售总额相比,经济复苏了5年之后,如果扣除通货膨胀,2013年仍比2007年低了2%,而在20世纪80年代、90年代和2000年三次危机之后的5年,零售总额分别比危机前高出20%、17%、13%。如果再仔细看零售业中的家用日常品和食物类别,真实消费水平竟然比2007年下降了6%,这是战后历次经济危机之后,在复苏过程中从来没有发生过的[7]。就业市场所受的内伤之重,由此可见一斑。
消费不振的根源在于就业市场的萎靡,这正是美国经济难以复苏的关键原因。
总体来看,金融危机造成的低薪工作损失已经基本恢复,高薪岗位损失的580万,仅仅恢复了140万,即便加上中薪工作新增的190万,仍比危机前净损失了250万个就业。同期,美国人口增加了1500万以上,而工作机会反而减少了250万,年轻人的就业压力可想而知。
以就业参与率来看,美国的就业市场可谓惨不忍睹。2013年8月,美国16岁以上的人口中,就业比例仅为63.2%,大幅倒退了35年,仅相当于1978年8月的水平。美国中位家庭收入,在扣除通货膨胀之后,比2000年还低7%!
2013年8月,美国就业参与率倒退了35年,回到了1978年8月的水平2013年的美国中位家庭真实收入(扣除通胀)比2000年还低7%!
华尔街媒体啦啦队吹嘘的失业率正在不断下降,消费者信心已经恢复,经济基本面一片大好,完全扭曲了就业市场的惨淡景象,虚构出一个经济复苏的海市蜃楼。在如此糟糕的就业和收入条件下,股票市场的暴涨,房地产的虚火,经济增长的乐观预测,最终都会撞上就业这堵冰冷的石墙!
岩上之屋,还是沙上之梦?
美国制造业回流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2009年4月,上任不久的奥巴马意气风发地准备“改变”美国社会了,他在乔治城大学发表了长篇大论,足足讲了45分钟。在演讲中,奥巴马将美国经济描述为一座危房,他引述《圣经》里的比喻说,建立在沙子上的房子容易倒塌,建立在岩石上的房子则屹立不倒,“因此我们不能在沙子上重建我们的经济,我们必须在岩石上重建我们的房屋”。
奥巴马心中的岩石,是坚如磐石的实体经济,特别是制造业回流和新能源振兴的前景,最让奥巴马心潮澎湃。
奥巴马呼吁美国海外制造业应该回国发展,从他刚上任一直喊话到2013年,四年多过去了,制造业却成了奥巴马心中的难言隐痛。
2011年2月份,在与已故苹果公司的CEO乔布斯共进晚餐时,奥巴马就曾劝说,让苹果集团将iPhone的生产基地搬回美国,乔布斯当时直截了当地回答:“这些工作不会回来。”
其实,道理很简单,如果连留在美国本土的制造业,在QE泛滥的货币大潮中,都不愿意花钱进行资本性支出,CEO们在忙着发债融资,然后回购自己公司的股票大捞快钱去了,即便海外的制造业回流美国,他们就能免俗吗?
廉价货币的政策,不是在鼓励实业资本的形成,恰恰相反,它是在摧毁真正的资本!
2013年2月13日,奥巴马对制造业回流泡汤的事情耿耿于怀,他在国会进行连任之后的首个国情咨文演讲时,将制造业放在核心地位,指出首要任务是使美国成为新就业和制造业的中心。在促进制造业回流趋势方面,奥巴马以扬斯敦设立的制造业创新研究所——3D打印业务为例,并宣布要成立3个类似的制造业集群,其商业合作对象是美国国防部和能源局,并要求国会帮助成立15个制造业中心,以保障美国制造业的新一代革命。
规划不可谓不宏大,志向不可谓不高远,其成效却让人感觉到总统有点“志大才疏”的毛病。在2013年就业增长的成绩单上,奥巴马怕是鼻子都会气歪。大半年下来,酒吧招待们倒是比较争气,增长了24.7万,而属于高薪工作的制造业呢?回流也好,集群也罢,总共才增加了2.4万人,不及酒吧招待的1/10。
美国政府在经济领域几乎是毫无执行力,在长期自由市场的经济思想熏陶之下,奥巴马想逆货币逐利的本性而动,既没有政策方针的大脑,也缺乏执行政策的手脚。
总统也就这么一说,大家也就这么一听。
高薪制造业的外流,不是以国家政策的意志为转移,而是以资本逐利的本能为驱动,奥巴马影响不了货币政策,也就左右不了资金流动的方向,更谈不上什么产业集群的宏伟蓝图了。
美国总统是世界上名气最大的领袖,同时又是实权最小的国家元首之一,它仅仅是权力的象征,而不是权力本身。
2013年,制造业就业岗位增加仅2.4万人,不及酒吧招待的1/10
奥巴马“岩上之屋”的另一根重要支柱就是新能源,其中特别火爆的就是“页岩革命”。
据国际能源机构(lEA)2012年的《世界能源展望》预测,在页岩革命的影响下,到2017年,美国将超过沙特阿拉伯,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石油生产国,就能源产量的“净值”而言,几乎将实现“自给自足”。埃克森美孚公司的《2013年能源展望》指出,到2040年,天然气的需求将增长65%,全球产量的20%将来自北美,大部分来自非传统能源,特别是页岩气。报告得出的结论是:到2025年,页岩革命将使美国成为能源的净出口国。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也预测,到2030年,美国将实现能源独立。
对于页岩革命,奥巴马显然深信不疑。2012年他声称,由于页岩革命,“我们的天然气供应将能保证美国100年的需求”。能源专家们预测,页岩革命将至少创造170万个就业岗位,毫无疑问,这些岗位显然属于高薪工作,到2020年,乐观地估计将创造300万个就业。
美国天然气价格近年来的暴跌,似乎也在证实页岩革命正在发生。华尔街媒体啦啦队的调门也越来越高,它们声称,美国正在变成一个“新沙特”。不仅如此,如果页岩气和页岩油能够最终取代石油的地位,能源成本的大幅下降,将直接推动制造业回流,创造更多的高薪工作,带来更多的消费增长,经济繁荣已经指日可待了。
谷歌趋势分析显示,页岩气在2005年开始被媒体关注,
2011年报道越来越频繁,“页岩革命”一词同时出现
“页岩革命”一词突然出现在2011年
页岩革命到底是什么时候突然火起来的?大数据时代,还是用大数据说话。
如果用Google的趋势工具来分析,关于页岩气的报道是在2005年开始升温,2011年之后出现了媒体“沸腾”的局面,同时,“页岩革命”这一爆炸性词汇开始大量涌现。
2005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是页岩技术的重大突破,还是另有原因?
页岩技术的核心就是将水平钻井法和水力压裂相结合,将“压裂液体”,即化学物质夹杂着大量水、泥沙,用高压注入地下井,压裂邻近的岩石构造,扩张裂口,使游离或吸附在页岩中的天然气能流入井中得以收集。压裂液体中的化学成分往往有毒,如果渗透到地下水,将严重危害饮用水的安全。
页岩技术其实早已存在,20世纪80年代就曾进行过尝试,到2005年之前仅仅占美国天然气产量的3%,可谓微不足道,主要问题就是开采成本过高。这种成本既包括经济成本,也包括环境成本和法律成本。
2005年,页岩技术的鼻祖哈里伯顿公司(Halliburton)的前总裁,曾任美国副总统的切尼,以及他在政界和石油圈子里的盟友联手运作,将水力压裂法从美国环保局的监管之下“解放”了出来。过去,环保局依据美国《饮用水安全法》(Safe Drinking Water Act)对水力压裂法的污染和危害进行严格监管,这是页岩气成本居高不下的一个重要原因。在石油利益集团的强力游说之下,页岩生产打破了美国环保局严禁将有毒化学物质直接注入地下的规定,成为高度重视地下水环保的美国法律的“唯一例外”[8]。
2005年,美国《饮用水安全法》对水力压裂网开一面,成为法律界著名的“哈里伯顿漏洞”。可以说,没有“哈里伯顿漏洞”,就没有所谓的页岩革命。
页岩气水力压裂法的化学有毒物质
可能污染地下水资源
看来,只要将人命进行贬值,资产升值并不困难!
法网洞开,贪婪涌入,短短6年间,页岩气占美国天然气总产量比例从3%暴涨到40%,2005年堪称是页岩革命的“元年”。
不过,页岩技术除了毒害水资源的副作用之外,还存在着另一个致命缺陷,那就是页岩井的衰竭周期太快,往往第二年产量就锐减75%~80%,5年后就基本报废。生产商为了维持产量增长,保住股票价格,就必须持续投入重金去开采新的页岩气井,再加上大量热钱闻风跟进,市场上出现了供应量急剧增加,而价格暴跌的景象。
页岩气井的衰竭速度快得惊人,第二年产量就下跌了75%~80%
当2005年切尼搞到环保局通行证时,天然气价格为每千立方英尺14美元;到2011年2月,价格已暴跌至3.88美元;2013年年初,天然气进一步跌到3.5美元。而页岩气的平均成本约8美元~9美元,这意味着绝大部分的页岩气井都处于严重亏损状态。
页岩气行业财务上的负循环,导致了资金的困境。到2013年,页岩气生产商为了维持现有产量,每年不得不继续开采7000口新井,耗资420亿美元,而2012年页岩气的产出价值仅为325亿美元。如果价格不涨,全行业每年亏损近100亿美元[9]。
赔本赚吆喝谁都吃不消,为什么页岩气生产商不减产抬价呢?
这与页岩气的产权有关。美国的页岩气井大都是在私有土地上开采,土地所有人与页岩商的合同期为3年~5年,如果这段时间内不开工,那开采权将被收回,定金和其他投入就全打了水漂。而生产商们也是从华尔街借的钱,早一天开采就早一天见到现金流,只有这样才能缓解还债的压力,同时还能提升股价。在这种恶性循环之下,页岩气产量越大,价格跌得越凶,企业赔得越惨。
众多公司已经很难支撑现金流的压力了,它们只能靠变卖含页岩气的土地来弥补现金流的不足,同时,越来越多的公司被迫大规模减记资产,以反映实际的财务状况。在这场豪赌中,资本欠佳的公司将是率先被淘汰出局的殉葬品,即便是资本雄厚的大玩家,也感到力不从心了。
2013年10月6日,世界重量级的石油大佬壳牌公司,不得不宣布在页岩革命的豪赌中认赌服输。壳牌CEO在下台前的感言中,痛悔看错了美国的“页岩革命”,在北美投入了高达240亿美元用于页岩资源收购和开采,8月被迫进行了21亿美元的巨额资产减记。壳牌在北美的页岩大冒险中扭亏无望,CEO坦言“所以你得承认高达30亿美元的资产贬值,而这些资产却没有收入”。[10]
如果以壳牌在世界石油行业的地位和资本,尚且不能在页岩革命中盈利,奥巴马所指望的170万~300万个页岩行业的高薪就业机会,恐怕又是一场春梦。
其实,所有的技术革命和社会革命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这就是真正的革命在发生初期,没有人意识到它们是革命,而一开始就号称是革命的事情,最后往往是泡沫。20世纪90年代以来,“革命”一词早已被华尔街用滥了,什么“电动汽车革命”“风能革命”“太阳能—光伏革命”“乙醇燃料革命”,到今天的“页岩革命”,无非是金融市场圈钱的题材,这并不是说这些技术方向是错误的,而是被资本市场的极度贪婪所严重夸大了。
夸大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让少数人偷走多数人的财富。华尔街主要图财,而石油和军工复合体,不仅图财还要害命。当利益集团肆意绑架政策和法律,集团贪婪就异化成了制度性贪婪。
「财富分裂折断了美国梦的翅膀」
最能说明制度性贪婪的指标莫过于国民收入的分配,即少数富人与多数穷人分别占有一国收入的比例。
如果把美国1%最高收入的人群称为超级富人的话,那么也只有他们才能算是美国真正的统治集团。在他们之中,年收入(包括资本收益)最少也要在44.3万美元以上,而0.1%的顶级富豪的年收入至少为560万美元。超级富人集团的总人数约152万人,如果以一家4口计算,那么超级富人的总人口约610万人,在美国3.1亿人口中仅占2%。
美国的统治集团不仅占据着社会各领域的领导地位,而且享有巨大的话语权和决策权,国家的财富分配大权就掌握在这一集团手中。如果说金融危机之后,谁是美国社会中最大的获益者,那么正是他们分享了货币宽松、资产升值、财政刺激、转移支付、美元铸币税等红利的绝大部分,在整个国民收入的增加值中,他们独占了高达95%的份额!
注意,1%的统治集团席卷了全社会收入增量的95%,如果不是政策和法律的刻意设计,那就只能是上帝特殊眷顾这批人了。换句话说,没有任何合理的经济逻辑能解释这种极端的不平等现象。
正如一位英国学者所说:人们早该想到,有权有势者和富人们是按照自己的利益需求来做事的,这就叫资本主义。
除了吃肉的,还有喝汤的。
在1%以下和10%以上,就是美国的高收入阶层了,他们算是富人或精英集团,但并不属于统治集团,他们对社会的财富分配,有一定的话语权和影响力,但并没有决策权。虽然以金钱作为划分美国社会各阶层的依据稍显武断,但些许误差并不影响结论。跟着统治集团喝汤的富人集团的年收入大致在12.7万~44.3万美元之间,他们有1360万之众,准确地说,富人集团的生活品质才算得上是人们向往的“美国梦”。
除了1%的统治集团和9%的富人阶层,剩下的90%都算美国的中下阶级。他们的人数高达1.37亿,他们之中很多都是双职工,算上家庭成员,总人口至少2.5亿。中下阶级的平均年收入仅3.1万美元,双职工的家庭总收入约6.2万美元,中位家庭收入约5万美元。中位收入是中下阶级家庭收入的中间值,而非平均值,因而更具代表性。
一个4口之家收入为5万美元的典型中下阶级家庭,在缴税和扣除社保、医保等强制性费用后,每月实际收入不到3000美元,房贷或租金去掉1200美元,两部汽车油费加保养至少500美元,4口之家的吃喝再去掉1000美元,上网、手机、有线电视、水电气、房屋维护等生活必须开支至少也要300美元,这些都属于强制性生活成本,基本没有节省的空间。5万美元的收入,仅仅能够保证4口之家最基本的生活开支,而几乎没有任何剩余。
1970年以来的40多年里,中下阶级的实际收入
非但没有增长,反而下降了1%
很多家庭还有车贷、学生贷款、信用卡的还债压力,看电影、下馆子、买衣服、添置电器、旅游度假、过年过节的开销要是算上的话,家庭非但不可能有储蓄,而且很大可能是需要负债。这就是绝大多数美国家庭的银行储蓄很少,极度依赖工资支票的原因。
占总人口90%的美国中下阶级的实际收入,在1970年之后的40多年里,非但没有增长,反而下降了1%。这是美国立国200多年以来,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况。
1%的人吃肉,9%的人喝汤,90%的人被吃,这就是金融危机以来,甚至是1971年美国废除金本位之后的长期趋势。2013年,美国400个最富有的人所拥有的财富,超过了1.5亿中下阶级的财富总和,后者是美国人口的一半!
什么叫“美国梦”?就业机会是梦的基础,收入增加是梦的翅膀,而对于90%的美国人来说,“美国梦”的基础严重动摇,翅膀早已折断,财富分裂使“美国梦”在过去的40年中逐步演变成一场噩梦。
2011年9月,美国爆发了20世纪60年代民权运动以来,半个世纪里最严重的阶级对立冲突,这就是持续时间之长,波及城市之多,参与人数之众都令人震惊的“占领华尔街”运动。美国民众明确提出了99%的穷人要挑战1%富人的政治口号,这在美国历史上极为罕见!美国人的抗议行动,在全世界所有发达国家中引起了强烈共鸣,从伦敦到巴黎,从法兰克福到罗马,从中国香港到悉尼,全球几乎没有一个发达国家和地区的主要城市没有被波及。贫富分化和阶级对立的情绪之强烈,在冷战之后的世界里堪称是绝无仅有,这已经不再是美国的问题,而是遍及世界各国的普遍问题。
「贪婪与盗梦」
从历史上看,美国的财富分裂曾在1927年达到了第一个顶峰,10%的富人集团席卷了国民收入的50%,紧接着发生的就是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经济大萧条。1929年危机爆发的原理与2008年并没有本质的不同。货币的过度宽松,刺激了资产价格猛涨,社会财富随之出现了大洗牌,富人们获益最大,穷人们则被缘边化。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欧洲陷入长达4年的战火硝烟之中,而美国则变成了欧洲最大的军火供应商。战争的残酷与激烈远超欧洲人的预想,金钱的消耗达到了令各国财政破产的程度。英、法、俄等16个协约国被迫向美国大举负债以维持战争,结果,美国赊账搞生产,工业产能一飞冲天。战后,德国的天价赔款压垮了经济,俄国革命赖掉了欠债,法国拿不到德国赔款就拒绝偿还美国和英国,而英国收不回法、俄的欠款就还不了美国。1918年,军事上胜利的协约国,却变成了财政上失败的“次级贷款人”。
放贷的欠钱的纠缠不清,债务困境、赔款争议久拖不决,欧洲经济难以复苏,美国出口无法扩大,局面僵持到1922年,英国人想出了一个“货币宽松”的法子来,以英镑和美元的纸币为各国央行的货币储备,以外汇替代黄金进行货币创造,这就是金汇兑本位制的由来。美元、英镑与黄金等同,信用创造的基础大为扩张,货币泛滥,特别是美元泛滥,催生出一个“喧嚣的20年代”。
占总人口90%的美国中下阶级,在资产膨胀的20世纪20年代却没有分享到繁荣的红利,他们在国民收入中的比例从1917年的60%,下降到1927年的50%,而10%的富人占有了国民收入的比例从1917年的40%,上升到1927年的50%[11]。美国巨大的工业生产能力遭遇到“内需不振”的严重困扰,而不得不依赖面向欧洲市场的“出口导向”。
美国不仅向欧洲推销过剩的工业品,而且大量提供廉价的美元信贷,鼓励欧洲人购买美国货,以便继续扩张美国国内的生产能力。另一方面,美国却用高关税保护国内工业资本家的利益,阻挡欧洲产品的竞争,结果导致欧洲的美元负债越来越高,而却无法获得足够的美元来偿还债务的本息。同时,廉价美元在欧洲不是促进了经济复兴,而是压制了工业生产,刺激了资产泡沫。20世纪20年代德国获得的美元贷款,被大量用于地产项目,如到处兴建游泳池、电影院、体育馆,甚至是歌剧院,原因很简单,资产升值更快,赚钱更容易。
最终,廉价美元四处泛滥,美国与欧洲的资产泡沫齐飞,美元负债已高到无法偿还。1928年美联储大幅加息1.5个百分点,利率剧烈反转,债务违约一触即发,股市繁荣苟延残喘,1929年金融危机的爆发绝非偶然。
20世纪30年代初,美元债务违约了,英国的金本位崩溃了,欧洲市场塌方了。美国严重过剩的工业生产能力,既没有外需拉动,又缺乏内需支撑,只能发生大规模的内爆。成千上万的资本家破产了,数千家银行倒闭了,1300万人失业了。
一个让90%的人口丧失消费力的经济体,最终也将自我崩溃。贪婪导致财富分裂,财富分裂最终也将葬送贪婪!
美国在应对20世纪30年代经济危机时,也是从货币宽松入手。从1929年11月到1930年6月,纽约联邦储备银行进行了第一轮QE,将利率从6%陡降到2.5%,向银行体系注入了5亿美元来挽救倒闭风潮,股票市场在1930年上半年强劲反弹了50%。
1932年2月,美联储游说国会,允许美国国债作为货币储备,第一次将国债与美元进行了彻底捆绑。在历史上,美国国会对美联储的货币大权深怀戒惧,担心有朝一日美联储可能将国债货币化,对财政赤字提供融资,用货币权力进行寻租,腐蚀和绑架政府,颠覆美元的价值。因此美国法律对美元发行有严格的规定,100美元纸币背后,必须有40美元的黄金抵押,剩下的60美元的抵押资产主要是短期商业票据。在法律上,国债被禁止作为美元的抵押资产,因此在1932年之前,国债在美元发行中的地位甚至比不上商业票据。
美联储利用危机倒逼国会放权,国债货币化的大门洞开,美联储终于能够合法地进行大规模吃进国债的公开市场操作,将美元与国债进行死锁。从此,美联储以及它代表的金融资本势力,利用货币权力进行政治权力的寻租,已成为不可逆转的趋势。1932年,美联储启动了QE2,狂买10亿美元的国债,向银行体系大举注入流动性,相对于1932年587亿美元的GDP总量而言,规模相当于当今2700亿美元的QE规模,在20世纪30年代堪称是史无前例的大手笔,美国股市应声暴涨了101%。
1933年罗斯福总统上台,随即开始了QE3,将美元的法定黄金含量,从20.67美元对应1盎司黄金,大幅贬值到35美元,相当于一夜之间将基础货币扩大了近70%,与伯南克的QE3将美联储资产负债表实现“倍增”的规模相近。
货币宽松没能挽救美国经济,凯恩斯的赤字政策同样不能挽救经济。1937年,美国再度陷入严重衰退。1933年罗斯福上台时,美国失业人口1300万,到1941年美国参加“二战”时,失业人口仍高达1000万。30年代历经8年而无法解决就业的困境,与当今危机后5年就业难以复苏何其相似。
真正使美国经济彻底摆脱困境的原因,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由于战争的力量,使上千万美国劳动力转向战争机器,从根本上解决了失业问题。
战争永远是一种强制性的财富重新分配的机制,它迫使政府进行大规模的转移支付,将富人集团的收入向参加战争的穷人子弟进行平移。无论是战时军人的工资,还是战后复员军人上大学的学费和军人医疗福利,都为90%的穷人子弟提供了财富补贴,以及更加平等的发展机会。
1917年,10%的富人集团占有国民收入的40%,1927年50%,
2012年超过50%(来源:Piketty and Saez)
从40年代初开始,10%的富人集团占国民收入的比例大幅下降,从1927年的50%,跌到了1942年的35%,在1942年到1982年的40年中,美国90%的中下阶级分享到了大约67%的国民收入,而10%富人的收入被压制在33%左右。这正是美国战后经济繁荣和稳定的40年黄金岁月!
不过,富人集团并不满意这样的财富分配格局,特别是0.1%的超级富豪们的怨气越来越大,1975年他们只拿到了2.6%的国民收入,而在1927年他们曾独享10%的惊人份额。富人们怨声载道,而超级富豪们更是怒不可遏。
20世纪70年代,以洛克菲勒家族为核心的统治集团,决定彻底改变社会财富分配的规则,准备从根本上颠覆大萧条以来逐步建立的福利国家制度,废除国家对富人财富扩张的种种限制,让财富分配的天平重新向他们倾斜。
1973年,约翰?洛克菲勒出版了《第二次美国革命》(The Second American Revolution)一书,吹响了财富分配大革命的进军号角。洛克菲勒明确指出,必须对政府进行激烈的改革,削减政府权力,“将政府的职能和责任,尽最大可能地转到私人部门手中”。在书中,他刻意选择了一些经济案例,凸显政府对金融、商业的管理毫无必要,对社会福利的支持是浪费钱财,只有不受任何限制地追逐利润,以及与之相配套的金融体系,才是美国发展的动力源泉。
洛克菲勒“第二次革命”的一声炮响,点燃了富人们压抑已久的重新瓜分社会财富的欲望烈焰,在美国掀起了新自由主义的狂澜。富人们指引方向,文人们猛烈炮轰,思想界、学术界、新闻界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批判政府运动,低效、无能、浪费、赤字、通胀的帽子铺天盖地,10%的富人集团巧借90%的穷人阶级对20世纪70年代高通胀的不满,借力打力,准备砸碎政府对金融和跨国公司的监管枷锁。
说白了,政府对社会财富的再分配,对公共福利的支持,妨碍了富人自由攫取财富的权力,他们要的是一片弱肉强食的原始森林,在这样的世界里,政府不能约束富人对穷人的财富压榨,但有义务防止穷人们起来反抗。
1976年,富人集团的“第二次革命”开始实施,在洛克菲勒资助下的精英组织“三边委员会”,选中了毫不起眼的佐治亚州州长卡特作为总统的候选人,26名“三边委员会”的骨干被安插在卡特身边,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卡特连面都没见过。金融管制正是在卡特任内开始放松,后来的里根总统更是将去管制和私有化作为执政重心,老布什继承里根的衣钵再接再厉,克林顿的《金融现代化法案》一脚定乾坤,彻底将政府管制踢出了金融业的核心地带。后来的小布什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放言要把政府关进笼子,而奥巴马同样没有辜负富人集团的厚望,贫富分化创下美国立国以来的历史最高纪录!
制度性贪婪开始突破一切限制,他们将政府从经济各个领域中全面击退了,公营部门私有化,金融监管自由化,跨国公司垄断化,银行规模巨型化,各行各业“去管制”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富人革了谁的命呢?显然是政府和穷人的命。从1978年开始到2008年的40年间,富人占国民收入的份额逐步攀升,并再度达到1927年的水平,10%的富人席卷了国民收入的50%,而0.1%的超级富豪又一次独享了10.4%的惊人份额!与此同时,国家财政赤字越来越大,国债规模直线飙升,地方政府濒临破产,而90%的穷人实际收入却倒退到1970年。
2008年,0.1%的超级富人再度独占了10.4%的
国民收入,与1927年相当
历史竟是惊人的相似,当10%的富人占有国民收入的50%之时,财富分裂的临界点一旦突破,一场与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同等规模的经济危机再次降临!就业复苏同样举步维艰,货币宽松同样效果极差,而2013年的贫富分化程度甚至比2007年更高,富人们拿走的国民收入份额不减反增!
奥巴马竞选时对贫富不公的猛烈抨击,曾经打动了无数美国选民之心,他反击贫富分化的决心是如此坚定和果敢,誓言是如此洪亮和清晰,闻者无不为之动容,“贫富分化同样扭曲了我们的民主,它给极少数富人通过代价高昂的游说和无限制的政治献金,提供了超乎寻常的话语权,它把我们的民主制度卖给了出价最高的竞价者,它让绝大多数美国人怀疑华盛顿的政治机器被(富人)操纵来对付穷人,我们选举出来的政治人物并没有代表美国人民的利益”。[12]
这是怎样的一种制度?台上说的都是真话,而且是掏心掏肺的实话,干出来的事情竟是如此背道而驰!所谓口惠而实不至,奥巴马真是树立了鲜活的榜样。
古人说,听其言,观其行。善哉斯言!
一个政府,无论它贴上什么样的制度标签,采取何种改革措施,最终,贫富分化是逐渐好转,还是日益恶化,这是判断其性质的终极标准!
「资产分化远比收入分化更严重」
贫富分化不仅体现在收入分配的严重不均,更体现在资产拥有的巨大鸿沟。
一个年收入10万的80后中产阶级生活在北京,如果在2008年之前买房,他就能晋身为有房一族;如果到2013年还没有买房,尽管他的收入在不断提高,他也将丧失负担房产的能力。房产就像一道财富的阶级门槛,迈过去你会看到另一片世界,迈不过去你将永远纠结。
在中国,房产是贫富差距的重要标志之一;在美国,金融资产则是财富阶层的等级壁垒。
当富人们在1976年发动财富分配革命时,首要突击方向就是货币政策。货币主义的发祥地芝加哥大学,本来就是洛克菲勒财团用货币武装起来的思想大本营,货币主义的兴起对富人攫取社会财富立下了汗马功劳。货币主义大师弗里德曼被统治集团派去亲自调教里根总统,同时也为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开小灶”,货币魔法被神化为包治经济百病的万灵药。
超级富人们非常欣赏格林斯潘在1987年应付股灾所采取的货币铁腕,只要华尔街出现灾难,美联储总是最先扑上去用印钞票摆平一切麻烦。流动性救助和降息成了格林斯潘的拿手好戏,1987年股灾只是牛刀小试。20世纪80年代末的储贷危机时,美联储开始大规模救助银行系统;90年代的长期资本管理公司(LTCM)危机中,中央银行甚至出手拯救对冲基金,次贷危机之后就更是包揽了金融系统的所有风险。
伯南克比格林斯潘走得更远,在印钱救银行的规模上达到了前无古人的高度。他是靠研究大萧条起家,最令他扼腕长叹的就是美联储在1929年到1933年没有印出足够的钞票去挽救银行,如此贴心的思路怎不让超级富人们颔首赞许。
美国10年国债收益率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了30多年的长期走低
在美联储的精心呵护之下,华尔街大佬们全然没了风险,赚了归自己,赔了算国家。同时,通货膨胀被中国的廉价劳动力压制了30年,长期利率走低成为世界共识,而资产价格暴涨则是理所当然。
在20世纪80年代仅有数百亿美元资产的华尔街投资银行,开始玩起了超短期回购和商业票据融资,然后反复扩大长期资产规模的“养券”生意,到2008年金融危机之前,投行们竟坐拥上万亿美元的庞大资产,规模膨胀了上百倍。对冲基金、货币基金、保险公司也纷纷参与30年来最丰盛的资产盛宴。
吃大餐,就需要有大菜,这就是美国如吹气球一般膨胀起来的债务规模。别人的债务就是金融体系的资产,国家债务、地方债务、公司债务、消费债务、按揭债务、学生债务、汽车债务、信用卡债务,都成了富人们的美味佳肴,利率不断降低,债券就不断升值,大菜变得更加开胃。有美联储守护着零利率,外加QE购债效果等同于负利率,资产升值更是令富人们眉开眼笑。
在1976年财富分配的转折点上,美国所有负债不过5万亿美元,这是自17世纪殖民地时期开始,直到1976年为止的350年间积累起来的总债务。而1976年之后不过35年,美国的总负债就膨胀了10倍以上!以1/10的时间,欠下10倍的负债,这真是百倍的速度!
在1976年之前的350年中,美国总共积累了
5万亿美元的债务,而2008—2009年
仅两年内债务就增长了5万亿
金融危机之后,负债不是爬升,而是在飞涨!在2008年到2009年区区两年间,美国新增的债务总额就达到了5万亿,赶上了350年所积累的全部负债!
负债是对现金流的压迫,而国家和民众的超高负债,是对国民收入的巨大压迫,它改变了社会财富的流向。在美联储的强力保护之下,富人们肆无忌惮地掠夺了穷人的财富。
在债务迅猛膨胀的一片繁荣之下,股票市场的资金高度充裕,公司摆脱了政府和工会的掣肘,大力削减了员工福利,在全球化的浪潮中,进一步压缩了人力成本,同时获得了巨大的税差红利,公司利润获得了惊人增长,30年股市的暴涨和源源不断的股息分红,使富人们的荷包更加膨胀。
在历史上有一个千古不变的真理,那就是豪强大户很少纳税,当今世界也不例外。富人们不仅拥有压倒性优势的资产与收入,更重要的是这些资产与收入只承担很低的税负,这使得富人们的财富膨胀得更快,制定分配规则的权力更具支配性。
征税权是所有政府最重要的权力之一,也是一个社会进行自我平衡的关键手段。税负不公平,财富分配就会失衡,贫富分化就是必然结果。一个社会出现制度性贪婪的重要标志,就是税收制度的均衡性被打破,从而造成不可逆转的两极分化,这是古往今来一切帝国与王朝盛衰兴亡的转折点。
统治集团的贪婪堕落,不是会与不会的问题,而是快与慢的问题。社会制度如同一座建筑,历经风吹日晒,雨雪冰霜,它将必然走向老化,根基稳固并不断维护的建筑会持续更长的时间,而年久失修甚至自挖墙脚的建筑则会加速坍塌。
当统治集团和富人们放纵自己的贪婪欲望,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肆意践踏之时,国家税收制度必然首先遭到破坏。在当今世界,富人们掌握着税收制度的制定权和避税奥秘。例如,资本利得税明显偏低,1978年,在超级富人发动“第二次革命”之前,资本利得税为35%,1981年里根时代降到了20%[13],到2012年仅为15%。另外,遗产税对超级富人形同虚设,房地产有各种税收优惠,连按揭利息也在抵税之列。除此之外,还有各种避税天堂,当然只有富人才有资格进入“天堂”。
在五花八门的避税手段中,超级富人们广泛采用的就是基金会的“天堂”模式,他们频频“裸捐”全部身家或大部分资产,降低应税收入。在基金会的章程里,只需把家族后代列为具有一票否决的关键投票权,就可以高枕无忧地规避几乎全部税负,如遗产税、赠与税、资本利得税。当然,基金会每年要拿出一部分钱资助科研、医疗、扶贫等慈善事业,但这些捐助比起累进收入所得税简直不值一提,而且这些资助,还能有效地替超级富人增加话语权。难怪美国人常说所谓的“非营利”(Non-Profit)的本质,就是“非纳税”(Non-Taxation)。
在基金会的玩法中,最早的拓荒者就是洛克菲勒家族。《华盛顿邮报》曾披露洛家经过两代人经营,绝大部分家族资产已经转入了不同层次和级别的基金会,以及由此衍生出了下属、分支、直接或间接控制的公司,从而形成了一个规模庞大的基金会网络体系。每个基金会的财务报告既无须审计,更不用公告,在社会舆论和政府监管的雷达中完全失去了踪迹。
当尼尔森?洛克菲勒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参加总统竞选时,不得不披露财务状况,他个人申报了3300万美元,众人当然不信,后来他承认身家2.18亿美元,比原先高出6倍。这是金本位时代的2.18亿美元,远比21世纪的美元值钱太多倍。这一数字已经非常惊人,但不过是洛家“裸捐”了绝大部分资产之后的“零花钱”。拥有如此惊人的财富,但参议院却发现在整个20世纪70年代,尼尔森竟然没有缴纳过一分钱的个人收入所得税。
在世界的富豪榜上,人们肯定看不到洛克菲勒这样扎眼的大家族。但在1975年洛家发动财富革命时,洛家财团打理自家基金会财富的专业团队就有全职人员154人,顶级财务专家15名,管理着700亿美元的资产,注意,这是20世纪70年代的700亿!《洛克菲勒报告》一书披露:20世纪70年代时,洛家名下的基金会多达200多个,间接或衍生出来的不下千家,洛家实际控制着大通曼哈顿银行(摩根大通)、纽约国家城市银行(花旗银行)和汉华银行,老本行标准系的石油公司更不必说。除此之外,还控制着美国100家最大工业公司中的37家,20家最大交通公司中的9家,最大供水、电力、燃气公司的全部,4家最大保险公司中的3家,美国50家最大商业银行之中25%的资产和最大50家保险公司中30%的资产[14]。
这一切还是在超级富人们发动财富革命之前!
如今,他们在国民收入中攫取的份额是当年的5倍,而资产升值带来的财富差距就更为悬殊,债券市场膨胀了10倍,股票资产膨胀了20倍,而当年完全不存在的金融衍生市场,现在已是数百万亿的庞然大物。超级富人们的特权更是达到玩弄法律、政要于股掌之间的程度。
豪强大户富可敌国,但却很少纳税,而美利坚帝国又必须维持庞大的开支,惊人的赤字、如山的国债、萎缩的福利、难以为继的社保医保,透支了90%的中下阶级未来几代的财富,他们承受着极度不合理的税负压力,而遭遇的却是日渐减少的发展机会。在“美国梦”淡去的同时,失掉的是希望,滋生的是不满,经济痛苦正在向社会危机悄悄蔓延。
美国出现的财富分化的问题,也是世界主要国家所面临的共同问题,这既是上一次金融海啸的根源,也是下一轮经济危机的导火索,问题没有得到任何改善,反而正在加剧恶化。人们不知道下一轮危机何时爆发,但可以肯定它将不仅是一场规模更大的金融危机,而且还将是一场货币危机和社会危机。
以史为镜,可知现在的畸形。
世界经济是在复苏吗?眼睛看见的只是海市蜃楼;金融市场更安全了吗?内心感受到的却是大断裂之前的寂静。
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是啊,暴风雨就要来了!
「申论」
关于权力,小布什总统曾有一段精彩的演讲,他说:“人类千万年的历史,最为珍贵的不是令人炫目的科技,不是大师们浩瀚的经典著作,不是政客们天花乱坠的演讲,而是实现了对统治者的驯服,实现了用民主的方式把他们关在笼子里的梦想。我现在就是站在笼子里向你们讲话。”
小布什总统说得没错,美国的确将权力关进了笼子,但那不是代表选民利益的笼子,而是金钱和资本的笼子!
正确的问题应该是,到底是国家控制资本,还是资本控制国家?
民主的形式是重要的,但民主的实质更重要,人民当家作主的全部意义,就在于获得合理的财富分配!失去了最终的结果,一切过程的意义也就荡然无存。
克林顿和奥巴马都算得上是平民子弟,他们通过个人努力最后实现了总统的梦想,这被许多人看成是“美国梦”的象征。他们的故事的确很励志,但是出身于平民的总统,能够改变90%平民的命运吗?克林顿废除了保持60年金融稳定的《格拉斯—斯蒂尔法案》,结果酿成巨大的金融灾难,他所出身的阶层受到了最严重的损害。奥巴马誓言要遏制华尔街的贪婪,但他提议的《多德—弗兰克法案》却被华尔街篡改得面目全非,他决心与财富不公的现象斗争到底,结果在他的两届任内,贫富差距却空前恶化。
平民总统必须服务于统治集团的利益,这与他们的出身和个人理想相矛盾,而他们最终只能服从超级富人们的意志。克林顿伤害了平民阶层的利益,奥巴马也没有改变黑人的处境,假如未来美国选出了一位华裔总统,他对中国会更友好吗?恐怕只会更糟,因为他要保持政治正确,而超级富人定义着什么叫政治正确。将政府关进金钱与资本的笼子,就是美国的政治正确,也是美国向全世界推销的政治正确,谁支持这一理念,谁就能在国际上赢得喝彩。
当今世界的意识形态之争,已经不是主义之争,而是财富分配制度之争,全世界的超级富人们正在联合起来,决心共同主宰99%的人类的命运。1%的贪婪欲望日益膨胀,99%的反抗也必然升级,2011年波及全球的“占领华尔街”运动,拉开的仅仅是一个序幕。
从历史上看,制度性贪婪一旦固化,将自发形成不可逆的财富兼并趋势,以及随之而来的税负不均的日益恶化,进而导致财政税收出现结构性的赤字,政府被迫大幅增税,这将刺激民众不满情绪的爆发。如果增税已达社会稳定的极限,而仍然不能满足财政开支的需求,这时超发货币将不可避免。货币贬值点燃的通货膨胀之火,又反过来加剧富人进行财富兼并的冲动,致使税负不合理和财政赤字更加严重,诱发新一轮的货币贬值,直到民众无法忍受恶性通胀和严酷税收的压榨,起而反抗至改朝换代为止。
形象地说,制度性贪婪就像癌细胞,当扩张到临界点,它将突破一切束缚和制约,无限地自我膨胀,疯狂掠夺其他细胞的资源,直至重要器官衰竭和生命停止。
有人认为,货币贬值是财政赤字的结果,其实,财政赤字的根本诱因是富人占有财富的半壁江山而鲜有纳税。因此,货币贬值的根源在于富人贪婪的制度化和财富兼并趋势的不可逆。
美国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在历史上早已反复出现,阳光之下并无新鲜之事。帝国盛衰,王朝沉浮,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未来,其实就在历史之中!
「第七章 罗马盛衰,浴血的贪婪之路」
- 护民官格拉古之死
- 格拉古的成长经历
- 格拉古兄弟的土地变法
- 勤劳缔造罗马,贪婪摧毁共和
- 大转折:内向盘剥到外向扩张
- 货币经济的帝国时代
- 脆弱的货币循环
- 蛰伏中的经济危机
- 军事独裁的经济本质
- 货币贬值与超级通胀
- 货币崩溃敲响了帝国的丧钟
- 申论
「本章导读」
前六章的内容是用显微镜来观察美国的现状,从黄金市场透视货币,从股票市场分析经济,从债券市场了解资本,从回购市场探索金融,从利率市场窥测危机,从房产市场洞察泡沫,从就业市场甄别复苏,归根到底,是从财富分配来解读贪婪。
为什么要深入解剖美国?因为它是当今世界的霸主,也是帝国盛衰的活化石。如果说18世纪的美国是少年,19世纪的美国是青年,20世纪的美国是壮年,那么21世纪的美国就是老年。
人体的老化始自新陈代谢减慢,帝国的衰落在于阶层流动固化。机会,就是未来的财富,就是晋升社会等级的梦想;机会枯竭,说明财富不再向中下阶层扩散,意味着帝国已达到盛衰的拐点。越过这一拐点之后,机会将变成负数,也就是所谓的厄运,财富创造在减少,而瓜分财富在强化,少数人的贪婪将践踏多数人的福祉,进而加剧多数人的反抗、暴力、流血和战争,直到帝国崩溃。
美国正处在帝国盛衰的拐点附近,它未来的命运,可以从过去类似的案例中看到清晰的脉络,也将为当今的“中国梦”提供历史的参照系。
本章将选择人类第一次货币经济大爆发时期的古罗马作为对照样本,以财富分配的主线为手术刀,把罗马统治集团的极度贪婪作为解剖对象,将其所导致的土地兼并、税负失衡、财政枯竭、货币贬值、经济凋敝、资产通胀、阶级冲突、军队变质、内乱外患、帝国灭亡的历史事件一片一片切开、曝光、通风、散味,然后做成文明的标本,时刻提醒今天的人们,我们将准备选择什么样的道路。
「护民官格拉古之死」
公元前133年,提比略·格拉古(Tiberius Gracchus)在当选罗马护民官的一年中,他与元老院之间的激烈对抗在罗马早已尽人皆知,他的主张受到罗马人民的热烈拥护。同时,元老院的贵族们对格拉古的仇恨则是有增无减,针对他的攻击,甚至人身威胁正在逐步升级。
罗马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格拉古已经不止一次受到恐吓,他的一位好友刚被谋杀,下一个会不会就是自己呢?
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笼罩在格拉古的心头。
提比略·格拉古
(公元前163—公元前133年在位)
为了保护格拉古的安全,罗马群众自发组织起来在他家附近昼夜守护。这一天,元老院召集会议,再度讨论格拉古的改革法案,数百名支持者护送着格拉古来到会场。
元老院的贵族们也召集了大批奴隶,他们手持棍棒吵吵嚷嚷,堵住了格拉古进入会场的通道。现场越来越混乱,格拉古高声呼救,但愤怒的咒骂和激烈的争吵淹没了他的声音。他意识到危险已经迫在眉睫,立刻用手指着自己的头,发出了求救信号。
现场立刻有人恶毒地叫喊:“格拉古要戴王冠,他是独裁者!”
有人立刻冲进会场向元老院报告:“格拉古要求给自己戴王冠,他是独裁者!”元老们立刻炸了窝,愤怒的咒骂声响彻会场。大批元老带着早已枕戈待旦的家奴们,抄起棍棒冲出会场,向格拉古和他的支持者们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在会场之外,元老们的奴隶们见势立刻从四面合围,抡起棍棒痛下杀手,现场立刻鲜血四溅,惨叫呼救之声撕心裂肺。
格拉古当场死于非命!
最后,暴徒们拖着格拉古的尸体游街示众,这位罗马著名政治家的尸体在没有举行葬礼的情况下,被直接丢进了台伯河。[1]
这一天,格拉古和300多名支持者被乱棍活活打死,这是罗马放弃君主政体400年来,第一次出现大规模流血暴乱,其恐怖和惨烈震惊了整个罗马。
格拉古并不是普通的罗马平民,他与元老院谋杀他的人一样,是罗马显赫的贵族。他的祖父乃是罗马名将大西庇阿,在第二次布匿战争中打败了不可一世的迦太基统帅汉尼拔,被罗马人称为“非洲的征服者”;祖母家则出了另一位罗马的著名将领保卢斯,这位伊利里亚战争的英雄,正是罗马人崇拜的“马其顿的征服者”;他的父亲曾任罗马共和国的执政官,相当于今天的总统。在父亲去世后,他的母亲甚至拒绝了埃及国王托勒密的求婚,抚养他们兄妹三人长大成人,格拉古父母的这段忠贞不渝的爱情故事,在罗马历史上广为流传。他的弟弟后来也是著名的罗马政治家,姐姐则嫁给了最终征服迦太基的小西庇阿。
如此一位出身名门、家世显赫、深受人民爱戴,自己又身居罗马共和国要职的重量级贵族,怎么会落得被同属一个阵营的罗马贵族集团公开屠杀,而且死无葬身之地的悲惨下场呢?
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领头屠杀格拉古的元老竟然是他的表兄弟——前罗马执政官、现任大祭司纳西卡(Scipio Nasica)。
格拉古的下场很像美国总统肯尼迪,他们同属统治精英阶级,出身名门望族,立志为人民做实事,最终却都不得善终,原因就是他们挑战了权贵阶层的底线!
「格拉古的成长经历」
在家族传统的熏陶下,格拉古自幼就胸怀大志,立志要像祖先和前辈一样,凭着自己的军功和政绩,一步一步登上罗马的政治舞台。罗马的传统崇尚武功,格拉古的从政之路也是从军事生涯开始的。在第三次布匿战争期间,他跟随姐夫小西庇阿出征非洲,与罗马的百年劲敌迦太基人做最后的决战。
迦太基(统治疆域在今突尼斯境内)曾是希腊在地中海上的主要竞争对手,以其强大的海军闻名天下,称霸西地中海。迦太基的农业发达,航海技术精湛,贸易高度繁荣,迦太基货币曾是地中海地区的强势货币。
随着罗马势力的崛起,双方在地中海地区的争夺日趋白热化。第一次布匿战争(公元前264—公元前241年)打了23年,罗马终于夺得了西西里岛,但双方损失空前惨重,战争伤亡甚至超过了亚历山大大帝横扫欧亚大陆的全部损失。第二次布匿战争(公元前218—公元前201年)持续了17年,迦太基统帅汉尼拔率领大军横扫意大利半岛,连续重创罗马军队,甚至直接威胁到罗马城的安全。在著名的坎尼战役中,汉尼拔歼灭罗马军团7万多人,成为人类战争史上单日伤亡最大的战役之一。整个战争使罗马伤亡了成年男性公民的1/5,罗马虽然最终取胜,但损失极其惨重。
迦太基势力范围示意图
迦太基的威胁让罗马人寝食不安,趁着迦太基国力虚弱,罗马发动了第三次布匿战争(公元前149—公元前146年),以图最终消灭迦太基。罗马大军将迦太基城围困了3年而未攻破,格拉古跟随小西庇阿统帅的罗马大军参加了最后的攻城决战。在战斗中,他冲锋陷阵英勇无畏,第一个登上了迦太基的城墙,赢得了罗马军队的高度爱戴。
为永绝后患,小西庇阿将迦太基城夷为平地,20万迦太基人遭到杀害,仅存的5万人沦为奴隶,迦太基最终亡国灭种。目睹战争的惨烈结局,小西庇阿不禁落泪,他担心罗马城有朝一日也会遭到如此的下场。历史竟是惊人的相似,455年,在迦太基立国的汪达尔人,正是从这片废墟上出发,攻陷并洗劫了罗马城。
正是在攻打迦太基的战役中,格拉古声名鹊起,后来被破格任命为祭司团的占卜官。这是一个非常崇高的荣誉,后来的恺撒和屋大维年轻时也是从这个职位起步,最终成为罗马的最高统治者。前执政官和监察官,罗马元老院的首席元老阿庇斯?克劳狄乌斯参加了格拉古的就职庆典,一眼就相中了年轻有为的格拉古。首席元老激动之下当场表示愿将女儿许配给他,格拉古愉快地接受下来,并当场敲定了婚约。
名门之后,赫赫军功,再加上岳丈大人的鼎力相助,格拉古春风得意,青云直上,年纪轻轻就被任命为财务官,跟随罗马执政官远征西班牙。正是这次长途跋涉,让格拉古看到了罗马共和国潜藏的重大危机。
在经过意大利中部地区的伊特鲁里亚时,格拉古看到的是大片荒芜的土地和凋敝破败的农庄,在沉重债务和奇低粮价的双重打击之下,农民们纷纷破产。来自罗马的贵族和豪商则趁机大肆兼并土地,大批丧失土地的农民无依无靠,四处流浪。
格拉古对农村的衰败感到震惊。他知道,罗马军队的士兵必须是家有财产的罗马公民,主要来自有地产的农民。他们平常打理自家土地,国家有难时自备武器参加战斗。他们有国家去热爱,有财产要保护,分享着法律赋予的权利,保卫自身利益和崇尚荣誉的传统,共同激发出罗马军队强大的战斗力,这是罗马能够屡克强敌的制胜法宝。商人立国的迦太基,之所以最终败给了以农民为主的罗马共和国,军队的精神力量是关键因素,在军事技术相当的情况下,商人对损失的承受力远远不如农民。
对罗马农民而言,失去土地也就失去了作为自由罗马公民的尊严;对国家而言,则意味着合格兵源的减少,战斗力的减弱。摧毁迦太基之后不过短短几年时间,所向披靡的罗马军团竟然在西班牙屡遭惨败。
军事的失利直接源于士气的低落。当士兵们听到家乡妻儿负债累累被迫变卖土地的消息,当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罗马的富人们乘人之危夺走自己的家园,当想到自己九死一生从战场归来却无家可归时,哪个士兵还会有拼死战斗的意志?
罗马共和国的贫富差距迅速恶化,土地兼并日益严重,民众不满与日俱增。与此同时,随着罗马海外征服战争的扩大,越来越多的战俘和掠夺来的人口被贩卖为奴隶,他们充斥在罗马社会的各个角落,严酷的压榨和惩罚在奴隶中激起了强烈的反抗情绪。从军队退伍的老兵们,由于丧失了土地而无家可归,不得不流落在罗马城的大街小巷。不满、愤懑、仇恨的情绪正在迅速蔓延,严重的社会危机一触即发。
格拉古回到罗马后,目睹共和国面临的严重危机,决心竞选护民官,进行土地变法,遏制兼并,振兴农业,巩固国本。
「格拉古兄弟的土地变法」
格拉古具有演说家的天赋。他温和宁静的外表,展示出泰然自若的自信;他的演说内容,更是直击国政时弊的要害,强烈地触动着每一位听众的心弦。在竞选护民官时,格拉古壮怀激烈的演说,让民众心潮澎湃;成功当选后,他的变法演讲,更让人激动不已:“山中的野兽,林中的飞鸟,尚且有栖身的巢穴,可是为国征战和阵亡的罗马公民,除了空气和阳光之外,一无所有:没有房屋,没有土地,带着妻儿四处流浪。当统帅们在战场上号召士兵们保卫神殿和祖先的坟墓不受敌人侵犯时,他们是在欺骗士兵。要知道许多罗马人并没有祭父的祭台,没有祖先的坟墓,而他们是为了使别人过上奢华的生活,为了别人发财致富而战斗到死。人们称他们为世界的统治者,但他们连一小块土地都没有。”[2]
在公众热情的欢呼声中,他提出了土地改革法案:规定罗马公民个人占有的公有土地上限为500罗马亩(约1890亩),家庭土地以两子为限,上限不得超过1000罗马亩(约3780亩);凡超此限的土地,国家一律收回,重新划分为每块30罗马亩(约113亩)的份地,分给无地农民;份地不可剥夺,不可转让,但可以继承;建立三人委员会制定法律,同时赋予其权力来恢复农民的土地。
消息传出,罗马元老院立刻炸了窝,上层社会的贵族和豪商们更是暴跳如雷,按照新法,他们的大量田产将被没收,身家财富更会严重缩水。
严重到什么程度呢?
仅在第二次布匿战争之后,罗马掠夺的土地就高达400万罗马亩(约1512万亩),加上历次扩张所充公的土地就更为惊人。这些土地产权属于“国有土地”,但早已被贵族和豪商们所圈占。
罗马历史上曾有土地法案限制个人占有的公有土地不得超过500罗马亩,而格拉古的新法不过是旧法重申罢了。但是,贵族和豪商们从前根本不理睬土地限制法案。罗马历史学家阿庇安曾记载:“豪强大户占据了大部分未分配的土地,时间一长,他们的胆子更大了,认定他们的土地永远不会被剥夺。他们吞并临近的地段和贫穷邻居的份地,一部分是在说服之下购买的,一部分则是以暴力霸占的。因此,他们开始耕种广大的土地,而不是单一的田产,主要使用奴隶从事农业与放牧。”[3]
在格拉古的时代,贵族占有土地的规模已经非常惊人,如莫西阿努斯(Crassus Mucianus)就拥有10万罗马亩(约37.8万亩)土地,庞贝的盟友多米契乌斯至少拥有6万罗马亩(约22.7万亩),恺撒、克拉苏、西塞罗等贵族们,无一不是超级大地主,他们的田产很多都是从圈占公有土地而来。
格拉古的新法竟然敢到太岁头上动土,直接挑战贵族和豪商利益集团最敏感的神经,难怪贵族们必杀之而后快。格拉古身为贵族却背叛了贵族阶级的集体利益,因此元老院采取了暴力的极端手段,清除阶级异己分子。
小格拉古继续推动土地变法
但是,这种手段激怒了罗马公众,也激怒了格拉古的弟弟盖约?格拉古。极度的悲愤和强烈的正义感,使他继承了哥哥的变法大志。在罗马群众的热烈支持下,小格拉古在公元前122年当选为护民官,并在前121年连任成功,他继续推动土地变法,而且比哥哥变法的范围更大。
结果,小格拉古和大批支持者被元老院的贵族们派兵血腥镇压,小格拉古被砍头,3000多名支持土地变法的罗马公民被屠杀,鲜血染红了整个台伯河。
格拉古兄弟改革失败后,罗马共和国的制度性贪婪更加猖獗,公有土地私有化的进程明显加速。“富有者又开始兼并穷者的份地,或寻找借口无理夺取,因此农户的情况变得比以前更为恶劣。”当人性中的贪婪汇聚为利益集团的群体性贪婪时,绝不是少数几个改革者和组织松散的民众所能对付的。
《全球通史》的作者斯塔夫里阿诺斯对此感慨道:“提比略?格拉古和他的兄弟盖约?格拉古,勇敢地进行了一场改革运动,他们试图利用自己由竞选获得的护民官的地位来实施温和的土地分配方案,可是寡头政治的执政者坚决反对,并不惜使用暴力来达到他们的目的……格拉古兄弟的命运表明,温和有序的改革是不可能成功的。”[4]罗马共和国错过了最后维护民主政治的机会。格拉古兄弟改革的失败,敲响了罗马共和国的丧钟,拉开了近百年的血腥暴力、残酷革命和大规模内战的序幕,并导致罗马共和国最终走向了帝制。
罗马共和国之所以瓦解,统治集团的贪婪是一个重要的催化剂。
「勤劳缔造罗马,贪婪摧毁共和」
罗马立国以来,以氏族为基础,以氏族联盟为民社,以民社成员为公民,以各民社土地为领土,罗马主权天然属于罗马民社和罗马公民。国家体制事无巨细无不模仿氏族,国王就是罗马民社的大家长,元老院源自氏族长老,王位空缺即由元老院摄政,公民可以竞选国王,公民大会的权利自古以来就在国王之上。公民的主要义务就是服兵役,因为参军的权利只属于公民。
早期罗马实行共耕制,耕地公有,私人财产仅限于“奴隶和牲畜”。罗马法不承认土地的私有财产权,这样罗马就形成了一个以公民、公有土地、公民军队为基础的三位一体的坚强核心。罗马军队的战斗力之所以强悍,就是因为每个士兵都知道他们是为保卫自己的利益而战。曾担任罗马执政官的加图,在其传世名著《农业志》中这样论述罗马军队的本质:“最骁勇的人和最强健的士兵均系农民出身,他们追求诚实不欺、稳定的收入,并很少招致嫉妒,而从事这种职业的人极少有坏主意。”
说早期的罗马是一个农民国家,此话毫不夸张。罗马人将土地视作生命,那时罗马的奴隶很少,地主们对土地悉心照料,事无巨细,亲力亲为,以至被其他民族戏称为“好庄稼汉”。他们每日勤勉劳作之后,带来的是喜悦而充实的休息。农夫们每月进城四次,从事买卖和其他事务。真正的休息仅限于节庆之日,此时依照神命锄犁停止,不但农夫歇下来,而且连奴隶和耕牛也同享闲暇乐趣。罗马的社会围绕农地而运转,甚至连罗马的文学也发端于论述农耕的理论。
历史上,很多民族都曾经战胜过敌人,掠夺了大片土地,但没有一个民族像罗马人那样,以锄犁和血汗保全了干戈所赢得的土地。罗马人打过许多败仗,但他们却从来不割让土地以求和。罗马人的坚韧不拔源于对土地的挚爱,这是罗马能够最终战胜商人立国的迦太基的精神根源。
随着四处征战,罗马的领土不断扩大,但公民数量却在战争中不断减少,而非公民的平民越来越多,他们既不受罗马法的限制可以自由分享公有土地,还不用服兵役,这导致了公民希望服兵役的义务能够由全体有土地的居民共同分摊。随着这一改革,罗马重新清查土地,地籍册即为征兵册,不同田产数量的农民,携带不同装备参加征作战。公民对非公民并不友好,但公民之间的权利却完全平等,这两项基本原则罗马人严格执行,自己人与外人分得极为清楚。
经济稳步发展,罗马财富日增,人性的贪婪开始萌生。首先开始破坏规矩的就是已经成为终身制的国王和世袭的贵族,他们不仅公田私用,还迫使公民无偿劳动以获取更多收益,社会财富分配开始出现不公。公田扩大赶不上人口增长,可分之地出现短缺,罗马开始将公田分给私人,而贵族们获益甚丰。贵族集团羽翼丰满之后,利用公民对土地分配不公的愤怒情绪,于公元前509年废除了王政,改行共和。
共和体制最大的亮点,就是每年经选举产生的两位执政官,同时,元老院能够扩招平民,其他国家体制方面的变动不大。在评价一个政治体制时,不是看它贴着怎样的标签,而是看它如何运转,以及这种运转的最终结果对谁更有利。政治制度的本质,就是保证国家财富怎样分配。废除王权的原因在于财富分配严重不公,如果从这一标准看,共和制并没有丝毫改变社会现状。
执政官代表了贵族集团的利益,共和制确立的是一个典型的贵族政治,国家权力不再寄托于国王个人,而是由整个贵族集团负责管理。这比王权更加稳固,但是,如果贵族集团整体的贪婪程度甚至超过了王权,那么国家财富分配不公的问题将会变得更加严重。
政治体制的改革,导致了罗马财政和经济的巨变,资本的力量逐渐凌驾于国家之上。过去,罗马的国王并不愿意资本势力过于膨胀,甚至尽量增加农庄的数量以平衡资本利益集团的实力,但共和制的新贵族们却更加贪婪,其政策自始至终地贯彻了破坏农民中产阶级的目的,以大地主和豪商集团为核心的贵族统治,极力压榨濒临破产的农民阶层。
政府开始买卖谷物,食盐进行专营,国家将一切间接税的收付款以及交易活动,全部转让给了“承包商”,同时要求承包商必须具有实物担保的财力,这无疑有利于豪商贵族。于是,一大批包税商和承办人阶层迅速崛起。
包税法,即国家将财政税收以某一指定数额承包给豪商,在豪商缴纳此数之后,剩余税收全归豪商所有。至于这个指定数额则是豪商与贵族自家“勾兑”的事情,这里面的水可就深了。包税商阶层在短短几年之内就成为罗马的巨富,包税业务利润之丰厚,以至于“罗马的富人无一不以署名或匿名的股东资格,参与承租国税的事”。[5]很显然,他们的巨额利润正是源于盘剥全民税收,包税制对国家财政的破坏极为深远,为害极烈。
罗马的包税商阶层,堪称是罗马共和国的第一代金融大鳄,在大肆侵蚀国家税收的过程中,他们与贵族集团实现了利益捆绑,政治影响急剧膨胀,迅速崛起为可以左右国家政策的势力集团。他们在巧取了“第一桶金”之后,开始准备豪夺公有土地了。
在王政时代,公有土地开始实行有害的“占田制”,即将土地让给最先占田的豪强大户,并可世代继承,虽无正式产权,却享有特种使用权,占田者需交谷物收成的10%,或橄榄油、葡萄酒产出的5%,但实际上税收根本无法征集,等于豪强大户白占公有土地。
自共和以来,土地私有化政策将这些田地的“占田权”变成了“永久产权”,除了贵族和豪强大户,普通罗马公民根本无法分享这一巨大的利益,而这些永久“田赋”同样征收不到。由于公有土地大量减少,税收来源严重不足,而豪强大户霸占的公有田产却征不到税,那么国家税负就只能压在小农户的身上。越来越多的农户不堪税赋压力而被迫负债,而放高利贷的人,正是从小农户身上盘剥税金的包税商阶层。
罗马法素以冷酷无情的执行力著称,尽管法律禁止土地抵押贷款,但却允许私人借债。私人借债实际上是以人身为抵押,一旦无法偿还,债权人甚至有权将债务人处死分尸,或将债务人及其子女一起卖到国外做奴隶,政府概不过问[6]。后来,由包税商演变出来的高利贷阶层,干脆动用军队,直接抓捕违约的债务人。
高利贷阶层作为债权人,对欠债农户拥有着巨大的威慑力,迫于绝望和恐惧,小农户们只有将土地转让给债主,忧愁和绝望蔓延在整个罗马农民阶层之中。中国有句古话,杀人偿命,借债还钱。还债的重要性,竟然和偿命相当。
共和制推行仅十余年,罗马社会的财富分裂就已经严重到激起民变的程度。公元前495年,战争逼近罗马,政府却严厉执行债务法,激起广大农民的公愤,罗马公民们拒绝应征打仗,这是罗马有史以来前所未有的公民公然拒绝履行义务的情况。
执政官被逼无奈,暂停债务法的实行,释放因债务入狱的农民,并禁止再度逮捕。罗马公民这才参加战斗,打败了强敌。可等战争结束,债务法又开始严厉执行,大批农民再次陷入牢狱之灾。政府失信于民,罗马农民愤怒到了极点。次年,战争再度爆发,执政官的谎言已经被揭穿,没有人愿意再为这样的政府卖命。
最后是民众信赖的老氏族领袖担任了独裁官,并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改革债务法,罗马公民才重上战场并再度获胜。结果,变法议案被元老院否决,怒不可遏的罗马公民在护民官的带领下,开进罗马并准备发动武装暴动,内战一触即发。
元老院的贵族们被逼到了战争的墙角,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不作任何妥协,仅是内战的巨大消耗就将导致财政破产。再加上公民出现分裂,军队可能倒戈的严重局面,那么共和体制开张才十几年就会宣告破产,一切既得利益全部面临被清算的重大风险,元老院终于妥协了。
这一重大胜利振奋了罗马公民长达百年,平民护民官就是这场斗争的主要成果。
废除残酷的债务法只是缓解了农民最恐惧的结局,但并没有消除产生这一结局的原因。土地兼并和税负不公才是农民一切困境的根源。围绕财富分配的斗争仍在激烈地较量着。
斯普里乌斯?维希里纳斯(SpuriusVecellinus)是一位曾三度担任执政官、两次获得凯旋仪式的超重量级贵族,当朝的元老贵族中没有人比他资历更老,他还是罗马第一部《农业法》的起草者,对罗马共和国的贡献极为深远。他对财富分裂的根源洞若观火,包税商们对财政税收的垄断,才是国家困境的核心。
包税制导致国家税收严重流失,同时又将不公平的税负压给了农民,农民因此才会负债累累,丧失土地,而包税商阶层则既侵吞了税收,又兼并了土地,两头暴赚,岂能不富?!
斯普里乌斯?维希里纳斯被斩首
于是,他直击财政垄断的弊病根源,在公元前486年提出改革法案,清查全国公有土地,把一部分公有土地出租给农民,租金可以增加国库收入;另一部分公有土地则直接分给无地农民。这一改革的要害是,国家增收,百姓减税,从两头挤压包税商的利润。利国利民的好法,必然不利于祸国殃民的利益集团。结果,国家元勋级别的维希里纳斯,竟被罗织了觊觎王权和叛国罪罪名,公开斩首示众,府邸被夷为平地。
即便是国家的元勋显贵,只要触犯了利益集团的贪婪,同样死无葬身之地!罗马共和国的阶级斗争之残酷由此可见一斑。
财富让人疯狂,贪婪使人残暴!
共和制度推行了50余年,财富分裂已激化到了濒临内战的边缘,终于在公元前451年,达成了《十二铜表法》的妥协。土地兼并的问题没有根治,算是平民妥协;严酷的债务法变得缓和了一些,算是豪强让步。
在新法之下,在判定负债或承认负债之后,允许有30天的时间来偿还;如逾期未还债,债务人将被送交地方执政官。除非债务得以豁免,否则债权人可以拘押、囚禁债务人,但必须提供吃喝;几个债权人可以共同占有、瓜分一个债务人的财产。如果债权人索取的贷款利息超过了法律上限8.333%,将被处以4倍的罚金,对高利贷盘剥的惩罚重于盗窃罪[7]。
从《十二铜表法》实现的豪强大户与罗马公民的财富分配妥协,到布匿战争爆发,由贫富分化导致的土地兼并和债务沉重这两大痼疾,得到了相当程度的缓解,使罗马共和制逐步稳定下来。罗马开始腾出手来巩固国本,并逐步实现了意大利的统一,罗马的稳定持续了近200年之久。
公元前264年,第一次布匿战争的爆发,再次打破了罗马财富分配的平衡,战争持续时间长达23年,随后的战争也同样旷日持久,罗马农民不得不长期在外作战,而无法照料家中的农田,只有依靠妇女和老人打理耕地。在第二次布匿战争中,高达1/5的男性公民伤亡,农业凋敝已成无法逆转的必然。到公元前146年,第三次布匿战争结束,罗马的农业已经濒临破产。
罗马农村的大规模破产和掠夺土地的激增,极大地刺激了罗马豪强大户压抑已久的贪婪欲望,土地兼并如火如荼,税负不公愈演愈烈,债务负担与日俱增。罗马共和国历史上的第二次财富大分裂,远比第一次更为猛烈。
从布匿战争结束(公元前146年)到格拉格兄弟开始改革(公元前133年),不过短短的13年的时间,罗马共和国陷入了极度恶性的财富瓜分狂潮,豪强大户的贪婪已彻底放纵,农民的愤怒和仇恨已无法遏制,共和制正在加速滑向深渊。
到公元前121年,格拉古兄弟的土地改革彻底失败,罗马陷入了长达百年的起义、暴乱、流血、混乱与内战。前三巨头争权夺势,攻伐连年;后三巨头角逐霸业,血流漂杵。
罗马共和国在刀光剑影之中,于公元前27年寿终正寝了。
「大转折:内向盘剥到外向扩张」
罗马最终走出困境,不是源于内部实现了财富分配的均衡,而是来自于制度性贪婪转变了方向,由内向型盘剥演变为外向型扩张。
罗马在统一了意大利之后,历经百年的三场恶斗终于打败了劲敌迦太基,占领了阿非利加;兵锋东向,击灭马其顿,横扫希腊城邦诸国;进而征服小亚细亚,并吞叙利亚;最后剿灭了高卢,攻入了英国,征服了西班牙,夺取了埃及,建立起一个横跨欧、亚、非大陆的超级帝国。
在罗马大扩张的时代(公元前150—公元前50年),首先受益的就是罗马的贵族阶级,大量的战利品、钱币、朝贡、奴隶、牲畜、粮食、金银珠宝,从四面八方涌向罗马,大部分装进了贵族们的荷包里。征服还使罗马贵族阶级变成了国际大地主,大片被征服的土地并入了罗马的版图,数不尽的谷田、牧场、森林、湖泊、渔场、矿山和采石场任由他们主宰。
另一个获得巨大利益的就是豪商阶级,他们从经营、占用和侵吞罗马的国有资产中获取了巨额暴利。在战争中,他们以粮食、衣物、武器高价供应军队,再从政府、将军和士兵的手中廉价收购战利品,大发战争横财。扩张与征服,使罗马的豪商们第一次放眼世界,他们发现了新设行省这块超级肥美的大饼。元老院指派的行省总督们原本就是豪商们的老关系,而总督对行省的统治权力几乎毫无限制。
罗马著名政治家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曾对罗马的西西里总督进行控告:“通过新的、无原则的管理,从农民钱袋中榨取无数的金钱;对待我们最忠实的盟友,就像对待民族的死敌一样……著名的古代艺术品,其中有些还是富有的国王们的礼品,全遭这位总督的劫掠。他不仅如此对待城市的雕像和艺术品,而且还掠夺最神圣、最受崇拜的圣殿;如果一个神像的制作工艺超过古代一般水平,具有一定的艺术价值,那他就绝不会留给西西里的人民。”[8]
总督们的无法无天与豪商们的恶性贪婪交织在一起,就如干柴遇上烈火,一发不可收拾。豪商与总督们共享着利润超级丰厚的行省包税业务,为经营田地的农户提供土地抵押贷款,向滞纳税款的城邦和个人提供高息放贷。例如,布鲁特斯(Marcus Junius Brutus)给城邦的贷款利率高达48%,西塞罗闻讯惊愕不已。
豪商们还垄断了政府的一切外包业务,罗马和各行省的公共建筑、道路桥梁、下水管道、驿站驿道、花园苗圃、大型广场等巨型建设工程一律外包给豪商们。同包税制一样,只要关系到位,金额就好说,罗马政府不差钱。巨额的利润滚滚而来,让豪商们做梦都能笑醒过来。豪商们最终形成了罗马帝国的骑士阶级。
贵族和骑士阶级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财富之后,他们骨子里认定最安全的资产就是土地田产,更大规模的土地兼并如火如荼。随着公有土地的私有化,要求保护私有土地权的呼声越来越高,西塞罗就是保护私有产权的主要代表,他指出:“行政官员必须首先关注的问题是所有人应是其财产的主人,公民的私有财产权不致由于国家的行动而遭到侵犯。”“要知道,建立宪政国家和自治政府的主要目的,是使财产私有权获得保障。”“那些负责照顾国家利益的官员,应当制止掠夺一个人而使另一人致富的形式……他们应尽其所能使嫉妒不能阻挡富人的道路。”
与早期共和时代不同,现在罗马拥有着数量巨大的各国奴隶,他们成为罗马帝国土地上的主要劳动力。伴随着帝国扩张的步伐,国内数十万土地无产者被安置到罗马新征服的亚洲和非洲行省进行殖民,剩下的农户也纷纷沦为佃农。仅仅在公元前的最后30年中,罗马在海外的殖民地就高达100个,集体移民了25万成年男性,几乎占罗马成年男性的1/5。帝国时代的诗歌与文学中常有对罗马农民阶级绝迹的感慨,罗马共和的基础已经消亡了。
环顾整个意大利,城市里住着一些相当富有的豪强大户,他们很多是大地主,在意大利和罗马的行省中拥有良田千顷,牧场无边无际,成千上万的奴隶们为他们辛劳工作,奴隶出身而富有专业知识的管家们为他们监管着庞大的产业。另一些豪强大户则是城市的大地产主,他们靠出租房屋、店铺、仓库等享受着奢侈的生活。
包税阶层和承包商们已经发展成罗马的金融家,他们穿梭于罗马和帝国的各个行省之间,建立起一张从皇帝、元老院到行省总督们的庞大人脉网,经营着包税、高利贷、银行、投资等金融业务,帝国巨大的资金流在他们的金融网络中日夜不息,川流不止,即便是在睡梦中金钱也在为他们不停地工作。
在罗马城卡斯托尔神庙附近的公共广场中,每天都挤满了各色投机者,他们在这里买进和卖出包税公司的股票和债券,交易各种现金与信用的货物,竞购帝国的农庄、地产、店铺、船只和货栈,以及来自各国被拍卖的奴隶和牲畜。
在广场附近的街道里,各类店铺鳞次栉比,拥挤着成千上万的手工业者、店铺伙计、有钱人的奴隶、来自各地的代理商,他们竞相向客户们推销着各种手工业制品和农产品。
就在繁荣背后,也有阴暗的角落,罗马出现了少数超级富人构成的骑士阶层,也诞生了一个规模巨大的流民集团。
在罗马偏僻街道的大杂院里,住着大批失去地产的农民、失业的无产者、退伍没有着落的士兵,他们生活在不满、沮丧和怨恨之中,只要有人愿意出钱,他们随时愿意出卖自己的选票和拳头。用西塞罗的话说,他们“是可怜的,饥饿难耐的乌合之众,是国库的剥削者”。
正是这些乌合之众,后来大量参加了罗马军团并改变了军队的性质,从流民集团演变为暴民集团,成为罗马帝国最危险的颠覆性力量。
「货币经济的帝国时代」
罗马军事上的大扩张,同时也刺激了货币经济的大爆发。
公元前5世纪罗马官方发行的青铜货币阿斯锭,重达5阿斯(约1.6千克)
罗马共和时代以农业立国,传统上具有重农轻商的明显倾向,货币经济并不发达,罗马的货币演化正说明了这一点。
在罗马最早的300年中,除了希腊在意大利的殖民城市之外,罗马没有造币之事,商品交易的最早媒介是牛羊,10只羊的价值等于1头牛。随着金属的开采,铜取代了牛羊,成为罗马一切价值的基准,铜以罗马磅为计量单位,又叫阿斯(AS),1磅重约328.9克。比起高度重视商业文明的希腊,罗马早期货币显得十分粗糙,由各个地区自行铸造。既然贸易规模和市场交易远不如希腊,那么社会对货币的精确度和成色的要求就没有希腊那般迫切。
早期罗马最通行的货币是青铜铸造的阿斯锭,它们常常重达5阿斯(约1.6千克),货币的不便反映出罗马商业的繁荣程度远不及希腊时代。随着商业的逐渐发展,货币的使用越来越频繁,沉重的货币开始变得更小更轻更精确,以适应日常生活的小额交易,青铜的重阿斯币成为主流通货,每枚重约272克~341克之间。直到第一次布匿战争(公元前264—公元前241年)之前,重阿斯币都是罗马共和国最流行的货币。
公元前4世纪—公元前3世纪青铜铸造的重阿斯币,每枚重约1阿斯
布匿战争(公元前264—公元前146年)的爆发,彻底改变了罗马的经济面貌,长期和大规模的战争,迫使罗马农民必须长时间地脱离土地生产,这就迫使正式而开支浩大的军饷制度必须建立起来。军饷发放一方面加速了货币铸造,另一方面又促进了国内货币的统一。实际上,战争对货币经济的推动作用甚至超过了商业,战争同时还创造出一个巨大的国内统一市场,统一的货币流通于统一的市场,罗马开始从实物经济向货币经济嬗变。
在货币制度上,最为显著的变化就是银本位取代了铜本位,白银第纳尔(Denarius)渐渐淘汰了笨重的铜阿斯币。罗马从前也有银币,但主要是由希腊人在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的殖民地铸造和流通的,这些地区虽然在地理上靠近罗马,但在心理上却更倾向于希腊,包括他们的铸币也是沿袭希腊精巧的银币德拉克马(Drachma),而完全不像罗马笨重的铜阿斯。
早期的罗马人不搞银币而铸铜阿斯,并非是他们不喜欢白银,而是由于意大利中北部缺乏银矿。但是,当罗马军团击败了迦太基,逐步控制了迦太基在西班牙的殖民地之后,西班牙的大银矿让罗马人发了横财。
由于发放军饷的迫切需求,罗马人于公元前211年整顿货币,开始在全国统一发行白银第纳尔。第纳尔含银4.5克(相当于1/72罗马磅),其价值被规定为1白银第纳尔相当于10罗马磅的青铜货币,从此第纳尔成为罗马最主要的流通货币。[9]
到了恺撒时代(公元前49—公元前44年),罗马开始发行金币奥里斯(Aureus),含金量为8克左右,其价值相当于25个银第纳尔,但黄金奥里斯的价值太大,较少作为流通货币,而更多地用于大额贸易和赏赐。
罗马共和国时代的白银第纳尔
恺撒时代的金币奥里斯
罗马的军团与罗马的白银第纳尔齐头并进,横扫地中海两岸。罗马军队每占领一个地区,第一件事就是关闭当地的造币厂,或仅仅允许铸造小额的辅币。罗马造币厂成为整个地中海地区最大的造币厂,其他造币厂由罗马授权才能生产银币,而且必须按照罗马的币制进行铸造。[10]
从公元前150年到公元前50年,在罗马大扩张的100年中,罗马的货币流通量猛增了10倍,其中大部分是银币第纳尔。在滚滚的货币洪流推动之下,罗马的商品流动和经济模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来自埃及的小麦、亚麻、苇纸,迦太基和西西里的粮食,小亚细亚的羊毛、木材和地毯,高卢的谷物、肉类和羊毛,西班牙和不列颠的各种矿物,波罗的海地区的琥珀、毛皮和奴隶,撒哈拉沙漠以南非洲的象牙、黄金和奴隶,以及亚洲的香料、宝石、调味品和中国的丝绸,从四面八方涌向罗马。在巨大的商品交换刺激下,罗马的经济模式发生了深刻的转型,它不再是一个以农业立国的生产型社会,而是越来越明显地转向工商业为主的消费型经济模式。
高效率和低成本的海外粮食供应,使罗马的物价低得惊人,罗马城市人口曾高达100万,另外还要供养几十万的常备军和庞大的官僚体系,刻意压低粮价成了罗马帝国维持稳定的必要条件。对于意大利的农业生产而言,这种极低的粮价无异于从根本上摧毁了本国的粮食生产。小土地农户已经全然丧失了市场竞争力,而谷田价格也空前低迷,农民的大规模破产为豪商们的土地兼并提供了天赐良机。大地主们采取了大规模的奴隶生产和耕种技术改良,降低了粮食的生产成本,即便如此,仍然无法同海外低价粮食进行竞争。
于是,在罗马的很多地方,种植谷物仅仅为了满足大庄园劳工所需的粮食,大地主们忽略了不赚钱的谷物,而转向高利润的经济作物和畜牧业。意大利的葡萄酒、橄榄油和羊毛生产,成了罗马帝国的畸形价格体系中最具竞争力的产品。普遍而言,罗马的农业经济中,畜牧业的利润高于种植业,而种植业中,葡萄园的利润高于菜园和橄榄园,谷田的收益最差。据估算,较大田庄每罗马亩的小麦产量价值仅为38个第纳尔[11](亩产值约10个第纳尔)。
如果以银价每克4元人民币计算,帝国初期的1个第纳尔大约相当于今天的15元人民币,粮食亩产价值仅为150元。
农业既然被海外粮食的竞争挤垮,罗马用来平衡贸易的只能是葡萄酒、橄榄油和颇具竞争力的羊毛制品,以及逐步占据优势的手工业制品。
意大利的红釉陶器垄断了所有的市场;新兴的玻璃器皿制造,特别是上色和雕花的漂亮制品,几乎打垮了玻璃的原产地叙利亚;意大利的西北地区成为了冶金业的中心,青铜和银制品的竞争力卓尔不凡,农具生产和铁质兵器行销整个帝国。另外,意大利制造的五金用具、油灯、珠宝、香膏等也是市场的热门货。
尽管意大利的工业品占据了一定的优势,但仍远不足以抵偿行省和海外的商品流入。罗马越来越像一个超大型的消费都市,而意大利就是它的郊区。罗马的畸形消费不是源于自身强大的生产能力和合理的市场交易,而更多的是依赖对行省的压榨和盘剥。
罗马的消费繁荣还刺激出很多高利润的新兴行业。罗马的富人们对奇珍异兽的需求量颇大。据记载,一位庄园主饲养了一大群鸡、鸭、鹅、孔雀、野猪等,每年的盈利高达1250第纳尔,远超经营农庄的收入。瓦罗在《论农业》中提到,一个养鸟专业户饲养了5000只鸟,每只售价3第纳尔,仅养鸟年盈利就高达1500第纳尔,其利润相当于经营200罗马亩(约756亩)的较大农庄的两倍。饲养珍禽获利更厚,一只孔雀售价50第纳尔,用于孵化的孔雀蛋一颗售价高达5第纳尔,在100只孔雀中,仅小孔雀繁殖年进项就高达15000第纳尔。
通过包税、贡赋、高利贷、承建、贸易垄断所获取的巨额利润,从行省向罗马集中,再向土地进行转移,造就了罗马一大批超级富豪。如前三巨头的克拉苏,他所拥有的地产价值高达4亿第纳尔,堪称罗马的首富。他常说,一个无力用自己的财产维持一个军团的人,算不上是一个富人,而维持一个罗马军团一年的费用高达150万第纳尔。恺撒也是一位大地主,在出征阿非利加之前,他向士兵们许诺:“当所有战争结束的时候,我一定分配土地给全体士兵们,不是和苏拉一样,从现有土地占有者手中夺来土地分配给士兵们……而是把公有土地和我自己的土地分给士兵们,同时,我也一定给他们购买必需的工具。”
4亿第纳尔是个什么概念呢?大约相当于400万~500万吨小麦!英国17世纪的首富的身家大约为2.1万~4.2万吨小麦,罗马的首富是1000多年后英国首富的上百倍!
罗马的财富分裂之严重,已到令人震惊的程度!
在农业时代,粮食生产的重要性与工业时代的制造业地位相当,农业萎缩意味着国家的经济基础被瓦解。要维持帝国的生存,罗马就必须更加依赖亚洲和非洲的行省来供应粮食和其他生活物资,同时又无法提供等价的商品进行补偿,这只能造成行省的人民心怀不满。暴力和野蛮的征服,加剧了边境蛮族的激烈反抗,大规模军事冲突如家常便饭。极端的土地兼并,使大城市中充满了不满和愤怒的流民。残酷的奴隶制度,让整个帝国都充斥着压抑之中的暴动暗流。
畸形的经济和不稳定的政治,使表面繁荣的罗马就像坐在一个火山口上,不得不依靠一支超大规模的常备军才能带来些许安全感。但是,过分依赖军队势必导致财政的瘫痪和政权的危机。
「脆弱的货币循环」
罗马帝国初期,罗马普通士兵的军饷大约为每年225第纳尔,一个罗马军团的标准配置为6800多人,养活一个军团一年就需要150万第纳尔,帝国初期的常备军总规模大约20多万人。要养活这样一支庞大的军队,政府每年的军费开支至少高达5亿第纳尔。安置退伍军人的费用同样惊人,后三巨头为了安置老兵,不得不对原来的土地拥有者推行剥夺政策,结果使整个意大利政局动荡,怨声载道。为避免重蹈覆辙,公元前30年,屋大维采用了国家出钱给老兵买地的办法,仅仅两年国库就花掉了1.5亿第纳尔,费用高得令人咋舌。
养活帝国的政府官僚体系又是一笔巨大的开支,罗马城的皇帝有一整套政府班子,几十个行省的总督就需要几十套行省级官吏相配套,而帝国数千个城市同样需要官吏治理。
养军队和政府官僚的财政压力就已经巨大无比,为了维持罗马城的稳定,政府还要向20万罗马公民提供免费的粮食,每年必须从埃及输入15万吨谷物来满足这一需求。逢年过节还要请这些闲人看大戏,仅此一项“娱乐费”就需耗费数千万第纳尔,“维稳费用”为政府的另外一项沉重的财政负担。假如停止供应免费粮食呢?那么罗马城第二天早上就会有几十万无产无业的流民起来暴动。没有一个皇帝敢于冒这样的风险,免费粮食制度一直持续到帝国灭亡。
形象地说,罗马帝国就像一部巨大的机器,通过军事扩张从地中海沿岸地区攫取黄金和白银,然后将它们铸造为货币,喂养着一支庞大的常备军和臃肿的罗马。货币集中于首都和军队驻防的边境地区,政府支出和军饷消费将货币注入帝国的经济循环。帝国法律则鼓励甚至强迫被统治的人民在日常生活中使用货币,然后通过税收使货币从帝国行省回流首都和军队,随之而来的当然就是滚滚的财富。
这一货币循环体系的最大缺陷,就在于它不能自然地无限循环。由于帝国内生性经济不平衡,其消耗大于产出,压榨大于创造,货币聚集于罗马而行省不堪其日甚一日的财富抽血,从而导致生产力的日趋困顿。在军事扩张的年代,货币可掠夺于外而补充于内,帝国的经济机能尚能大体维持平衡。但随着边境越来越深入到蛮荒之地,蛮族反抗的烈度大幅增加,导致了帝国的扩张成本急剧升高而掠夺的收益却日渐下降。最终,帝国的边境终于稳定下来,这就是罗马帝国财政所能够支撑的盈亏平衡点。
但是,扩张一旦停止,货币的循环就必然会出现问题。
罗马对外的主要扩张战争在共和时代已经基本完成,帝国的第一位皇帝奥古斯都(屋大维)(公元前27—公元14年)就已经放弃了统治世界的雄心。久经战阵的奥古斯都在经过深思熟虑后认为,对于无法征服的蛮族只要稍作让步,仍能保持罗马的尊严和安全。
当时帝国的将军们仍热血沸腾地准备与帕提亚人争霸亚洲,打到阿拉伯半岛最南端的也门,南下吞并埃塞俄比亚。他们千里行军远征沙漠地区,结果炎热和酷暑击败了不可一世的罗马军团。在欧洲北部茂密的森林里,居住着尚武善战的日耳曼蛮族,他们虽然难以对付罗马军队的正面打击,但其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拖得罗马军团筋疲力尽。在大不列颠的“安东尼边墙”以北的极寒地区,是狂野无羁的土著人的天下,他们拖不垮打不烂,严寒和暴风雪是他们的盟友,险峻的崇山和原始的密林是他们的屏障,罗马军团师老兵疲,难竟寸功。
罗马帝国已经扩张到了国力的极限。最终,奥古斯都留下遗言:罗马帝国疆域西到大西洋,北至多瑙河与莱茵河,东以幼发拉底河为界,南到阿拉伯和阿非利加的沙漠,以大自然的地理限制作为帝国永久的疆界。[12]
罗马帝国全图
在奥古斯都呈送给元老院的遗嘱中,列有详细的国家税收与支付的数据,可惜已经失传。吉本在《罗马帝国衰亡史》中指出,罗马帝国各行省的每年经常性收入不少于1500万~2000万英镑(金本位的英镑),约合3.43亿~4.58亿第纳尔,这些收入包括1%的财产税、人丁税以及谷物、酒、油和肉类的征用。以行省的收入单独支撑整个罗马帝国的军事开支尚感不足,更何况还有各级政府,以及所有城市的基础建设和日常开支。[13]
自奥古斯都称帝以来,他就深感财政支出的巨大压力,他不断暗示朝臣贡金不够,有必要对罗马和意大利人增加税负。面对罗马公民的不满,皇帝审慎地选择从开征关税入手,接着就是建立消费税,然后清查罗马公民的私人财产,完成财产征税的准备。此时,罗马的权贵与富人集团已经有150多年未缴纳各种税金。
奥古斯都不顾权贵们的强烈反对,坚持推进税法改革。商品输入税大约为2.5%~12.5%,无论法律如何规定,最后买单者从来就不是豪商们,而是最终的消费者。
另一项重大税收项目就是消费税,虽然全面征收,但还是比较节制,很少超过1%。征税的范围包罗万象,无论是市场交易还是公开拍卖,从土地和房产的大宗买卖,到民生的日常用品,即使价值微不足道也需纳税。消费税分摊了军事开支的大部分。
尽管如此,奥古斯都发现财政依然是入不敷出,为弥补赤字,他决定最后从罗马的富人集团开刀,征收5%的遗产税。
罗马的富人集团对金钱看得比自由还要重要,听到遗产税的消息立刻就炸了窝,朝野反对之声铺天盖地,街谈巷议骂声一片。尽管奥古斯都皇帝手握兵权,身经百战,同时集帝国的各种大权于一身,实力远不是护民官格拉古兄弟所能比,但对富人集团动刀子,挑战制度性贪婪也需万分小心,稍不留神,刺杀、篡位,甚至流血、内战都有可能发生。
奥古斯都非常策略性地将遗产税方案提交元老院集体讨论,显而易见,元老院的贵族们绝不买账。奥古斯都只有强烈暗示元老们,如果再冥顽不化,他只好被迫提出土地税和人丁税,这对拥有巨大土地资产和众多奴隶仆人的贵族豪商而言,显然是致命的威胁。
元老院的贵族们作为富人集团的代表,虽然痛恨遗产税,但此时对深受军队爱戴、大权独掌的奥古斯都皇帝也无可奈何,毕竟遗产税并不算高,总比要命的土地税和人丁税温和多了。两害相权取其轻,贵族们只有默认了新税法。
除了进行税法改革,奥古斯都也从贬值货币入手,他将第纳尔的含银量从共和时代的4.5克降到了3.9克。
通过增税和货币贬值,帝国初期的收支方能大致持平。
「蛰伏中的经济危机」
罗马的全盛时期,就是公元前50年到公元50年,军事扩张的红利余温尚在,和平带来了经济的自然复苏。不过,罗马帝国的财政收入却越来越难以满足日益膨胀的支出。到尼禄统治期间(54—68年),第纳尔的含银量降低到90%;到图拉真时代(98—117年),含银量降到了85%;而马可?奥勒留(161—180年)继续贬值含银量到75%;到2世纪末,第纳尔仅剩50%的含银量。
很明显,帝国的货币循环出了大问题。货币问题的根子在经济,而经济的根子在农业。
帝国初期生机勃勃的动力是扩张,扩张停止之后靠复苏,复苏完成后就必须依靠提高生产率,但意大利的农业非但无法提高生产率,而且已经濒临破产。在一个以农业为经济基础的时代,如果农业遭到削弱,则一切基于其上的城市文明和商业繁荣都成了无水之源。
导致农业基础被瓦解的主要原因是粮价过于低廉,用中国的古话说,就是谷贱伤农。罗马帝国刻意压制粮食价格的主要原因在于供养庞大的城市人口,特别是人数众多的破产后流入城市的农民。
在奥古斯都皇帝及其继任者们的大力推动之下,罗马帝国境内出现了数量惊人的城市集群:意大利有1197个城市,高卢地区约1200个,西班牙有700个,阿非利加四省650个,东方地区包括希腊大约900个。罗马帝国的城市化率之高,在工业革命之前的人类历史上堪称绝无仅有。
在首都与各大城市之间,就是闻名世界的“条条大路通罗马”的道路网,起点是罗马广场,横越意大利,遍及各行省,以帝国的边疆为终点。从安东尼边墙到罗马,再抵达耶路撒冷,这个伟大的交通系统从帝国的西北角到东南边陲,全长达4080罗马里。山岭可以凿通,激流架设桥梁,道路的制高点可以俯瞰四周景观,路面用砂石、水泥和大石块层层铺叠,到罗马附近的路段全是花岗岩,罗马的道路是如此坚固,历经2000多年的岁月,部分路段至今还在发挥运输功能。[14]
如此规模的都市化运动,发生在2000多年前,实在是一个奇迹,也实在是一个令人难以想象的经济重负。过度超前的都市化运动,使帝国背上了沉重的包袱,特别是农业经济遭受了惨重的损失。
奥古斯都皇帝为什么如此看重都市化运动,甚至不惜重创国本来戮力推行呢?
当奥古斯都君临天下之时,他所面对的最大困境与秦始皇非常类似,那就是尽管帝国的军事实力足以征服大片的土地,但政府的组织能力却无法有效地驾驭一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文化复杂、经济各异、交通不便的庞大帝国。
罗马帝国和秦帝国在统一初期,其生产力、技术基础、经济水平、思想体系、政治架构,均不足以满足帝国直接统治领土上所有角落的高难度要求。秦始皇仓促和强行地推行郡县制,试图立刻在全国实现中央集权的垂直统治,实际上已远远超越了秦国自身的能力,走得越急,摔得越狠。从秦始皇到汉武帝,经过了近百年的反复尝试,才形成了中央集权的大模样,而中国封建帝国对农村的垂直管理,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实现过,皇帝的中央集权必须依靠广大的乡绅阶层,才能将统治的能量辐射到庞大的农民阶层。
奥古斯都同样不可能实现帝国对民众的垂直管理,他选择的道路就是搞都市化,以帝国控制众多的城市联邦,以城市联邦控制所辖居民,将尽可能多的人口塞进城市的办法,来实现间接统治的目的。
因此,罗马帝国的城市化,绝非经济自然发展的结果,而是为统治一个庞大帝国无奈的政治选择。都市化的既定国策,同时也完美地符合了权贵阶层对土地兼并的贪婪需求。罗马的农业经济正是帝国国策和权贵贪婪的双重牺牲品。
埃及、西西里、阿非利加、西班牙等行省,由于天然良好的土壤和气候条件,使其粮食价格远低于意大利的谷物生产成本,罗马政府本应提高关税保护意大利农业以固国本,但却错误地放弃了本土的粮食生产。在权贵集团看来,土地是财富最终极和最可靠的体现,低廉的粮价使得意大利的农田价值大跌,中小农户难以为继,必然大量破产,这为权贵集团提供了大规模兼并土地的良机。
当农户失去土地之后,大量涌向城市,成为无业流民,而城市的手工业还相当原始和粗陋,分工远未达到精细化的程度,根本无法提供充足的就业机会。百万人口的罗马,并不代表着城市经济的繁荣,只能说明农业破产的现状。20万成年男性公民有资格领取政府免费的救济粮,意味着60万人口的家庭处于饥饿的边缘。城市中的无业流民越多,政府越需要压低粮价来“维稳”,进而加剧了意大利的农业破产,刺激了土地更大规模的兼并,导致更多破产农民涌向城市。
罗马经济陷入了一个难以挣脱的恶性循环。
在共和时代,发生在意大利的农业危机,到帝国时期,却在所有行省一起出现。原来盛产谷物的高卢(法国)在都市化运动中,开始转向大面积种植葡萄。现代享誉世界的法国葡萄酒,就是在罗马帝国时代奠定的基础。西班牙则盛行种植橄榄树,随后阿非利加也成为橄榄王国,传统的谷物生产逐渐萎缩。与此同时,土地兼并之风在这些地区犹如烈火燎原,势不可挡。到尼禄时期(54—68年),6个大地主就占有了阿非利加领土的一半![15]在帝国全境,随着都市化运动的推进,土地快速地集中于权贵集团之手。
这些超大型地产主的经营思路完全不同于中小地主,他们住在罗马或行省的各大城市,很少来到自己的土地查看农业生产,他们既不关心也不在乎土地的产出,对农业的关注程度甚至不如共和时代大规模使用奴隶劳动的大田主。帝国停止扩张以来,从外国掠夺的奴隶出现了严重的供不应求,奴隶价格水涨船高,大规模使用奴隶进行农业劳动的时代已经过去。
对于大地产主而言,最省心的赚钱方式就是把土地租给佃户,坐收田租。至于修建水利、改良土质、优选良种这些杂事最好没有,投资于土地就像投资于房产,保值是主要目的,省心为最大原则,花钱去精耕细作并非他们的特长,更不是他们的本意。而普通佃户们,既不会为别人的土地投入改良的资金,也缺乏投资的能力。帝国农业产出的下降已成为必然。
粮食供应逐渐成为帝国的心腹大患。希腊和小亚细亚的粮食由南俄罗斯供应,而那里的产量日见低落;意大利的谷物原本依赖埃及、西西里、西班牙和阿非利加,结果葡萄园和橄榄园占用了谷田,而谷田的生产率和产出量又在下降,意大利面临日益严峻的粮食危机。
尽管罗马城享有特供权而不致发生粮食短缺,但其他城市就没有这样幸运了。几乎所有的帝国城市都面临缺粮的困境,就是那些最肥沃地区的城市也不例外。每当饥荒来临,社会上通常会爆发严重的骚乱,人民痛斥政府和议会考虑不周,政府则指责大地主和大商人囤积居奇。于是,“筹粮官”成了罗马帝国官场道路上最为凶险的职位,他们不仅要保证搞到粮食,而且还必须负责粮价低廉。
当西班牙开始大规模种植橄榄树之后,很快就成为质量最好的橄榄油输出地,畅销高卢、不列颠和其他地区,意大利的橄榄油被抢去了高端市场,甚至连本地市场也被蚕食。阿非利加的橄榄油在质量上不如西班牙产品,但在价格上却很有优势,因而被广泛地用于灯油和化妆品,行销整个帝国,意大利的橄榄油因此又丧失了低端市场,就连小亚细亚和叙利亚的橄榄油也来瓜分意大利的市场。
高卢、希腊、小亚细亚都在大力种植葡萄,葡萄酒市场的竞争空前惨烈,供应出现严重过剩,以至于皇帝图密善(81—96年)下令限制葡萄酒和橄榄油的生产,无论意大利还是外省,都不得再开辟任何新的葡萄园,而且,现有的葡萄园有半数必须摧毁。
罗马帝国刻意压低粮价造成了一系列严重的资源错配,农业危机体现在土地兼并导致的谷物生产萎缩,经济作物严重过剩,基于农业的手工业消费品滞销,商业活力下降,国家税收陷入困境。
在共和时代,意大利最重要的拳头产品除了葡萄酒和橄榄油,还有许多工业制成品在市场中占据明显优势。随着帝国时代的来临,高卢(法国)的工业和商业迅猛发展,已经凌驾于意大利之上,它的南、西、北三面临海均有良港,内陆河道纵横八达,交通极为便利。高卢的天然资源也异常丰富,在接受了意大利的工业技术扩散之后,迅速成为制造业的中心和商业中心,其产品覆盖了高卢、阿非利加、不列颠、西班牙、日耳曼尼亚的广阔市场,意大利的工业品被挤出了西欧市场。
与此同时,帝国的东方也同样摆脱罗马的产品和商人。在高端产品中,小亚细亚和叙利亚行省的染色亚麻布、高级羊毛织物、上等皮革制品、精致餐具、高档化妆品、香水、调味品和颜料打遍帝国无敌手,而意大利的产品则很难打入东方的市场。意大利的商人们不仅不再出现于东方,同时也消失于西方。
至此,意大利在农业、制造业、商业领域的优势业已丧失殆尽,金融业的垄断地位也岌岌可危。随着意大利经济的空心化,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在丧失土地之后,失业农民大举进城。帝国的城市中到处都是失去产业的流民,他们仇恨政府,更痛恨夺走他们产业的富人集团,他们对生活不满,对未来绝望,只有凶狠的报复之火在心中熊熊燃烧。
在共和时代,参加罗马军队的都是纯良有产的庄稼汉;在帝国时期,入伍的尽是仇恨权贵的无产流民。
军队的变质,引发了更为凶险的政权危机。
「军事独裁的经济本质」
吉本在《罗马帝国衰亡史》一书中,曾精辟地概括了罗马军队高度的组织性和战斗力。在他看来,100名武装人员可能无法对付1万个暴乱的农夫,但1万人组成的训练精良的罗马军团,却能够使首都的百万人口闻风丧胆,而45万帝国的常备军可以牢牢地统治5000万以上的帝国人口。
罗马的皇帝们被军队所废立的人数之多,发生之频繁,恐怕在世界史上都罕有其匹。这说明了一个简单的事实,不是皇帝在领导军队,而是军队在控制皇帝,帝国中后期的情况尤其如此。
中国有句俗话叫“官逼民反”,当财富分配不公的矛盾激化到无法调和之时,往往是农民起义推翻整个统治集团,然后改朝换代。罗马帝国的“农民起义”却发生在体制之内,军队频繁更替皇帝和爆发内战是其主要特色。
共和时代的军队是以有地公民为基础,他们奋勇作战保护的是自身的利益,但帝国时代的军队主要来源于意大利城市的无产流民,他们形成了一个高度组织化的流民集团,他们所代表的是绝大多数帝国的底层民众。在帝国的经济繁荣时期,他们并未分享到经济增长的好处,反而被权贵和富人集团剥夺了安身立命的土地。作为整体阶级,他们是臣服的寒门阶层,而权贵与富人集团是统治者,他们的全部职责就是用劳役赋税来支撑城市高级和复杂的文明生活。他们不论如何勤劳和努力,最终仍难逃土地被兼并和流离失所的下场,他们的愤怒和不满在帝国的军队中不断地滋生和蔓延。
当罗马的皇帝们与元老院所代表的权贵和富人集团产生权力之争时,军队就成为皇帝们所依靠的主要力量。尼禄皇帝死后爆发的69—70年的内战,使军队突然意识到自身是改变罗马的强大力量,他们对权贵和富人集团的长期不满和愤怒,在内战中以极其残暴和凶狠的方式发泄了出来。内战双方的军队,无论谁胜谁负,全部都在意大利和罗马城大肆屠杀权贵和富人,许多共和时代的元勋贵戚家族被疯狂的士兵们杀光灭绝,整个帝国为之战栗!
这仅仅是军队向权贵和富人宣战的序幕。
苇斯巴芗皇帝(69—79年在位)从军队起家,更加了解罗马军队的状况,他对军队的政治倾向和野心深感忧虑。在结束内战之后,他开始清洗军队,不再从意大利本土的无产流民中招募士兵,而希望建立一支以行省有产阶级为中坚力量的新的罗马军队。这一策略曾维持了罗马帝国近百年的内部稳定。
但是,也正是在这一时期,曾经发生在意大利的土地兼并狂潮,开始在所有行省蔓延,而且程度更为严重,从前充斥意大利的无产流民现象,现在则遍布于整个帝国。罗马军队再次沦落为一个充满仇恨的暴力集团。
罗马皇帝的统治权力来自于两个基础,权贵和富人集团的经济力量和军队的武装力量。但是,当这两种力量陷入无可调和的尖锐冲突之时,皇帝只能倾向于依赖后者。
另一个军人出身的皇帝塞维鲁(193—211年在位)对此看得十分清楚,在他以武力平定内乱夺取帝位之后,他已经看到第二次内战远比尼禄死后的内战更为血腥和持久,而内战的本质乃是权贵和富人集团与军队所代表的底层民众,为争夺社会财富分配权而进行的激烈较量。他之所以能登上帝位,依靠的不是元老院,他的权力基础是士兵的支持,元老院是在军队的压力之下,才被迫承认了他登上皇位的既成事实。
他留给儿子们的遗嘱说得明白:“你们要保持团结,只要让军队满意,其他的人不用放在眼里。”他大幅增加了军队的军饷,赐给退役士兵各种特权,用勒索富人集团的财富来收买军心。这当然激起了元老院和富人们的激烈对抗,而塞维鲁则以更残酷的军事镇压来对付权贵集团。
塞维鲁的儿子卡拉卡拉(211—217年在位)即位后,走得比他父亲更远,他甚至公开宣布,他的皇权基础不在帝国的上层阶级,而是建立在下层阶级及其代表——军队之上。他毫不掩饰地表示出对贵族阶级的蔑视和敌意,对富人集团的财富采取了系统性地榨取,而对下层阶级的赋税则保持不变。
为了从精神上打击贵族阶级,卡拉卡拉皇帝在212年,宣布了一项著名的敕令,将罗马公民的资格赐予所有帝国居民,这不仅从事实上剥夺了权贵阶层的政治特权,而且受到了军队和底层民众的广泛支持。所谓阶级矛盾,其本质就是社会财富的分配矛盾。卡拉卡拉利用甚至挑动这种矛盾来巩固皇权,说明罗马帝国已经不再进行有价值的财富创造,而陷入了有害无益的阶级对抗的内耗之中。
在贵族书写的罗马历史上,卡拉卡拉比杀人如麻的暴君更可恨,堪称是罗马史上最坏的皇帝。
自卡拉卡拉被谋害之后,军队更加放荡不羁。随后短短40年的时间里,居然走马灯般换了至少57个皇帝,除了极个别的皇帝属于正常死亡之外,其他皇帝一律死于非命。军队已经完全失去了耐性,他们对贵族统治秩序的破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战战兢兢的皇帝们稍有招致军队不满的政策,立即就有杀身之祸。
靠土地兼并发家致富的富人集团,终于引火烧身,遭到了残酷的清洗。不甘心失去特权的权贵和富人集团企图维护自身的利益,由此引发的就是连绵不断的内战。军事独裁体制的罗马,不仅使皇权严重依赖军队,而且使整个帝国的生存也必须依赖军队。
内乱不止,则外患必至。帝国周围的蛮族,原先被罗马的强大所震慑,有近百年不敢轻举妄动。但眼看罗马经济凋敝,内战不断,民心瓦解,于是从四面八方开始不断骚扰帝国边陲,进而发展到大举入侵。
皇帝为巩固皇权必须强化军队,帝国为击退入侵也同样需要增加军费。奥古斯都的帝国初期,罗马常备军不过20多万,军饷每人每年225第纳尔,这就已经吃掉了大半的财政收入;一百多年后的卡拉卡拉时期,帝国不得不维持45万的常备军,军饷则飙升到每人750第纳尔,财政负担高出6倍有余,而经济却在严重萎缩。到戴克里先(284—305年)执政时期,经过近50年内乱,帝国经济几近崩溃,而军队却扩张到60多万,苛捐杂税多如牛毛,货币贬值已是家常便饭,恶性通胀正在蓄势待发。
「货币贬值与超级通胀」
历史学家都说2世纪是罗马帝国的黄金时代,“五贤帝”政治清明,物价高度稳定,军队服从国家,蛮族不敢挑衅。其实,帝国3世纪的政治危机、经济危机、社会危机和军事危机,全部源于这一所谓的“盛世”时期。
帝国的军事扩张停止后,当时的农业生产力本不足以维持庞大而复杂的城市文明,帝国强行推进的都市化运动,不得不依靠对农业的过度压榨。“谷贱伤农”的结果,势必导致帝国农业经济的逐步破产;“不抑兼并”的放任政策,纵容了富人集团对农民的掠夺,迫使失地农民涌入城市,增加了政府“维稳”的成本,进一步压低了粮价,并加剧了土地兼并;遍及整个帝国的无产流民应征入伍,改变了罗马军队的成分,怨恨和不满的武装暴民集团,最终必然危及政权的稳定。
“五贤帝”所戮力推行的行省都市化运动,并非基于经济自然发展的规律,而是着眼于帝国统治的政治需求,并为富人集团所乐见,庞大的帝国公路网的建设,非但没有产生合理的经济效益,其建设和维护的巨大成本,反而成为拖累行省经济的沉重负担。当这种负现金流的货币循环难以维持之时,苛捐杂税与日俱增,经济活力逐步萎缩。
“五贤帝”之一的图拉真(98—117年),成功地吞并了多瑙河流域的缓冲之国色雷斯,却陷入了北方日耳曼人和东方伊朗人两面夹击的战略困境,北部边境的形势骤然复杂起来。他在东方兼并美索不达米亚的军事冒险,并未带来和平的红利,反而激起了强烈的民族敌对。虽然图拉真赢得了军事上的胜利,但却遭遇了财政上的惨败,罗马帝国几乎倾家荡产。
农业凋敝,商业萧条,贫富分化,税源枯竭,帝国日常开支的缺口越来越大。
117年,图拉真不得不将第纳尔的含银量,从奥古斯都时代的95%,降到了85%,货币贬值幅度高达10.5%,这相当于对整个帝国持有现金的人口征收了10.5%的隐性货币税,以弥补巨大的财政亏空。
图拉真的继任者哈德良(117—138年在位),是另一位举世公认的“五贤帝”,他不得不收拾图拉真留下的烂摊子。北部边境的蛮族再次大举犯境,不列颠爆发了新的战争,毛里塔尼亚战火不止,美索不达米亚、埃及和巴勒斯坦的犹太人发动了流血暴乱,一系列新的战争迫在眉睫。最终,哈德良被迫放弃了美索不达米亚,不是他的勇气和胆略不够,而是帝国的财力已不足以支撑征服战争。
到了马可?奥勒留(161—180年在位)即位时,帝国的情况继续恶化。他是罗马史上最受尊敬的“五贤帝”之首,在戎马倥偬的岁月里写下的名著《沉思录》,至今仍广为流传。他东征安息人的战争规模不亚于图拉真,在罗马精锐部队尽数东调之时,多瑙河流域的蛮族再次犯境,迫使皇帝回头西征。几场大战下来,罗马帝国的财政再度濒临破产。
皇帝曾立誓不再新增税种,他声称宁愿变卖自己的财产来维持帝国运转。财政危机将皇帝逼得走投无路,他还真的开始拍卖家产,而且持续了两个多月之久。但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帝国当然不可能靠皇帝卖家当来维持。最后,皇帝还是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开始增税加赋。
当士兵们战胜了蛮族要求增加军饷时,马可?奥勒留心酸地回答:“除了你们的正规报酬以外,如果再想得到任何更多的东西,那就只有去榨取你们父母和亲属的血汗。至于皇位,只有上天才能做主。”很明显,皇帝深刻理解帝国财政的危机程度,宁愿面对士兵的恼怒,以及潜在兵变的凶险。
即便皇帝在军事上取得了胜利,但行省已经达到财力的极限,西班牙几次拒绝输送兵员,而高卢和其他西部行省则充斥着逃兵役的亡命之徒,他们打家劫舍,人数越来越多,甚至公然与罗马军队爆发了正规战争。在埃及,大批民众为躲避兵役、徭役和赋税从村庄中逃亡,他们躲进了尼罗河三角洲的沼泽地,后来竟组成军队发动了叛乱。
马可?奥勒留统治的罗马帝国已是危机四伏,险象环生。到180年,皇帝不得不将第纳尔的含银量贬值到75%,比图拉真的第纳尔贬值了11.8%。
马可?奥勒留之后不过35年,帝国的财政再次到了崩溃的边缘。军事独裁的皇帝塞维鲁依靠抄家、充公、强制捐献等手段,从贵族身上弄来的财富,已被他的儿子卡拉卡拉折腾得所剩无几。卡拉卡拉深得乃父真传,将皇权的基础牢牢地根植于军队之上,军费开支终于耗尽了财政税收。
为解决迫切的财政危机,只有进一步贬值货币,但卡拉卡拉不想像马克?奥勒留那样做得太明显,而是搞出了一个重大的“创新”,于215年开始发行新银币“安东尼币”。
215年,卡拉卡拉发行了
“安东尼币”,罗马版的“折二钱”
安东尼银币的尺寸比第纳尔略大一些,含银量是第纳尔的1.5倍,但面值却相当于两个第纳尔,相当于变相一次性贬值了25%,比马可?奥勒留的贬值幅度高出一倍多!
这是罗马历史上首次出现的“主权信用货币”!安东尼币的本质是以25%的国家信用,来补偿新币中所缺失的含银量。这种以法律规定货币价值的办法,已经从根本上突破了含银量贬值的传统方式,它的重要意义不亚于“从猿进化到人”的“飞跃”。
“安东尼币”的出现,意味着帝国财政的恶性已到了质变的程度。
罗马的老百姓并不傻,大家纷纷开始囤积老的第纳尔银币和银锭,而商家们则根据新币的含银量来重新上调商品的价格,物价上涨开始加速。
更糟糕的是,罗马人对政府的信任遭到了极大破坏,人人都在抱怨新币,处处弥漫着对政府的怨恨。
罗马无力向外掠夺金银,原有的西班牙银矿已经枯竭,而白银和黄金却从市场中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市场出现的恐慌情绪如同痉挛一般,刺激着商品价格的轮番上涨。用现代的话说,就是市场对价格的预期发生了突变。
“安东尼币”的含银量从240年的40%,快速贬值到270年的4%
到了加里恩努斯时期(253—268年),帝国的财政不是濒临破产,而是已经破产了。在他的治下,罗马遭受到立国以来最严峻的危机,数十万日耳曼蛮族打到了罗马城下,这是600多年以来的第一次。同时,高卢分裂、东方独立、埃及脱离、阿非利加叛乱,罗马帝国面临土崩瓦解的重大危机。
加里恩努斯(253—268年)的
超薄铜币,仅重2.48克
出兵平叛,国库没钱,皇帝此时只剩下超发货币这一条路了。罗马银币出现了史上最严重的贬值,安东尼币的含银量,从240年的40%,急速下跌至270年仅剩4%![16]
除此之外,皇帝还海量发行粗制滥造的铜币,这些所谓的铜币其实只是薄薄的铜片,重量仅2.48克,连银行都拒绝接受这样的劣币。
加里恩努斯使货币贬值达到了物理上的极限!
最后,加里恩努斯死于众叛亲离的乱军之手。
在加里恩努斯之后,真正引爆罗马帝国超级通胀的,非奥勒良皇帝(270—275年在位)莫属。奥勒良堪称是军事天才,在短短的5年统治期间,收复了罗马2/3的领土,荡平了欧、亚、非三大洲的蛮族入侵和内部分裂,被称为“世界的光复者”。然而,就货币贬值而论,他却是罗马帝国超级通货膨胀的“点炮者”,对最终罗马帝国的货币大崩溃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274年,奥勒良新币背后刻有
罗马字母“XXI”或希腊字母
“KA”,代表“20:1”
274年,被四面征战的巨额军费压得喘不上气来的奥勒良,拉开了罗马史上著名的货币改革大幕,皇帝隆重推出了“奥勒良币”,将新币的含银量确定在5%,重量为4.04克。
为了取信于民,新币的背后铸有罗马数字“XXI”,这代表着“20:1”,即20个含银为5%的奥勒良新币,相当于1个奥古斯都时代的第纳尔。新币的含银量貌似有国家信用的承诺,未来还要恢复到奥古斯都时代的银币纯度。不过,这一切不过是忽悠罢了。
罗马帝国货币含银量的曲线变化,也是衡量帝国
经济、政治、社会的健康状况的“温度计”
其实,新币与市场中大量泛滥的4%含银量的“安东尼币”价值近似,但皇帝却以法律规定,1个奥勒良新币=2个安东尼旧币,这比卡拉卡拉玩得更狠,政府等于在已经贬得一塌糊涂的安东尼币的基础之上,将新币再度一次性贬值100%!
这下罗马的老百姓真急了,这样的货币谁还敢要?!
人们冲上大街小巷,开始疯狂抢购。准确地说,不是疯狂地购物,而是疯狂地扔掉货币!250年来温和上涨的物价,立刻犹如脱缰的野马,一路绝尘而去。粮食短缺、商业瘫痪、盗匪横行、人口锐减,罗马帝国的3世纪危机进入高潮!
埃及的小麦从1世纪到3世纪中,价格上涨了2倍~3倍,基本反映了货币贬值的幅度。然而,从250年以后,小麦价格开始加速上涨,到280年前后,小麦价格已是30年前的10万倍!
这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见识到超级通货膨胀!
「货币崩溃敲响了帝国的丧钟」
戴克里先(284—305年在位)皇帝,接手的是一个已经崩溃的货币体系和即将崩溃的帝国。
为了挽救已经彻底失去人民信任的货币体系,戴克里先首先着手发行了新的高纯度的金币、银币和其他辅币。他满心希望新的货币能够根治超级通胀,至少也要缓解物价飞涨的压力。
没有货币就没有经济,最终也就没有帝国。
让他极度痛苦的是,他的新币的成色与尼禄时代相当,但物价却是从前的数百倍。原因其实很简单,新币在整个帝国的货币流通总量中所占的比例太低,而且每当好坏两种货币同时流通时,良币总是被收藏,只有绝对必要时才会拿出来用于支付,如国家税收必须缴纳良币;而劣币则像烫手的山芋,人人拿到后都恨不得立刻用掉,这样劣币的流动速度将会更快,从而加剧物价上涨。
戴克里先的新币投放市场就如泥牛入海,在无声无息中被劣币瞬间吞没。
物价持续飙升的根本原因是罗马帝国的生产、运输、商业体系已经陷于瘫痪,纯粹的货币政策已经无力挽回经济的败局。
拯救货币的努力终告失败,通货膨胀仍在继续恶化。
戴克里先不得不依靠行政手段,直接控制物价,这就是著名的《301年物价敕令》。在敕令中,戴克里先将通货膨胀的根源归罪于商人的投机和囤积居奇,而不是经济崩溃和货币贬值。敕令中规定了数千种商品和服务的价格上限,违反者死罪。但是,官方所规定的价格,远远低于生产者的成本,如果强制执行,市场上将不再有商品存在。
这就注定了物价控制必然失败。
价格控制失败后,戴克里先只有依靠配给制,将军队和政府的供应与市场彻底隔绝,税赋征收实物,以确保军队和政府的供应,而任由普通百姓在超级通胀中自生自灭。
帝国的生产力已经崩溃,越来越多的土地荒废了,灌溉排水工程被遗弃,农业经济陷入破产,饥荒瘟疫开始蔓延,人口规模大幅减少,海上商路盗匪横行,国际贸易几乎断绝,城市商业坠入深渊,昔日的繁荣已荡然无存,雄伟的公共建筑无力维修,四通八达的道路上杂草丛生。
帝国残存的富人集团开始从城市中大举外迁,搬到了乡村的巨大庄园,同时还带走了大批手工业者,工业活动的中心已不在城市,产品需求仅限庄园或本地。帝国星罗棋布的城市集群,变成了毫无生气的经济废墟。
超级通货膨胀导致了帝国货币经济的死亡,留下的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封建割据经济的断裂带。
292年,戴克里先将罗马帝国一分为二,由四位皇帝分治。
在苟延残喘100余年后,西罗马帝国灭亡了。
「申论」
人们常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同样,罗马也不是一天崩溃的。476年罗马帝国寿终正寝,这不过是长达两个世纪的分崩离析的最终结果罢了。
关于罗马为什么会衰亡的问题,千百年来曾吸引了无数学者皓首穷经,苦苦思索,至今仍没有得出公认的结论。孟德斯鸠在《罗马盛衰原因论》中断定“丧失自由”是导致了罗马灭亡的关键;《罗马帝国衰亡史》的作者吉本认为,皇帝集权的政治体制是罗马帝国衰落的主因,即“罗马的敌人在其内部:暴君与军队”;《全球通史》的作者斯塔夫里阿诺斯指出,罗马帝国经济上的“器质性”疾病是其衰落的根源,而奴隶制就是病根。除了归因于政治体制、经济问题之外,还有宗教论、蛮族论、奴隶论、气候论、地理论、军事论等等观点。
本章的目的,并非是得出罗马帝国如何衰落的结论,而是提出一个新的问题,即帝国权贵与富人集团的过度贪婪所导致的社会财富大分裂,是否也是罗马兴衰的原因之一。
古往今来的人类活动,归根结底无非在做两件事——财富创造和财富分配,其他的一切均衍生于这两种基本活动。财富创造的前提是提高生产率,而财富分配的原则就是公平合理。经济学往往研究前者,而政治学常常关注后者,只有政治经济学才能兼顾两个方向。
只要涉及财富,就不可能绕开贪婪。对富人而言,贪婪是巧取豪夺;对穷人来说,贪婪是好逸恶劳。从根本上说,贪婪是不劳而获,是通过一切手段来获得本不属于自己的财富的一种欲望。
贪婪不是病,贪婪是人性!
佛家将人性中的贪、嗔、痴定义为三毒,是人间一切痛苦的根源。换句话说,无论人们是否喜欢,贪婪将永远伴随着人类社会,而无法根治。这也可以理解为历史上所有帝国之所以会衰亡的终极原因,罗马帝国的衰落无非是在重复人性而已。
良好的制度,绝非能够避免贪婪,而是要尽最大可能地克制贪婪。在任何一个社会里,必然存在着少数富人统治多数穷人的情况,我们在人类历史上还找不到相反的情况。克制贪婪的核心,就是约束富人集团巧取豪夺的强烈冲动,因为他们拥有改变社会财富分配规则的能力、实力、动机和决心。这种克制最好是由富人集团自我约束,当然历史上极少出现这种反常的状态,最差也要让穷人反抗的力量能够强制富人集团被迫约束。良好的政治制度,就是能够控制双方冲突的社会震荡,不至于突破流血和革命的下限。
罗马共和时代的《十二铜表法》,就是穷人大众与富人集团激烈冲突的妥协,它没有突破底线,内战得以避免,保证了罗马共和制度后来200年的稳定。这时的罗马共和,存在着制度上的自我纠错能力,归根结底,是罗马共和时代的公民、公有土地、公民军队三位一体的政治经济体制符合当时罗马的根本利益,因此具有旺盛的生命力。
布匿战争爆发后,罗马公民纷纷走上了战场,最终伤亡惨重,财富破产,在政治的力量天平上,丧失了对抗富人集团贪婪欲望的有效筹码,导致了富人集团进行疯狂的财富兼并而无须承担严重后果的局面。财富分裂由此骤然加速,富人集团的实力暴增,社会平衡被彻底颠覆。在这种状态之下,格拉古兄弟的改革已注定了失败的结局。随之而来的就是百年的流血和内战,罗马共和已无力回天。
继之而起的罗马帝国,实际上是罗马军事大扩张带来的巨大红利所催生出来的畸形儿,尽管它的军事实力足以征服地中海沿岸国家,但其组织能力却无法有效地驾驭一个庞大的帝国。因此,罗马帝国不得不大力推进都市化运动,以帝国控制众多的城市联邦,以城市联邦控制所辖居民,将尽可能多的人口纳入城市的办法,来实现间接统治的目的。帝国的都市化运动,绝非经济自然发展的结果,而是为统治一个庞大帝国而做出的无奈的政治选择。
高度畸形的城市化进程,带来了极其严重的经济后果,粮食价格受到刻意压制,谷田作物无利可图,经济作物畸形发展,农业资源配置错乱,工业制品虚火旺盛,商业贸易虚假繁荣,资产泡沫无处不在。更糟糕的后果就是,富人集团在既定的都市化国策之下,贪婪的欲望再度失控,土地兼并达到了史无前例的规模,社会财富分配的矛盾空前尖锐。
最终,财富分裂导致了流民四起,军队变质,富人集团与暴民集团兵戎相见,内战不断,血流不止,帝国衰亡的命运已无法挽回。
权贵与富人集团的过度贪婪导致帝国崩溃的现象并非西方社会所独有,中国历史上历代王朝的倾覆,同样可以发现几乎一模一样的问题。
「第八章 北宋兴亡,铅华洗尽的沧桑」
- 北宋,人类第二次货币文明的巅峰
- 货币超发与通货膨胀
- 银行家的崛起
- 金权与政权的斗法
- 6%~7%的富人兼并了60%~70%的土地
- “宋朝梦”的破灭
- 雪上加霜的“钱荒”
- 王安石变法为什么失败?
- 贪婪的最后疯狂
- 交子——全球第一种纸币
- 主权信用,贪婪依旧
- 申论
「本章导读」
从军事角度讲,北宋是一个软弱和窝囊的朝代;但从经济上看,北宋却是高度富裕和极其繁荣的时期。北宋不仅是中国封建史上货币经济发展的顶峰,而且也是中世纪全球城市文明的灯塔。
北宋的经济规模4倍于盛唐,城市数量多达1800多个,城市化率接近12%,货币化程度在封建时代空前绝后。更为重要的是,北宋高度的城市化和货币化,不像罗马帝国那样基于政治统治和军事戍边的需求,而是生产率提高和经济扩张的自然结果。
城市文明的兴起,带来了科学技术和文化艺术的勃兴,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中的三个,“唐宋八大家”里的六位,都是诞生在这一伟大的时代。北宋的货币文明还创造出世界上第一种主权信用纸币,第一个金融票据交易市场,一千年前开封金融街的霸气,不亚于今天美国的华尔街。
尽管中国与西方的文明差异显著,历史、政治、文化、语言、宗教传统大相径庭,但有一点却是相通的,这就是人性。
罗马的鼎盛与北宋的巅峰相差近千年,但摧毁了罗马帝国的贫富悬殊,同样也是瓦解北宋王朝的致命根源。格拉古兄弟改革的失败,与王安石变法的夭折,都说明了政治制度的自我纠错能力已经失效。
结果,罗马与北宋都出现了类似的问题,土地兼并、税负不公、财政赤字、货币贬值、内乱外患,甚至连危机爆发的顺序都一模一样。
历史惊人地相似,源于历史背后的人性惊人地相似!
「北宋,人类第二次货币文明的巅峰」
罗马帝国崩溃后,欧洲的文明沉寂了千年之久,就在西方中世纪最黑暗的时代,在亚洲的地平线上,掀起了人类历史上第二次货币经济的浪潮。
960年,北宋立国,一个伟大的时代拉开了序幕。
如果说罗马帝国的文明是建立在铁血与征服的武力之上,那么北宋王朝的繁荣则是依靠生产率的进步与和平发展的结果。
北宋时期,最令人炫目的生产率革命,首先爆发于能源与冶铁工业。
虽然中国早在春秋战国时期(甚至更早),就已经能够炼铁,但直到北宋之前,冶铁的成本高,产量低,质量差,铁的价格贵到中国的农业经济难以承受其大规模的普及,其中最主要的问题就是能源瓶颈,冶铁需要使用木炭,而且消耗极大,热量却有限。到了北宋时期,煤炭发展到了规模化开采的阶段,并且开始大量用于工业能源,煤替代了木炭,能源革命催生了冶铁工业的爆炸性增长。
到1078年宋神宗年间,北宋的铁产量已高达7.5万~15万吨,大约相当于18世纪欧洲(包括俄国)工业革命之前的全部铁产量[1]!如果与中国历史上以富强著称的盛唐相比,北宋的铁产量是唐朝的3倍~4倍。
北宋冶铁工业的高度发达不仅是总量惊人,而且分工也日益精细化。如信州的钢刀、兖州的农具、原州的衔凳、雷州的餐具、太原的剪刀、河间的蓖刀、耒阳的针、杭州的钉等。在各地的“拳头产品”中,更细密的分工催生了铁产品的种类繁多,产量巨大。如杭州就有专门卖铁针的品牌店,专业经营铁钉的“钉铰作”,仅每年向漕船制造业供应的铁钉就达60万斤。
冶铁工业的突飞猛进,也带动了炼钢业的空前发展,灌钢、百炼钢、淋铜钢等冶钢法获得了广泛应用。钢铁冶金业的生产技术革命,又导致了农业工具的巨大进步,广泛提高了农业生产率。
北宋农具开始大规模普及钢刃农具,如钢制的銐刀、侧刀促进了荒地垦殖,直辕犁变成了曲辕犁方便了深耕细作。以粮食的亩产量计算,宋朝达到了460斤,是盛唐时期的2倍有余,超过战国时期4倍还多。
曲辕犁的发明方便了深耕细作
农业亩产量的增加和耕地总规模的扩大,直接反映在北宋人口的大幅增长之上。与前代相比,两汉人口最高时为5000万人,唐代开元盛世时约6000万,这些人口的增长创造了汉唐盛世。北宋自宋仁宗起,人口即超过了两汉,与盛唐相当,最高峰时人口超过了1亿,几乎是汉唐的两倍。北宋“生齿之繁”堪称前所未有。
巨大的粮食产量,不仅导致人口数量的大幅增长,还促进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城市化的大潮。
北宋全国人口中,城镇居民的比例达到了12%,总人数达到1200多万人,远超历代前朝。宋朝镇市总数高达1800多个,与当时的世界各国相比,南京、扬州、成都、武昌、长沙、福州、广州等城市,均是几十万人口的特大型城市,北宋首都开封和南宋首都杭州更是百万人口的超大型城市。
城市人口的激增,必须仰赖大规模的商品粮供应,这就导致了北宋货币经济的迅猛崛起。中世纪时期,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城市化,垫定了北宋经济称雄全球的基础。
城镇人口的生活方式与农村人口迥然不同,在摆脱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封闭和狭隘之后,他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选择自由,专业化是他们在城镇生存的前提,市场交易是他们每日必须的工作。社会分工使得宋朝的城里人知识掌握得更深入,市场交换则加速了信息的流动,人口的聚集效应刺激了新的思维、新的发明和新的需求。
宋仁宗时期,毕昇发明的活字印刷术,堪称是中世纪的“信息革命”,极大降低了信息的成本,间接提高了整个社会各种经济活动的生产率。
更高的生产率,创造出更多可被交换的商品,刺激了更广范围的消费需求。
城镇人口对农产品已经不再满足吃饱,更重要的是吃好。在追求更高利润的冲动下,北宋农业的经济作物种植高速发展,如柑橘、荔枝率先脱离了传统农业,成为经济作物的独立分支,“橘一亩比田一亩利数倍”;荔枝种类多达32种,仅福州一地就有25种,“故商人贩益广,而乡人种益多,一岁之出,不知几千万亿”。[2]
蔬菜更是城里人的必需品,而菜园的经济效益比农田高得多,号称“一亩园,十亩田”。宋代诗人杨万里曾路过安徽铜陵的江心岛丁家洲,发现岛“阔三百里,只种萝卜,卖至金陵”,于是写下:“岛居莫笑三百里,菜把活他千万人。”可见宋朝的蔬菜种植已经高度集约化,而且往往是远程供应。
《清明上河图》反映了北宋城市化的生活方式与货币经济的高度繁荣
除了吃好,城里人还重视穿衣。棉花从宋朝开始逐渐普及,棉制品成为城里人的热门货;麻布继续在中低收入的人群中扩大市场;而丝绸则是高富帅的必备。从官府的角度看,丝绸是财政收入的重头戏,在政府征收赋税的10种布帛中,丝制品占8种。
1086年北宋的财政收入中,丝织品收入高达2445万匹,为盛唐时期的3倍有余。生产如此规模的丝绸棉麻制品,需要更精细的分工。北宋出现了专门以纺织为主业的“机户”,在专业分工前,一名织工既要纺线,又要织布,每年的产量约为20匹。机户出现后,开始雇工来进行纺线与织布的分工,织布产量可达40匹,生产率实现了倍增。每家机户少的有三五张织机,多的高达六七百,全国机户总户数达到了10万户的规模,北宋全国人口每200人中就有1个纺织工。
生产率的提高,不仅反映在产品数量上的增加,更体现在质量上的改善。后人曾比较了唐、宋、元三代丝织品的质量,结论是“唐绢粗而厚,宋绢细而薄,元绢与宋绢相似而稍不匀净”。北宋的城里人穿的是当时世界上最好的布料。
宋代《耕织图》中的花楼机
吃饱穿暖后,北宋的城里人更讲究生活品位。
瓷器不仅是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餐饮厨房用具,还是家居陈设的装饰鉴赏物品。宋瓷的实用与美观同时达到了极高的成就。就生产率而言,北宋更是突飞猛进,不仅改进了瓷器的生产流程,而且进行了更加细密的专业化分工。土工、坯工、釉工、匣工、烧窑工成为独立工种,制瓷工艺不断优化。过去烧瓷采用“匣钵法”,将一件瓷器放在一个匣钵内烧做,而北宋人发明了“覆烧法”,将大小不一、花样不同的碗盘组件,反置于由垫圈组合而成的匣钵内一次烧成,瓷器生产量呈爆炸性增长。
除了瓷器这种兼顾大众与富人集团的消费品之外,诸如雕漆、根雕、玉石牙骨、枪金枪银、螺钿等特种手工艺产品,则是专门满足奢侈品市场的需求。
北宋在消费品制造领域的一系列的生产突破,导致了商品数量和种类的空前繁荣,与之相对应,社会分工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专业化。在隋唐时期,社会大致分为112行,到了宋朝达到了414行,增长了近3倍!中国有句俗话叫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话很可能就出自宋代。
商品的繁荣与货币经济的崛起,催生了全国四大区域市场的形成,即以汴京(开封)为中心的北方市场,以苏杭为中心涵盖两广地区的东南市场,以成都为中心的川蜀市场,以陕西为中心的关陇市场。这些区域市场又由一系列的城市、镇市和墟市组成了一张交叉重叠、上下贯穿、左右逢源的蛛网式商品和货币的流动体系。
从全国商品流动的方向看,农副产品呈“向心”运动,从墟市、镇市向城市集中,手工业消费品则呈“辐射”运动,从城市向农村扩散。全国的税收和商品从南向北、由西向东汇集于汴京,货币则从首都向其他市场反向回流。[3]
以汴京市场为中心的全国商品的大规模流动,主要依赖内河航运系统,因此,漕船制造的需求量极大。北宋初年,漕船总规模即达3337艘之巨,由于经济的繁荣,海外贸易和海上运输也快速发展。远洋海运的海船吨位可达500吨以上,载人五六百。同时,北宋造船业的生产率非常惊人,仅温州一个官办造船厂,定员不过252人,年产量居然高达340艘,几乎每天1艘!
宋代的车船战舰
造船业的繁荣催生出很多世代造船的豪商巨富,北宋官府在造船业放开了充分的市场竞争,民间远洋巨船的生产规模远超官府的造船厂。
柴米油盐酱醋茶,绫罗绸缎丝帛纱,金银珠玉瓷漆宝,亭台楼阁诗酒画。
北宋的城市商品琳琅满目,物质供应极大丰富,精神追求空前高涨。北宋经济在冶铁工业生产率暴涨的火车头的带动下,农业工具领域也获得了重大突破,农业生产率倍增,从而引发农业人口向城市集中。在城市化、商品化、货币化三大潮流的交汇过程中,激发出更细密的社会分工、更广泛的生产率提高和更巨大的消费需求,进而拉动了经济作物、纺织印染、食品加工、建筑造船、采矿冶炼、瓷器漆器、造纸印刷,以及盐、茶、酒等各种行业的全面发展,创造了更多的城市就业机会,加速了农业人口的进一步向城市转移。
货币经济不仅使宋朝人更加富裕,更使他们的思想更加独立。唐宋八大家中的六位,中国的古代四大发明中的三个,都出现在北宋。在中国历史上思想空前活跃的春秋战国时期,也正是货币经济第一次大发展的时期;在古希腊孕育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伟大时代,也正是吕底亚的货币文明在爱琴海大爆发的时代。
货币经济离不开货币,推动着北宋巨大的经济机器不断运转的动力,就是川流不息的铜钱流通。
「货币超发与通货膨胀」
尽管北宋并没有GDP的统计体系,但如果对比北宋与盛唐的各种主要经济指标的话,可以清楚地看到,北宋有近两倍于唐朝的人口和倍增的生产率,其经济总规模大致是盛唐时期的4倍。考虑到北宋时期的城市化和商品化的程度都超过了唐代,因此,北宋的货币供应量应该不少于唐代的4倍。
然而事实更为惊人。
北宋每年新增的货币量,从995年的每年铸铜钱80万贯,逐步增加到1000年前后的125万贯,1007年的183万贯,1045年的300万贯,到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年)达到了506万贯的顶峰![4]
这仅仅是铜钱,北宋当时每年还有100多万贯的铁钱铸币量[5],以及四川地区的纸币(初期总流通量为125万贯)。
而唐玄宗天宝年间(742—756年)每年铸币大约为32万贯,唐宪宗元和年间(806—820年)为13.5万贯。如果宋神宗元丰年间已是北宋由盛转衰的拐点,那么唐玄宗的天宝年间也处于唐朝的同等位置,这意味着北宋极盛时期的新增货币量,是唐朝同一时期的至少19倍。
到1085年,北宋百余年来的累计铸币量,大约在1.4亿~1.5亿贯,加上私人盗铸和前朝仍在流通的铜钱,其货币总存量大约在2.5亿~2.6亿贯。如果以铜钱枚数计算(宋代1贯铜钱为770枚),大致在2000亿枚左右。
在西汉时期,家产上千万铜钱的巨富屈指可数,而北宋首都的“千万富豪”则比比皆是。道理很简单,北宋铜钱的购买力与汉唐相比,出现了大幅贬值。
在鼎盛时期,北宋有4倍于唐朝的经济规模,却超发了19倍的货币,很明显,北宋的货币问题相当严重。
货币超发的第一个效果自然是通货膨胀。“宋初年到宋仁宗年间,物价是从低向高发展的,物价指数由宋初的100上升到1150,即增至11.5倍。到宋神宗年间(王安石变法时期),物价有所下降,但此后到宋徽宗,又由低增高,麦和米的指数分别增至1200和1500,亦即增至12倍和15倍。”[6]
南宋著名文人叶适在比较两宋物价变动,特别是江浙一带的物价飞涨时感慨道:“吴越之地,人口为天下的一半,土地却不足一半,而米粟布帛的价格已是从前(北宋末)的3倍,鸡肉、猪肉、蔬菜、木材、焦炭涨了5倍,田宅土地暴涨了10倍,而黄金地段的宅院和肥沃的田地,更是众人争抢而极难获得,它们的价格则是过去的几十上百倍了。”
叶适对北宋末和南宋初江南物价的描述中有一个重要的细节,那就是房地产价格上涨得最快,黄金地段的房宅价格竟然飙升了几十上百倍!这说明了货币超发带来的第二个严重后果,资产通胀远比CPI上涨更为猛烈!
北宋的货币超发并非均匀地分摊给每一个人,而是通过资产膨胀向少数人快速集中,除了田土、房产,金融资产也是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
《东京梦华录》记载了汴梁著名的“金融街”——南通街的豪华与壮观。在“金融街”上,各大金融机构比肩林立,当时的时髦名称叫“交引铺”,各种有价证券,如各种货币、“盐引”、“盐钞”、“茶引”在其中交易,盛况空前。“南通一巷,并是金银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动即千万,骇人闻见。”
如果每笔交易是千万枚铜钱,即万贯级别的交易,这相当于北宋货币供应量(2000亿枚铜钱)的5,如果2013年中国货币供应量M2是106万亿,5即是530亿,这意味着北宋银行家的单笔交易规模达到了530亿元,确实是相当骇人听闻!以如此级别的资金交易规模估算,汴京“金融街”的房价恐怕只能是天价了。
当年汴京的金融街,其规模和影响力不亚于今天美国的华尔街。
显然,北宋的银行家们不是一般的有钱人,而是超级富豪。北宋的银行业务如何能有如此惊人的利润呢?其实,他们赚钱的思路与今天华尔街的银行家非常类似,最赚钱的盈利模式是金融交易,传统的贷款业务(高利贷)还在其次。
北宋银行家们交易的并不是普通的商品,而是典型的金融票据,即官府垄断专营的盐和茶的金融衍生产品——交引(盐引、茶引)和盐钞。
「银行家的崛起」
北宋银行家们的业务是从钱币兑换逐步扩展开来的,早期又叫“兑换铺”。北宋既是中国货币经济高度发达的时期,又是货币制度最为复杂的时代。全国的货币流通呈现出一种四分五裂的割据局面,各区流通的货币各有不同。
在主要货币中,首先有金属货币与纸币的差别,金属货币又有铜钱、铁钱之分,而铜钱和铁钱本身又有大钱小钱之别,加之金银在流通中的地位与日俱增,尤其是白银的重要性在北宋已经远胜于唐代。当全国商品在四大市场之间进行大规模跨区流动时,区域货币需要折算,金、银、铜、铁、纸等通货形态需要兑换,这就构成了兑换铺最基本的银行业务。
兑换铺的老板们每天从事的就是通货之间的低买高卖,赚取利差,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短期套利交易。随着北宋货币流通量的暴增,很快他们就演变为北宋金融市场中最重要的做市商,为通货兑换提供流动性。他们对市场波动超级敏感,甚至每个时辰的差价都逃不过他们的法眼,他们赚的就是微薄的价差。与美国债券市场的做市商们一样,他们也逐步形成了自己的客户群体,建立起强大的销售渠道,通货买卖的利润就源于批发与零售的价差。兑换铺的老板们已成为北宋时期对市场交易最为敏锐的群体,逐步演变为第一代银行家。
宋太宗雍熙二年(985年),北宋的银行家们突然发现了一个新的套利交易机会,而且远比通货兑换的利润高得多,这就是“交引”套利。
宋太宗赵匡义从985年开始秘密筹划三路大军北伐辽国,试图一举收复燕云十六州,并于次年发动了崎沟关战役,最后以惨败告终。名垂青史的杨家将杨业即在此战失败后,为掩护民众南迁在陈家谷力战而死。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为向北方调运粮草,官府发动商人参与军事后勤工作,这是中国封建史上前所未有的政府业务外包模式,也只有在货币经济高度发达的北宋才有实现的可能。政府职能的商业化与私有化,完全符合美国新自由主义的理念,更准确地说,北宋才是新自由主义的鼻祖。
商人们需要自己购买大批粮草,还要负责雇人将粮草千里转运到边防各地,官府当然是省心了,但商人们无利不起早,没有厚利诱惑,谁会为官府卖命。当边地收到粮草后,按照当地市价及商人运输路途的远近进行估价,在此基础上另有一定的优惠,即商人的利润。边地的官府在估价后,发给商人一种领款凭证,名为“交引”,然后商人们拿着交引回到京城找官府领钱。官府并没有足够的现金,就以盐茶票据来替代部分现金支付,而商人们正是冲着盐茶票据来的。
盐是生活的必需品,而茶是始于唐而兴于宋,宋朝富裕的城市中产阶级对茶叶的需求量极大,官府于是垄断了盐茶供应,成为国家税收的重要来源。盐和茶都属于超级暴利的官府专营商品,每斤盐价官府收购时不过2.5文钱,即两个半铜钱,转手在市场中就以26文的高价卖出,“官有9倍净利”!而茶的销售也有高达100%~300%的超级利润率。商人们只要拿到官府的盐茶票据,即“盐引”和“茶引”,就能合法买卖专营商品,这意味着巨额利润唾手可得。
茶文化始于唐而兴于宋
京城的官府并没有盐茶现货,商人们需要拿着盐茶票据找到主管部门进行“批引”,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盖公章。主管部门在交引上批示领盐或茶的地点,以及指定销售的地区,盐一般是到山西解池去领取解盐,茶则在江南居多。商人们领到盐茶之后,必须运往官府指定的地区进行销售,而绝不能跨境贩卖,否则严惩不贷。官府的限地销售政策,当然是为了确保对盐茶高额利润的垄断。
对于聪明的商人来说,运输粮草的政府外包业务,存在着更大的油水。他们只要“搞定”边地的地方官员,就能够高估运送粮草的费用。高估到什么程度呢?比如一斗大麦在内地不过30文钱,边地官员将本价、运费、优惠加在一起,竟然可以估值到了1贯254文,这是高达30倍的价差!边地官员对此可以有很多种“合理”解释,如距离太远、路况很糟、盗匪横行、洪水爆发、桥梁坍塌、泥石流、地震、火灾,只要说得通都行。朝廷也没法较真,毕竟边地为战争做出了巨大牺牲,再不给些油水,谁愿意为朝廷卖命?
如此一来,盐茶票据的价值就大得惊人了。
于是,各路商人闻风而动,成群结队地奔赴边地运送粮草,响应官府号召,为朝廷出力,为自己赚钱。
当京城的银行家们看清盐茶票据的巨大价值后,他们开始游说朝廷的有关部门,说这些外地商人来路不明,信用很成问题,万一拿着盐茶票据倒买倒卖,或违法跨界销售,岂不是搞乱了市场,破坏了国家的大政方针吗?
商人,必须在京城有银行家的担保,否则有关部门拒绝“批引”。
运送粮草的各地商人们,不得不跑到京城来与银行家们疏通关系。
银行家借此机会苦口婆心地开导商人:你们挣钱太辛苦了,拿着盐茶票据翻山越岭跑到山西去领盐,或远涉千山万水去江南取茶,再费时费劲地运送盐茶到更远的地区去贩卖,路上遇到土匪怎么办?盐茶质量不好怎么办?暴雨淋湿了盐茶又怎么办?跑了大半年,绕了大半个中国,才挣个辛苦钱,还要担惊受怕,太不值了。与其这样辛苦挣钱,不如将盐茶票据打折卖给我们银行家,你们挣快钱,既轻松又省事,利润也不错,然后你们可以再去运粮草,再卖给我们票据,加快赚钱的速度,这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北宋解州盐池的开采情形
商人们听完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很痛快地将手中的盐茶票据打折卖给了银行家们。于是,京城里的银行家开始做起了票据买卖,兑换铺也改为“金银交引兑换铺”,兑换银行家演变为“交引银行家”,成为北宋第二代银行家。
如果有的商人就是死心眼儿,或觉得太吃亏,偏不想把盐茶票据打折变现又怎么办呢?那京城的银行家们就联手拒绝给这样的商人担保。如此一来,他们就拿不到官府的“批引”,盐茶票据只能烂在他自己手上。万般无奈之下,再厉害的商人在京城银行家的门前也得低头。至于打几折,那就是银行大佬们内部协商了,二折也好,三折也罢,要看大佬们贪婪的程度了。
当然,也会有不服的商人向官府投诉,大佬们与官府的关系深了去了,而且维护金融市场秩序名正言顺,这样的官司根本打不赢。从此以后,银行大佬们联合封杀这样的刺头儿,这个商人再也别想做盐茶的买卖了。
银行家们手中的票据“筹码”越多,对市场价格的控制力也就越强。他们一般还兼做着高利贷、典当行之类的融资业务,对京城的资金供应有着直接的影响力。当他们准备买进票据时,可以通过抬高京城的融资成本来紧缩银根,然后在场内大量抛售票据引发价格雪崩,一方面威慑官府,另一方面逢低吸纳。如果他们需要高价抛出,就会拉升票据价格,引诱逐利的投机商进场吃货。这与现代摩根大通、高盛的手法并无二致。
朝廷本想利用商人为边地运粮草,以便节省财政支出,因而诱之以盐茶的厚利,不想商人们诡计多端,搞定了边地官员,以平均6倍于市场的价格,高价向边地出售粮草,席卷了朝廷东南360万贯的茶利税收。
但聪明的商人却遇到了智商更高、手段更狠的京城银行家,银行大佬们半路杀出,又将商人们的暴利打劫殆尽。
在货币经济时代,只有玩转货币的人才能玩转市场。北宋的文人们官员们,在货币的猛烈冲击下不禁哀叹,“边籴(买粮)才50万,而东南360万茶利尽归商贾”。换句话说,商人和银行家以50万贯的成本,劫掠了国家360万贯的税收!其实,这与罗马共和时代的包税商阶层,通过政府财政业务外包,大肆侵吞国家税收,盘剥罗马公民,在本质上完全一致。北宋王朝的文人政府与罗马共和的贵族政权,在“财商”方面根本不是商人和银行家阶层的对手,他们甚至与之联手,共同瓜分公共财富。
「金权与政权的斗法」
由于银行家控制着巨大的盐茶票据存量,他们可以同时成为大盐商和大茶商,从而在盐茶的商业流通环节再度暴赚一笔。在积累了巨额财富之后,金融大佬们的势力更为强大。他们能够花费巨资来搞定更多的官员,进而左右朝廷的政策。很多人甚至攀龙附凤,晋升为官僚体制中的一员。
北宋就流传着一个著名的故事。宋仁宗废掉郭皇后之后,京城的一个大茶商花重金买通了后宫权势人物,把女儿送入宫中,欲立为宋仁宗的皇后,并取得了太后的大力支持,宋仁宗稀里糊涂地答应下来。后来一个老太监提醒皇帝,这个商人不过是一位大臣的家奴罢了,皇帝如果立大臣的家奴之女为皇后,以后有何面目去面对满朝的公卿呢?宋仁宗这才醒悟过来,赶紧把该女送出宫。一个茶商竟然有能量买通久居深宫的太后撑腰,可见钱在北宋的影响力是何等惊人。
1023年,朝廷终于下决心整顿茶务,接受了大臣李谘的建议,遏制茶利的虚耗,废除了盐茶票据的“交引”制度,推行“见钱法”。
“见钱法”的核心就是以中央财政补贴的形式,取代了边地对运输费用的自行估值。新法实施的第一年,国家财政的增收减支总计高达650万贯!废除盐茶票据所节省的财政税收,超过了宋朝一年货币发行总量的最高峰(506万贯)。如果以2013年中国的货币增量来对比,相当于财政增收了13万亿元以上!
盐茶票据的超级暴利震惊了朝廷。
新法显然严重打击了商人和金融利益集团的既得利益,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以致“商人果失厚利,怨谤蜂起”。利国利民的新法仅仅实行了三年,就遭到朝野内外既得利益集团的疯狂攻击。改革大臣李谘被贬官降级,手下干将甚至被刺配流放,交引制度再度复辟。
很显然,北宋超级富人集团的势力已经可以左右朝政。
1036年,宋仁宗再次痛下决心改革茶法,重新启用李谘。自从上次被贬官之后,李谘心有余悸,这回先把丑话说在了前面。他对皇帝陈述,如果再次废除交引,“恐豪商不便,依托权贵,以动朝廷”,李谘要求皇帝必须有个坚决支持的态度。在皇帝的直接支持下,李谘再度废除了旧的茶法。可是好景不长,不久豪商巨贾掀起了更猛烈的攻讦,新法还是没能坚持下来。
北宋的茶法反复变动直至宋王朝末年,其争执的焦点就是金权与政权争夺巨额茶利的归属问题。在一个高度集权的封建王朝,金融的力量已经强大到可以与政权争夺国家税收,这在宋代之前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情。
不仅茶法变动遭遇了金融大佬们的阻击,盐法改革也不例外。
盐法改革的大臣范祥,建议以“盐钞”法代替“盐引”法,商人们以现金缴纳获得“盐钞”,免除了运送粮草到边地存在的高估费用的积弊。另外在京城特设平准盐价的“督盐院”,专门针对金融大佬们操纵盐价的行为,将盐价波动控制在每斤35文~40文之间。
盐价稳定,盐钞就不得不跟着稳定,没有了“盐引”的高估厚利,再限制“盐钞”的价格震荡,那让金融大佬们还怎么赚钱?大佬们当然要反击。结果就是范祥被贬官。复出后,范祥再度恢复盐钞法。后来,盐钞在北宋后期的财政危机之时,不得不进行严重超发,导致了盐钞的大幅贬值。
金融大佬们与朝廷的盐茶之争,一直斗到蔡京上台。金融大佬们纷纷投靠蔡京集团,蔡京再度大改盐茶之法,金融大佬们则跟着大发横财。蔡京所倚重的魏伯刍之流,都是与京城金融大佬们沆瀣一气之辈。在魏伯刍主持下,商人们必须与银行家打交道,并缴纳40%的“手续费”,才能以旧钞换新钞。而新旧交换时,还得“夹新带旧”,否则就拿不到盐茶。蔡京频繁地推行新旧钞更替,商人们就不得不向银行家反复缴纳惊人的“手续费”。
羊毛出在羊身上,商人们的“手续费”,自然要转嫁给盐农和茶农,还有市场中的消费者,最终体现为国家税收的损失。
经过反复较量,金权与政权逐渐结为利益共同体,金融大佬们与官僚阶层打成一片,与大茶商、大盐商们浑然一体。在货币经济的大潮中,金融资本将官僚、大商人、大地主的利益整合为一体,逐渐固化为财雄势大的豪强大户阶层,演变成一种鲸吞社会财富的制度性贪婪。
在席卷了国家税利之后,他们开始将巨额的财富向土地进行转移,成为大规模土地兼并的主要力量,当上了北宋王朝的大地主。
「6%~7%的富人兼并了60%~70%的土地」
北宋的土地兼并与罗马时期惊人地相似,两大帝国都经历了两次兼并高潮,而且后者的规模远大于前者。第一次土地兼并将重创国家的财政税收,导致社会出现严重的贫富分化和税负不公,如果不改革,政权将逐渐陷入危机。第二次土地兼并将比第一次更疯狂,极端的财富分裂将摧毁穷人对政府的一切希望,导致恶性的仇富和仇贵心态。如果改革的最后努力陷于失败,将很快导致流血暴力、持续内战,或外敌入侵,最终是帝国崩溃和王朝倾覆。
罗马的土地兼并始于包税商阶层的崛起,他们豪夺了全民税收,这是罗马土地兼并的“第一桶金”;北宋则是银行家们通过盐茶票据交易,巧取了政府的盐茶厚利,这同样是全民税收,也是他们进行土地兼并的启动资金。
北宋历史上的第一次土地兼并大潮,就发生在宋真宗与宋仁宗的统治期间。
宋真宗于997年即位,998年辽国发动了第六次南侵战争,北宋对辽的军事冲突一直持续到1004年辽国的第九次南征,最终以宋辽的“澶渊之盟”告一段落。正是由于北方战事对粮草的巨大需求,才导致了交引制度的兴盛,从而让京城的金融势力集团坐收暴利,大发国难之财。
盐茶票据从985年出现,中间经历了短暂的中断,一直持续到1050年前后西夏战争落幕。在60多年中,商人和银行家们席卷的政府专营的茶利、盐利、香利难以计数,从而获得了进行大规模土地兼并的雄厚资金。
“富者有资可以买田,贵者有力可以占田”,而朝廷对土地兼并却完全放任自流,即所谓“不抑兼并”的国家政策。或者说,北宋从来就没有任何经济政策。从政府干预经济的角度上看,北宋堪称是奉行新自由主义经济模式的先驱。
北宋立国之初,由于均田制的崩溃,原来属于国家调节之用的荒地、未垦地,任何人都可占有垦荒,只要在官府登记备案,到时按章纳税即可。至于这些土地归谁所有,占有的数量有多少,官府既不关心,也不干预。对于私人土地的买卖,官府的态度也是自由和放任的,只要买卖双方自愿成交,他们只需将田契送交官府备案,盖上官府的印信(所谓“红契”),并缴纳田契税,交易就算完成了,从此新主人负责田赋的上缴。
如果田地过户不经过官府,田契上没盖官府的印信,这就是所谓的“白契”,官府不承认其合法性。对于白契,官府只是坚持交易必须报备,而非干预交易本身。如果是国有土地,租种土地的人并没有土地所有权,但有“田面权”,就是北宋版的“小产权”,土地也能够买卖流通。
在视土地为生命的历代封建王朝,北宋对土地买卖完全放任的政策,堪称是封建史上的一朵“奇葩”。即便是在以开放著称的盛唐,买卖一亩“口分田”是要挨20鞭子的,世业祖产田买卖也会受到官府的严格限制。
966年,宋太祖刚得天下,就登高一呼:“所在长吏,告谕百姓,有能广植桑枣、开垦荒田者,并只纳旧税,永不通检。”大乱之后,人口稀少,百废待兴,这样的土地政策当然获得了百姓的热烈拥护,北宋初年经济增长之蓬勃,人口繁衍之迅猛,土地开垦之庞大,都说明了早期自由的土地政策是行之有效的。但当荒地开垦逐渐完成,人多地少的矛盾日益突出,再不调整政策,土地兼并势所难免,贫富矛盾必然激化。
首先掀起土地兼并大潮的自然是达官贵戚,他们属于“有力占田”一族,对普通百姓的田地巧取豪夺,“择肥而噬”,就连国有土地也不放过,如国有牧场、官办学田、公共山林也成为他们强占的目标,甚至连寺院的“福田”也不放过。灾荒之年,百姓困顿,不得不抵押或变卖土地,而达官贵戚们正好落井下石,趁势兼并。少数豪强大户甚至人为破坏堤坝,制造水灾,以图廉价抢夺百姓土地。北宋第一次土地兼并的势头之猛,手段之疯狂,为历代王朝所未见。
在官僚阶层的带动和刺激之下,手握巨额资金的金融大佬、大商人和大地主阶层岂肯落后,他们属于“富者有资可以买田”之辈,并在土地兼并的大潮中后来居上,逐渐取得了支配性地位。达官贵戚们不成器的后代,由于挥霍过度也把祖上占有的千顷良田抵押或转让给了他们。在汉唐被贬称为“豪民”并受到官府严厉打压的“兼并之徒”,到了北宋却成为世人艳羡的“大田主”。
由官僚、银行家、巨商和大地主所构成的豪强大户集团,占总人口的6%~7%,却囊括了全国土地的60%~70%,席卷了国民财富的一半。[7]
官府要打仗,还要维持国家运转,财政消耗入不敷出,以致国库空虚。富人集团要少交税,穷人阶层就得多交税。于是,苛捐杂税日渐繁多,变相盘剥越来越重,宋朝中产阶级的生活质量每况愈下。
「“宋朝梦”的破灭」
1067年,当宋神宗登上金銮宝殿之时,他发觉自己坐的不像是龙椅,而更像是一堆一颗火星就能引燃的干柴。他知道,再不改革,宋朝的基业就会大厦将倾。他看好了一位胆识过人的大臣来推行新政,此人就是王安石。
王安石早已看到了国家经济存在的严重困境,这就是积贫积弱,财政枯竭,经济萎靡,税负不均。那么,问题究竟严重到了什么程度呢?
首先,老百姓的生活品质大不如前。一个五口之家的典型的有地农户,有两个劳动力和三个孩子,家有耕牛而生产工具齐全,一年全家的口粮需要28.8石粮食,食盐折合1.2石,衣服折合3石~4石,饲料折合3石~4石。另外,农具修理、肥料也时有需求。算下来,一户农家要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和再生产,一年至少需要36石~38石粮食。
由于人口的增加,一家典型农户的土地已经从北宋初年的平均95亩,下降到宋神宗时代的50亩。北宋北方农田每亩产量约2石,考虑到平、丰、欠年各占1/3,则平均粮食收成约为1石。这样算下来,这家农户一年收成大约50石粮食,除去种子预留5石之外,所剩约45石粮食(每石约92斤)。一家吃饭消耗之后,尚存7石~9石(644斤~828斤),货币价值约2100文~2700文。
这是1000枚铜钱,当时大约可以买到:
276斤粮食或33斤食盐。
这户农家必须向官府缴纳的田赋两税(夏税和秋税)约为500文,这样的生活水平在朝廷税赋不重时,还可以过得比较滋润。但是,到宋神宗时期,土地兼并使得民众分摊的税负剧增。
官府在征收田赋正税时,越来越多地使用变相手段暗地增税。比如所谓的“折变法”,就是任意以这种实物折换成那种实物,或以极不合理的价格将实物折成现金。在陈州,当地官府规定夏税只收钱不要粮,大小麦折钱100文,加上各种费用,官价定为每斗140文,而市场价仅为50文,逼得农户在市场上要卖近3斗的麦子才能上缴1斗的税;同时,官府为了确保食盐专营利润,强行向百姓摊派买盐,市价每斤30文的盐,官府硬卖100文,变相勒索3.3倍;然后官府再把盐折算成小麦,农户再遭一次盘剥;事情还不算完,官府再将小麦折算为现金,最终1斤盐卖到了350文,而市价不过30文。经过反复“折变”,农户的税赋暴涨了十几倍!其他各州虽然没有陈州这样贪婪,但“折变法”确实使农户的税赋压力大幅增加,农户的田赋支出不是国家规定的500文,而是数倍于此。
除了田赋这一国家正税,变相税种也层出不穷。北宋朝廷为了在北方储备军粮,在各地强制摊派购粮,每石官府收购价仅300文,农户已经吃亏不小。不仅如此,官府一石粮食仅付1/4的现金,即75文,剩余3/4以茶折算,而配给茶的市价仅值37文,一石粮食被折成了112文。更可笑的是,连37文的茶也不是现茶,而是农户必须到遥远的产茶区去领取的“茶引”。无奈之下,农户不得不把“茶引”贱卖给商人。最终,农户一石粮食只卖了100文。如果摊派个两三石,农户就得损失收入400文~600文。
在这些隐性税收之外,其他历代的苛捐杂税地方官府也兼收并蓄。在原南唐统治的江南地区,税种多达17项,买卖牛羊、粮食、田宅有税,自家盖房要交“木税钱”,牛活着有税,死了也要交税(“牛皮钱”),人口多了要承担各种差役,分家过日子则要交“罚钱”;至于蒿钱、鞋钱、脚钱之类更是花样百出。正如朱熹所言:“古者刻剥之法,本朝俱备”。
苛捐杂税愈演愈烈的根源,正是土地兼并!
豪强大户的大规模土地兼并,对普通农户极其不利,豪强大户们占有的土地很少纳税。《治平会计录》曾计算:“计其租赋以知顷亩之数,而税赋不加者十居其七。”也就是说,高达70%的土地根本不纳税!其中的绝大部分自然是豪强大户们所占有。宋仁宗初期,土地兼并开始升温,豪强们大量买地却极力隐瞒,往往15亩~20亩地仅缴纳1亩的税金。到宋仁宗晚年,“势官富姓占田无限,兼并伪冒,习以为常,重典莫能禁止焉”。豪强大户隐田漏税的情况达到令人震惊的程度,登记在官府的田地从宋真宗时的524万顷,锐减到宋仁宗时的228万顷,宋朝的土地竟然“消失”近半![8]
田赋锐减迫使官府在其他方面找补回来,本该由豪强大户们承担的田赋,通过各种形式被转嫁到了普通农户身上。
老百姓过日子本来就是算计茶米油盐这些家用,算来算去,种地的日子哪里还过得下去。在好年景时,也不过是勉强维持温饱,遇到天灾就只能抵押土地,被迫去借高利贷,利息高达100%~300%,一旦欠了高利贷,农户就铁定会失去土地。
人均50亩地的农户,怎么也算得上是北宋的中产阶级了,在沉重的苛捐杂税压迫之下,越来越多的人被迫卖掉土地,充当豪强们的佃农。而豪强大户所缴纳的田赋正是源于佃农的田租,佃农们本以为卖田投靠豪强大户是一条出路,最终发现这是一条更悲惨的绝路。
对于农户来说,拥有土地是一生最大的梦想,如今,“宋朝梦”已经彻底破碎了。
北宋经济的繁荣,靠的是千千万万普通家庭的劳动创造,他们原本热情高涨,发明创造不断,消费与日俱增,生活蒸蒸日上,对未来充满希望。但是,当土地兼并愈演愈烈之后,他们发现,无论自己如何辛苦,生活却越来越艰辛。他们消沉了,他们失去了对未来的希望。
人民梦想破碎之日,也就是国家走向衰败之时!
在土地兼并、赋税不公、货币贬值的三座大山之下,北宋的经济开始丧失活力,由盛转衰。民力濒临衰竭,而官府开支却直线上升。
朝廷的官员人数从宋太祖时代的三五千人,激增到宋仁宗年间的两万多人,出现了严重的“冗员”问题。宋初朝廷养兵不过22万人,到了宋仁宗庆历时已高达125万!仅军费开支就达到惊人的4800万贯,占了朝廷70%~80%的财政收入,陷入了巨大的“冗兵”和“冗费”困境。而这支当时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常备军,却创下了对外战争无一战胜的“神话”。
自宋仁宗庆历以后,国家财政赤字每年高达300万贯。到皇祐年间(1049—1054年),历代王朝的主要税收——田赋,已经远远不能满足财政开支,田赋的货币收入仅500万贯,缺口竟达2200万贯;绢帛收入380万匹,不足额为500万匹;粮食收入1800万石,还差了887万石。
朝廷催税像催命,地方官吏被逼急了,才变着花样玩“折变”,将田赋悄悄地翻了好几倍,各种苛捐杂税、劳役重负严重挫伤了宋朝百姓的劳动热情,动摇了国本财源。同时,朝廷还极力扩大商税征收,宋朝商业的确比汉唐发达,经济规模达到盛唐的4倍,但商业税却比唐代高出了10倍以上。宋仁宗皇祐年间,北宋的财政总收入达到了1亿贯,商税就占到了56%,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超过了田赋税收。
土地兼并致使农民负担过重,从而丧失了劳动热情,财富创造的“心脏”濒临衰竭;商业税负畸高,抑制了商品流通,经济血脉难以畅通,王朝的体质日渐虚弱;货币贬值,资产通胀,形成了经济体的“高血脂”“高血糖”和“高血压”,“三高”加重了北宋的经济病情。
「雪上加霜的“钱荒”」
北宋的货币贬值日益严重,豪强大户们的资产更需要保值增值,将流通的货币转化为实物资产,就成为豪强们的必然选择,这就产生了对普通农户杀伤力更强的“钱荒”问题。
北宋“钱荒”一词首次出现并引发朝野关注是在宋仁宗庆历年间(1041—1048年),根源还是出在与西夏的战争上。1040—1042年的宋夏三场大战均以北宋惨败而告终,巨大的战争消耗迫使朝廷开始贬值货币,不仅四川交子纸币出现了60万贯的增发,而且铜铁钱也开始贬值,这就是庆历年间连续8年只发行“以一当十”的铜铁大钱。
宋仁宗的小平钱
宋仁宗的当十钱
北宋的标准铜钱叫“小平钱”,“当十钱”比“小平钱”大一号,但远不是小平钱含铜量的10倍,却被朝廷以法律规定与10枚小平钱等值,这种行为与罗马帝国的“安东尼币”“奥勒良币”简直就是一个师傅调教出来的。说白了,当十钱就是明目张胆的货币贬值,这当然会引起市场恐慌。聪明的商人们开始囤积含铜更多的小平钱,贪婪的商人则大量盗铸当十钱谋取暴利,劣币驱逐良币的效应自动发生,流通中的小平钱日益短缺。
朝廷大惊,好处没捞到多少,弊病却一大堆,杀头流放的严刑峻法也制止不了人性的贪婪。为了遏制盗铸,朝廷只得宣布“当十钱”改为“当五”钱。疯狂的投机仍无法平息,后来改为“当三”,还是难以奏效,盗铸仍有巨利。最终朝廷不得不“折二”,也就是一枚大钱当两枚小钱用,这才刹住了投机冲动。和人性的贪婪斗,严刑峻法也不好使。所幸的是宋夏战争暂时告一段落,这种“当十”钱没有继续滥发,小平钱重新回到货币流通中,钱荒问题有所缓解。
后来,随着财政的不断恶化,朝廷再度发行“当十”钱,由于市场反应激烈,盗铸严重,通胀恶化,后来再度“当三”,最后“折二”。不过,“折二”铜钱逐渐成为货币铸造的惯例,大规模的铜钱减重和严重超发的恶果成了北宋长期的货币噩梦,钱荒问题开始不断恶化。
在当十、当五、当三、折二钱泛滥成灾时,小平钱成了抢手货。商人们大量囤积小平钱,然后重新熔化铸造铜器,转手就是5倍的暴利。在严重的货币贬值过程中,北宋的铜器就像今天的和田玉和翡翠,成了资本炒作的一种热门货。面对熔钱铸器的丰厚暴利,就连官员们也纷纷染指其间,加入了“奸民”的行列,朝廷不禁惊呼“居官者不得铸铜器”。
劣币驱逐良币的原理有一个隐含条件,那就是法律规定劣币与良币币值相等,否则自由市场中谁会愿意接受劣币?劣币正是借助国家权力才能驱逐良币。良币从流通领域退出后,总是向重视它们的地方聚集。铜器使良币中的铜,获得了应有的市场价值承认,有时在资产膨胀的心理预期之下,炒作之风更加助长了铜器的价格,这就是熔钱铸器的本质。
良币的另一个出口就是境外。
西夏、辽国和海外诸国都更加尊重铜的真实价值,于是北宋的小平钱如滔滔江水决堤而去。北宋采用了所谓的“钱禁”来对付钱荒,严禁私人铸钱、严禁销毁铜钱、严禁铜钱外流、严禁过量储藏铜钱,其重点是防止铜钱的外流和销毁。就连一向以“仁慈”著称的宋仁宗对钱禁问题都异常严酷,“以铜钱出外界,一贯以上,为首者处死”[9],而宋仁宗之前的死刑标准是携带铜钱5贯出境。最终的效果是,辽和西夏都不用自己铸币,北宋的铜钱在那里大量自由流通,就连日本和越南都极度渴望得到北宋的铜钱。“番夷得中国钱,分库藏贮,以为镇国之宝。故入番者,非铜钱不往,而番货亦非铜钱不售。”
面对人性的贪婪,连死亡的威胁都显得苍白。
难怪大文豪苏辙对铜钱外流慨叹道:“利之所在,势无由止。”
含铜量严重不足的各种大钱当道,小平钱却日益短缺,大钱发行量越大,小钱消失得就越快,严重的通胀最终造成小平钱的生产变成了亏本的买卖,北宋的铜钱供应开始快速下降。因为朝廷缺钱,所以铸大钱;因为铸大钱,导致小钱消失;大钱多了,东西贵了,小钱的生产亏本了;更少的小钱供应,加剧了更多大钱的发行,如此,北宋的货币供应陷入了可怕的恶性循环。
宋徽宗的小平钱、折二钱、折三钱
宋徽宗的夹锡当二钱
宋徽宗的折五钱
宋徽宗的当十钱
钱荒,准确地说是在货币贬值和资产通胀的相互作用下,小平钱快速退出流通的现象。越是在经济发达的江浙地区,钱荒闹得越厉害,这不仅是由于小平钱在经济发达地区的流通量更大,也是因为这些地区的豪强大户们有更强的动力进行熔钱铸器。
江浙地区的农户远比其他欠发达地区的民众更加依赖货币经济,官府的苛捐杂税和五花八门的田赋“折变”,都要依靠他们变卖农副产品来获得现金缴纳。小平钱闹钱荒,导致市场流动性奇缺,农户被迫降价甩卖农产品,对于早已深陷困境的普通农户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土地兼并导致普通农户的税负加重,田赋的跑冒滴漏以及官府的开支膨胀,致使财政入不敷出,严重赤字迫使政府贬值货币,货币贬值刺激资产通胀,资产通胀加速土地兼并,同时诱发钱荒,而土地兼并和钱荒又加剧了农户的困境,如此恶性循环,民不聊生。
这就是王安石变法之前,北宋所面临的巨大经济与社会危机。
「王安石变法为什么失败?」
1069年,在宋神宗的大力支持下,王安石开始了著名的变法运动。
王安石(1021—1086年) 与##宋神宗(1067—1085年在位)
王安石对经济弊端的根源洞若观火,他的思路也切中了问题的要害:“今所以未举事者,凡以财用为急。”财政枯竭是变法的当务之急,而解决之道就是开源节流。
开源即王安石所说的“理财”,其根本在于发展生产,创造财富。王安石曾在向宋仁宗的建言书中阐明了自己的观点,“故臣以为理财为方今先急”,而“理财以农事为急”。王安石对国家病情的把脉相当准,北宋经济的基础是农业,农业不振则百业萧条。而如何刺激农业生产呢?王安石更是一语中的:“农以去疾苦、抑兼并、便趋农为急。”
王安石的经济思想中“抑兼并”是其最为闪光之处,农户的疾苦、劳动热情的低落、生产条件的不便,其根源正是土地兼并!更为合理的顺序应该是,“抑兼并”在先,而后才能实现“去疾苦”和“便趋农”。
从变法的关键措施看,王安石是以“去疾苦”为突破口,间接解决“抑兼并”的烫手山芋。如“青苗法”规定,凡州县各等民户,在每年夏秋两收前,可到当地官府借贷现钱或粮谷,以补助耕作。当年借款随春秋两税归还,借款利息为20%~30%。在青黄不接之时,以官府的农业信贷来缓解农户的疾苦,如果没有官府的“低息”贷款,农户就不得不向金融大佬们借高利贷,官府30%的利息听起来很高,但金融大佬们的高利贷却达到了100%~300%。借高利贷就得抵押农户的土地,一旦还不上钱,土地就被大佬们顺手兼并。“青苗法”的目的在于以官府贷款对抗高利贷的盘剥,使农户在“凶年”能够“常保其田土,不为大姓兼并”。
免役法根据各家财富等级、田亩数量、丁壮多少来确定应出劳役的货币价值,富者多摊,穷人少摊,民众可以选择支付“免役钱”来代替服徭役。自古以来,徭役就是农户的一种沉重的经济负担,戍边、修宫殿、建皇陵、挖水渠、为官府当差,一去就是一个月以上,不仅耽误家庭的农业生产,而且也削弱了手工业和商业的劳动力供应,更不公平的是官绅豪强不纳粮、不当差是约定俗成的惯例,国家徭役方面的负担就全部落在了普通农户身上。
免役法打破了这种不合理的劳役分配机制,豪强大户们必须承担劳役的主要经济负担,农户们的“疾苦”则获得了一定程度的缓解。更重要的是,“免役钱”与田亩数量挂钩,田亩越多,“免役钱”越重,这就如同现代的房产税对“房姐”“房叔”将产生巨大的抑制作用一样。所以,免役法在直接减轻普通农户的“疾苦”的同时,又间接抑制了土地兼并。当浙江一家豪强大户被迫拿出600贯“免役钱”的消息传到京城时,朝廷愕然。王安石告诉宋神宗:“出六百贯或非情愿,然所以摧兼并,当如此!”
方田均税法更是抑制土地兼并的利器,“方田”就是重新丈量全国土地,“均税”则在“方田”的测量基础上,按照田亩的大小贫肥进行田赋的重新分级估算。方田均税在全国受到豪强大户和地方官府的坚决抵制,最后仅在北方部分地区推行。北方5省仅占全国总面积的20%,而清查出的田亩竟然占到全国税田的54%,可见豪强大户隐田漏税的情况是何等严重。如果方田均税的政策得以在全国推广,势必对土地兼并的狂热势头给予致命的一击。
均输法、市易法的实施,重点在于抑制商业流通中的“兼并”,打破金融大佬和豪商巨贾形成的价格垄断,为小商贩的自由竞争留下了一片生存空间,同时增加国库的收入,减轻民众负担。
除了开源,新法同时强调节流。王安石大刀阔斧在全国进行大规模裁军,将厢禁军总数裁减了45万之多,常备军规模缩减至79万,军费开支至少降低了1/3。针对“冗员”,变法派对全国州县进行了合并和裁减,共裁州、军、监机构38处,撤县127个。王安石变法的5年间,北宋财政出现了极大的盈余,土地兼并之风受到沉重打击,普通农户的税赋压力得以缓解。
虽然王安石变法并没有直接出台抑制土地兼并的政策,这也许是他的政治韬略,唯恐树敌面过宽,引发既得利益集团的强烈反弹,导致变法难以实施。但他的各项措施招招击中土地兼并的要害,富人集团看在眼中,恨在心里,痛在身上。
北宋朝廷里的大多数官员都是“为穷人说话,替富人办事”。王安石如此动真格地“既为穷人说话,又替穷人办事”,不仅坏了官场的规矩,更直接触动了官僚士绅和豪强大户们的切身利益,他们早已结成了坚不可摧的利益共同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变法势必激起制度性贪婪的疯狂反扑。
而王安石唯一的靠山就是那个志大才疏、意志不坚的宋神宗。从五路攻夏遭到惨败一事就能看出皇帝的才具平庸,徒有励精图治的雄心,缺乏杀伐决断的手段。面对以司马光为首的文人铺天盖地的声讨,以及朝野官僚豪强集团的明抗暗争,甚至包括太皇太后、太后等皇亲国戚的巨大压力,开始担心皇位稳固的宋神宗终于打了退堂鼓。
变法不到5年,王安石就黯然下台。虽然宋神宗维持了变法的条文,但失去了大批变法大臣的严厉督促,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员眼看变法派的失势,哪里还有心思去认真落实变法的细节。王安石下台后,变法已经名存实亡。
北宋最后一次制衡豪强大户的改革终于失败。1085年司马光上台后,尽废新法,北宋开始酝酿一场更大规模的贪婪扩张。
在中国历史上,改革最终能够成功的案例之所以寥若晨星,就是因为改革的力量不足以击破已经固化的制度性贪婪。王安石变法失败的根源在于,他要挑战的不仅仅是进行土地兼并的少数豪强大户,而是朝野内外各种利益集团纠结在一起的贪婪欲望。如果没有秦孝公那样的钢铁意志,则变法难竟全功。
改革与变法,实际上是进行第二次革命,而且是在自己身上动刀子。
「贪婪的最后疯狂」
后人称蔡京是“北宋六贼”之首,这个评语恰如其分。蔡京以王安石变法的得力干将起家,办事雷厉风行,善于见风使舵,是历史上最为典型的小人样板。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曾非常深刻地定义了君子与小人,他认为,德大于才的是君子,而才大于德的为小人。然而,就连司马光这样看透历史的人,也不得不倚重小人去办事。
司马光对王安石变法的反感天下皆知,他一上台自然是全面复辟。王安石的改革派干将一律遭到清洗,蔡京也不例外。在司马光废除新法时,首先开刀的就是让既得利益集团非常不爽的“免役法”。急切之下,他下令全国5天之内恢复以前的“差役法”,这意味着所有执行细则必须全面更改,牵扯面之宽,涉及人员之广,说服甚至弹压民众的工作量之大,显然不具有可操作性,各级官员纷纷表示难以按时完成。但是,这个从前变法派的干将蔡京,居然在限期内完成了所有“差役法”的恢复工作。顷刻之间,蔡京从新党的干将变成了旧党的能臣,司马光对蔡京的才能刮目相看,盛赞蔡京: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样依法行事,天下哪有行不通的法律呢?
司马光点评历史时眼光老辣,但真要办起事来手下离不开蔡京这样的能人。不过,朝廷的清流们最痛恨首鼠两端的小人,司马光虽然对蔡京印象深刻,却也只能暂时搁置不用。
王安石与蔡京最大的区别不在于做事本身,而在于做事的目的。王安石变法是要经世济民,报效国家;而蔡京打着变法的旗号,甚至用着变法的手段,谋求的却是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对于小人而言,无所谓对与错,也不存在正义或非正义,只要对自己有利,错的就是对的,非正义的也是正义的。历史上的小人,无一不是才能卓著,但最终他们的才能越大,对国家的危害也越大。
蔡京(1047—1126年) 与##宋徽宗(1100—1126年在位)
小人最突出之处就是对机会的超级敏感,而且往往能够抓住机会改变命运。蔡京的艺术修养极高,当他得知新皇帝宋徽宗的艺术修养精湛,堪称书画大家之后,就在杭州收集珍画名帖、奇石异宝,趁着宋徽宗的近臣童贯南下为皇帝寻宝的机会,搭上了童贯这条关系。蔡京不辞劳苦,昼夜陪同,珠玉财宝,倾囊结交,终于让童贯把蔡京进献的书画带到了京城。宋徽宗一见大喜,在童贯的美言之下,皇帝对蔡京的印象大为好转。后来,宋徽宗将蔡京召到京城任职,更成了品评书画的知音。
皇帝的赏识加上自身的能干,蔡京很快权倾朝野。官僚士绅、金融大佬、豪强大户们纷纷前来投靠,朝中形成了以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朱勔、李彦为代表的“蔡京集团”,宋徽宗就是他们的总后台。
为了把宋徽宗伺候好,以稳固皇帝的宠信,蔡京集团不惜竭全国之财来满足宋徽宗的喜好。他大造宫殿、园林,到处兴建道观,设应奉局和造作局,大兴花石纲之役,建延福宫、艮岳,耗费巨万。为增加自己的政绩,在西北轻启战端,大举用兵;在北方与金国联手共同攻辽,终致引狼入室。蔡京考虑的根本不是国家的方略,而是不惜倾城危国来谋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
要做到这一切,蔡京集团就需要大举敛财。他以王安石继承者的姿态,将变法推向了极端。他大改盐茶之法,将地方盐茶之利尽数归入中央,财穷力尽的地方政府为了应付蔡京严苛的“理财”考核指标,只有残酷压榨普通百姓,终于逼得方腊造反,方腊军中的主力就是破产无靠的茶农。
与此同时,蔡京集团以“西城所”为核心,掀起了北宋第二次,也是中国封建史上最疯狂的土地兼并狂潮。
西城所原是官府掌握国有土地的机构,在蔡京指派亲信李彦执掌西城所之后,官田扩大却成为蔡京集团“官财私敛”的利器。他们准备将南到襄城、西至渑池、北达黄河的广阔民田尽数兼并为“公田”,其胃口之大,兼并土地之广,堪称历史之最,令豪强大户们大开眼界。
他们通过立法,强令民田主人拿出田契,并层层追索,直至百年之前,只要追不出几代人之前的最原始田契,田亩一律充公,并重新丈量,强迫原田主与西城所签订租佃合约,从此缴纳田租。
在兼并过程中,凡是蔡京集团看中的良田,就暗中指使人向官府告发,谎称该田原本是荒地,所有田契都是伪造,于是整县整县的土地被“充公”,激起民怨沸腾。地方官府奉命抓捕闹事的民众,单在河南确山一地就以杖刑打死良民上千人,兼并土地3.4万顷。
在蔡京集团疯狂兼并土地的过程中,梁山泊也在被圈占的土地之内,这才逼反了宋江领导的108位梁山好汉。
第二次超大规模的土地兼并,致使“东南财赋尽于朱勔,西北财赋困于李彦,天下根本之财竭于蔡京、王黼”。
西北征夏,北面伐辽,南有方腊起事,东有宋江造反,朝廷焦头烂额,国库亏空殆尽。蔡京集团于是开始疯狂贬值货币,狂敛天下之财。结果,茶引泛滥,盐钞大跌。同时,蔡京集团对铜铁币也进行大规模贬值,小平钱、折二、当三、当五齐上阵,钱还是远远不够花,于是,当十钱再度出马,市场惊恐,商家闭户。当十钱破产后,蔡京集团再推超级劣币夹锡钱,结果,民怨沸腾,朝廷震惊。最后连宋徽宗都看不下去了,不得不承认“夹锡钱之害,甚于当十”。
货币的命运,最终也是国家的命运。在帝国盛衰与王朝兴亡的关键拐点上,货币贬值正是最灵敏的观测指标,它直接反映了财政恶化的状态,间接显示出贫富分化、财富兼并、税负不公、社会矛盾的尖锐程度。
铜钱与铁钱的剧烈贬值,导致北宋的货币体系面临着总崩盘的危机。作为世界上第一个发明纸币制度的国家,北宋能否用纸币替代金属货币,从而改变货币的命运呢?
这就要从北宋纸币的起源说起。
「交子——全球第一种纸币」
965年,素有天府之国美誉的成都地区,在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五代十国之乱后,归于北宋的版图。经过30多年的和平与稳定,原本物产丰富的成都地区重新成为中国西部的商业中心,其繁荣程度仅次于富甲天下的两浙。
四川1贯铁钱(1000枚)重达65斤,市场交易极端不便。
不过,当时四川经济的快速发展,却面临着日益窘迫的贸易瓶颈,这就是货币的困境。
四川地区严重缺乏铜钱,市场交易主要依靠极为不便的铁钱。一匹绸缎市价卖到了2000个铁钱,重达130斤,买几匹丝绸就得拉着马车运钱。当时官府规定,1枚铜钱兑换10枚铁钱,1贯铜钱大约5斤重,其购买力相当于65斤重的铁钱。江浙人随身带5斤的铜钱可以在街上随便溜达,而成都人却得背负65斤的铁钱“负重行军”。
成都人被逼得没办法,结果搞出个世界级别的金融创新,这就是1000年前后出现的世界上第一种纸币——交子。
世界第一种纸币——##交子 (后改为官办,北宋末改名为钱引)
当时成都地区的16家富商聚在一起商量:咱们为什么这么笨,要背着沉重的铁钱跑来跑去做买卖,大家不如把铁钱放在仓库里,用“收据”进行交易不就简单了吗?大家一齐叫好。于是,16家富商约定印制同等规格和材质的纸质收据,正反面都有印记,图案为房屋树木人物,每家都盖上印章。为了防伪,又增加了只有彼此才能识别的“密码”,即“朱墨间错,以为私记”。印制出来的交子就像一张收据,上面的数额空缺,临时再填。
这16家富商被称作“交子户”,成为四川地区的“交子银行家”。
这样一来,16家富商的大小客户们,只需在交子户的各地分店存放沉重的铁钱,店伙计验明数量之后,在交子上填写铁钱的数额,然后商人们就可以拿到一张轻飘飘的铁钱收据,四处逛街采购了。只要在16大交子户分店覆盖的地区,无论路途多远,百万贯级别的交子都能畅行无阻。持有交子的人随时可到交子户要求兑换成实物铁钱,交子户连眉头都不皱地立刻兑现,只不过每贯收取30文的“印刷费”,即大致3%的手续费。
此时,成都地区的贸易已经高度发达,商业信用普遍存在,16家交子户彼此都有商业往来,赊账买卖也是常事,他们的客户们进行大宗交易时,常常经由资金转账来完成,最后由交子户每日轧差进行清算,只有结余部分的铁钱需要在交子户之间进行运输,交易成本大大降低。
16大交子户自家的铁钱仓库,构成了成都地区的铁钱准备金仓库,而且是一张交子对应一份铁钱的100%的准备金仓库。交子户们正如今天的摩根大通、汇丰银行一样,牛气十足,他们的铁钱仓库也像今天美国COMEX的金库一样,由各家仓库共同组成。每天各家都要向交子户的老大报告各自的铁钱库存量和交子发行量,老大甚至还要向官府报备。
如此一套完备的货币发行制度,堪称世界金融史上划时代的革命,世界上第一种纸币诞生了,它比西方的纸币早了六七百年!
交子的出现,将市场交易中的铁钱运输成本降低到接近于零;信誉卓著的16大富商联保机制,又使交子的信用风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交易成本的大幅下降,带来了四川地区经济贸易的空前繁荣。每年四川的丝茶米麦将熟之际,商人们怀揣轻便的交子上山下乡,走得更偏远,行得更轻便,贸易网络铺得更开阔,物资流通量更大,物价更低廉。
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仅仅过了20多年,交子就开始变了味道。人性的贪婪,特别是交子银行家们作为群体的贪婪,开始悄悄地蚕食交子的信用。
如果做一个换位思考,假如你手中掌握了交子发行权,而且没有外部的监管,你悄悄地多印一些交子,或多填几贯数字,外人谁能知道?毕竟,持有交子的人,大约只有1/3的人会来兑换铁钱,人们一是怕麻烦,二是相信交子户的信用,三是用久了纸币早已习惯了这种方便。
交子户们每天晚上看着闲置在仓库里的成堆铁钱,就像猫抓一般痒得难受,只要动动笔,明天就能把邻居家的豪宅买到自己名下,后天还能在老家添置几百亩良田,还有金银珠宝、翡翠玛瑙,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弄到自家来。也许交子户今天晚上斗争了半天,还是算了,信誉更重要。可是如果每晚都思来想去折腾半宿,而且要折腾20多年,这简直就是精神折磨的无期徒刑。
贪婪最终战胜了一切。
当一家交子户开始通过悄悄增发交子的办法来捞到巨大的好处,那么其他交子户岂有不学之理?他们也被同样的诱惑折磨了20多年。当交子户群体形成了利益集团时,他们可以相互掩护,同时结交官员,让政府不要干预交子发行。只要不闹出乱子,政府乐得清闲自在。
终于,交子银行家们发现,印钞票远比他们起早贪黑冒风险地做生意更加有利可图,这种无本万利的巨大诱惑就算是杀头坐牢的危险也抵挡不住。
1000年前北宋的交子银行家如此,300年前西方的金匠银行家也是如此,现在华尔街的银行家同样如此。
在四川地区成功运行了20多年之后,交子泛滥的问题越来越明显。持有交子的人们并不傻,他们只是由于信息不对称而反应慢了半拍。当怀疑和恐惧开始弥漫市场时,交易的信用成本直线上升。结果事情终于闹大了,大量的客户拿着交子来挤兑交子户,银行家们闭门不出,有的甚至携带金银细软远走他乡。“或人众来要钱,聚头取索印,关闭门户不出,以至聚众争闹”,虽经官府调停,交子户们“不能偿所负,争讼数起”。最后,成都的官府担心金融秩序崩溃,要求交子户们关门歇业,变卖资产抵债还钱。
经过20多年的冷眼旁观,官府终于看明白了纸币的“金融创新”原来可以带来如此巨大的利益。于是,成都官府上表朝廷,交子是个好东西,“自来交子之法久为民便”,但由刁民们搞纸币当然会出问题,如果官府发行纸币,那是以朝廷的信用为担保,搞的是主权信用货币,老百姓肯定踊跃支持,因此提出:“废私交子,官中置造,甚为稳便。”
1023年11月,北宋建朝正好64周年,宋仁宗刚登基就批准成立了“益州交子务”,正式启动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主权信用货币的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