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长篇小说·荡寇志13
作者简介
俞万春(1794-1849),字仲华,号忽来道人。浙江山阴(今绍兴)人。早年曾多次随父镇压农民起义,对农民起义军有刻骨仇恨。后受父亲嘱托,用22年时间,写成长篇小说《荡寇志》。但未及修饰即病逝,后由其子俞龙光代为润色。咸丰三年(1853)刊行于世。原稿取名《荡寇志》,成书改署《结水浒》。《荡寇志》,秉承金圣叹“惊恶梦”的意愿,演化为攻杀剿灭梁山泊众头领的故事情节。《荡寇志》与原书的发展逻辑相悖,故而成文时难免陷入窘境。但诚如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所论:“书中造事行文,有时几欲摩前传之垒;采录景象,亦颇有施、罗所未试者。在纠缠旧作之同类小说中,盖差为佼佼者矣。”
结水浒全传
山阴忽来道人俞万春仲华甫手著
这一部书,名唤作《荡寇志》。看官,你道这书为何而作?缘施耐庵先生《水浒传》并不以宋江为忠义。众位只须看他一路笔意,无一字不描写宋江的奸恶。其所以称他忠义者,正为口里忠义,心里强盗,愈形出大奸大恶也。圣叹先生批得明明白白:忠于何在?义于何在?总而言之,既是忠义必不做强盗,既是强盗必不算忠义。乃有罗贯中者,忽撰出一部《后水浒》来,竟说得宋江是真忠真义。从此天下后世做强盗的,无不看了宋江的样:心里强盗,口里忠义。杀人放火也叫忠义,打家劫舍也叫忠义,戕官拒捕、攻城陷邑也叫忠义。看官你想,这唤做什么说话?真是邪说淫辞,坏人心术,贻害无穷。此等书,若容他存留人间,成何事体!莫道小说闲书不关紧要,须知越是小说闲书越发播传得快,茶坊酒肆,灯前月下,人人喜说,个个爱听。他这部书既已刊刻行世,在下亦不能禁止他。因想当年宋江,并没有受招安、平方腊的话,只有被张叔夜擒拿正法一句话。如今他既妄造伪言,抹煞真事。我亦何妨提明真事,破他伪言,使天下后世深明盗贼、忠义之辨,丝毫不容假借。况梦中既受嘱于真灵,灯下更难已于笔墨。看官须知:这部书乃是结耐庵之《前水浒传》,与《后水浒》绝无交涉也。本意已明,请看正传。
第一百三十七回 夜明渡渔人擒渠魁 东京城诸将奏凯捷
却说张经略查点梁山贼目,或斩戮,或擒获,或病故,却是一百单七人,只不见了一个盗首宋江。张公对云陈二人道:“这是元恶渠魁,岂可漏网,公等可知其出没否?”云天彪道:“贼党惟有盐山一处,料此贼必然逃向此方,可速向此方追捕。”希真道:“此贼射瞎一目,最易辨识。”张公称是,便图绘宋江面貌,差康捷飞檄东平一路关隘,严行查缉。康捷领令去了。随命邓宗弼、辛从忠、张应雷、陶震霆领兵四万名,飞速前去,剿灭盐山,沿途查访宋江。邓辛等四将领命去了。
原来宋江自那日鲁达疯死之后,便邀吴用入内议事。二人密室对坐,宋江长叹一声,隐隐的流出一行泪来,道:“军师,你看大事如何结局?”吴用默想一回道:“但凭天数。”宋江道:“依我看来,天之亡我,不可为也。先生作速为我划策。”吴用又沉吟良久,目视宋江,将中指在桌上书一“走”字。宋江摇头道:“这个断断不可,我一走如何对得住众兄弟。若挚了大众同走,官军必然追来,仍与不走何异。”吴用道:“兄长且去,只要我不走就无害了。”宋江道:“这便更荒唐了,岂有我得保全,先生受累之理。”吴用道:“兄长且去,小弟见机而作。至于众兄弟,亦只好付之大数而已。”宋江道:“还有一事甚难,我此刻单身出走,老父在堂,断难窃负而逃。若不禀知老父,于心何忍;若说明了,老父必然牵挂,如何是好?”吴用道:“这也只好从权。太公面前,万无说明之理。兄长且去,太公如果问起,总说兄长在前关就是了。”宋江道:“我兄弟老清,与我同胞,此刻远别,须得告知他方好。”吴用道:“这个更可不必,兄长且去。老清是纯厚人,易于安慰,可以放心。”宋江道:“万一事变,这些儿郎们我不能照顾,如何是好?”吴用道:“古人说得好;慈不掌兵。兄长且去,此刻非慈悲之时节了。”宋江浩然叹道:“盐山情形,据朱仝、雷横说起,十分兴旺。如果如此,尽可去得,我且先去。”吴用道:“兄长须带一人同去,以便沿途服侍。我看兵目中史应德,乃是小窃出身,兄长带去大利。出后关时,也省得告知燕青。”宋江称是,急忙收拾,带了史应德去了。故尔梁山内外寂无知觉。
且说宋江同史应德由洞内曲曲折折爬出洞外,只见一片乱石纵横。幸喜史应德窜山摹涧,如履平地,一路扶掖了宋江过去。过得乱石,又是一道山隘,两边陡壁,中间仅有只身可过。过了山隘,又是细路一条,两边都是深塘及烂泥潭。又接着一片荒山,四围榛棘。宋江到了此处,时已黄昏,便道:“今夜无处栖身,怎好?”史应德道:“渡过此山,山脚下便是运河。更喜昏黑渡河,无人辨识面貌。渡得运河,那岸便有宿头。”宋江依言,随了史应德,跨过荒山,早已昏黑,不辨人迹。史应德敲火觅路,到得河边,茫茫白水,无船可波。宋江立在岸边,踌躇无计,想了半晌道:“我竟昏了,此路戴院长进出多次,曾说自造一只小船,藏在山洞里,今日何不取来一用?”史应德也恍然大悟,便去寻着了那山洞里的小船。宋江上了船,史应德划船,平平安安,稳渡中流,登了东岸。
宋江与史应德上岸,黑路中又行了一程,遇着一个小小桑村。时已夜半,那些人家尚在绩麻,灯火未熄。史应德上前去敲一家的门,里面一老妇人问是谁。宋江答言:“过路客人,特来借火,恳求方便。”那老妇人来开了门,宋江同史应德进去了,故意坐着与老妇扳谈,方知此家只得一婆一媳居住。宋江看他情形朴陋,是真实乡村人家,料不致踏着什么机关,便取出二两来重一锭银子,“告求老奶奶造饭借宿。”那老妇接了这锭银子,欢欢喜喜的应允了,便与媳妇去厨下烧茶煮饭。须臾间搬出来,请宋江主仆吃了。
宋江深恐露出破绽,只推害眼,背灯光坐了。吃了饭,又推困倦,那老妇急忙让出床铺,宋江先去睡了。史应德也进去睡了。婆媳自在堂前绩麻。宋江心虚胆怯,那里睡得着,只听得隔板壁有人说话道:“这遭天下太平了。宋江那厮何等了得,今番也要吃张将军拿了。”一人道:“宋江到底为射瞎了眼睛,一路倒运,直到如今。看来凡有一人破了相,终不讨好。”一人道:“若拿着了宋江,把来千刀万剐,方泄吾恨。那年我外祖家好端端住在沂州安乐村,吃他杀得不知去向,至今提起来头发直竖。”宋江听了这番话,分明如卧针毡,周身冷汗,心中跃跃,提起了耳朵,离着枕头三四寸,听他们说,却渐渐说到别件事去了。须臾间,堂前婆媳熄灯就寝,四邻亦寂静无声。宋江提心吊胆,如何睡得着,望到窗格微明,一硌碌爬起来。喜那乡村人家起早惯的,那婆媳两个早已起来。宋江托言赶路,向那老妇讨些汤水茶饭,道声打搅,同史应德走了。一路平安,无人盘问。
主仆二人过了东平,满耳朵听得街坊村落间,纷纷的讲梁山讲宋江。宋江心中十分虚怯,同了史应德只拣僻路走,夜间仍就小僻村落歇宿。宋江心中提挂,又是一夜不睡。天明又行,行至申牌时分,走过肥城县界的陶山,忽听得路上纷纷讲动,张经略大将军查拿宋江的文书到了。宋江暗暗叫苦道:“想是我的梁山休也。我到此进退不得,如何逃命?”便引史应德到僻处道:“今日怎好?”史应德道:“体管他,有路且走。”宋江只得依了,一路不问山高水低,荒榛丛棘,只拣僻路便走。天已晚了,看看四边无可栖宿。时方七月初八日,前半夜有月,宋江、史应德趁着月光下,脚不暂停的只顾走。走至半夜后,已是长清县地界。宋江困乏已极,松树下栖息了,打个眬瞳,不觉东方已白,主仆二人急忙又走。一路湾曲荒僻之径,又走了一日。宋江道:“我实在来不得了,今夜有可安身之处,遮莫稳睡一宵再走。”史应德连打呵欠应道:“正是。”
二人说说走走,时又黄昏,到了一处野渡,一水茫茫,又无舟船可济。二人同立岸边,徘徊四顾,忽远远望见芦苇丛中灯火之光。宋江与史应德奔去,乃是一只鱼船。宋江便上前叩篷,问:“此处是甚地名?”篷内渔人转问道:“客官是到何处去的?”宋江道:“我们是往大清河去的。至此失路,故借问声。”只听得又一个渔人道:“这条河是直通大清河去的,客官多与我们些酒钱,便直送你到大清河。”宋江喜极。只见篷内两个渔人开篷出来,宋江疲乏已极,也不顾吉的祸福,一脚跳进舱来。史应德也随了进来。宋江讨口水,吃了干粮,在舱内铺席便睡。史应德也睡了。两渔人撑篙离岸,驾橹搭桨,伊伊哑哑的摇出中流。
原来这两人是两兄弟,专靠打鱼为业,兼以济渡客商,却是循良百姓,并非歹人。此番合当有事,那哥子在船头,兄弟在船稍,正当转汇之时,史应德忽立出船舷小便。那哥子将篙子打转来,却打在史应德背上。史应德瞌睡正深,立脚不定,不觉一个觔斗,翻下水去。两弟兄齐叫声“阿耶”,急要赴水捞救,苦于河水急溜,那史应德已影迹无踪了。听那舱内,客人兀自鼾声连绵。两人把船停了,商议道:“此事若吃这客人晓得了,怎肯与我干休?”哥子道:“他和我前生无冤,今世无仇。不然,我今在若一发做了他,倒是安耽无事,只是天理难容。”兄弟道:“我得个计较在此:我看他困倦已极,未必就醒,管他娘,摇出了大清河市镇去。待他醒来,只诳说那人因叫你不醒,自先上岸去买物事,在某店等你。但只赚得他几个酒钱,哄他上了岸,我们便走他娘。”
正说间,忽听那客人做声起来。两人大惊,提耳静听。只听那客人哼道:“军师,你看从盐山兴兵杀来,还是逃出海外?”兄弟道:“兀自说梦话哩!”那哥子忽然福至心灵,便问道:“兄弟,这客人落船时,我在后篷,看不仔细,你看是恁样人?”兄弟道:“是个黑矮子,一只眼睛瞎的。”哥子道:“想是我们合当发迹,天送这大利市来也。”兄弟道:“怎见得?”哥子道:“你不晓得,我今朝进长清城卖鱼时,听说张经略大将军有文书到此,说有人捉得宋江,赏钱三万贯,而且还有什么官做。今日这客人,莫非就是宋江?”兄弟道:“咄,你休痴想!那有这块肥羊肉落来你嘴哩!”哥子道:“运气来了,那里论得定。方才我听他的梦话,又听你说出他的面貌,这人定是宋江,端的十不离九。我得个计较在此:我进去如此如此,你进来如此如此,管赚出他真姓名。”
两人计议停当,那兄弟便上了岸。哥子便取了绳索,轻轻的走进舱内,将宋江一索捆了,便大叫:“兄弟快来!”宋江睡梦中惊醒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捆我?”那哥子喝道:“咱老爷生在深江,一生只爱银钱,你问做甚?兄弟快来!”宋江急极叫道:“好汉,我身边银钱尽行奉送,只求饶我一命。”哥子道:“闲话少说!兄弟快来,帮我抬出去。”只听那兄弟从岸上叫来道:“我已将那个牛子捆在泥潭里了。”一面说,一面持火进来。宋江哀告饶命。那兄弟将火一照,忙叫:“阿耶!哥哥体自莽,不要伤犯好人!这位客官,好像是及时雨忠义宋公明。”哥子道:“胡说。忠义宋公明,现在梁山做大王,今夜单身来此做甚?”宋江到得此际,不知虚实,想左右终是一死,因回忆那年行阳江、清风岭等处,曾经得过此等侥幸,今日说出名姓,或者尚有生路,便开言道:“二位好汉,何处认识宋公明?”那兄弟道:“哥哥,你快把绳索解了。你此番得罪了上天星宿,大有罪孽。”哥子道:“且慢。你说他好像是宋公明,到底是不是宋公明?万一不是宋公明,我两人着了这个鬼,倒是一场笑话。”宋江忙接口道:“我真是宋公明。”那哥子道:“客官,你休要冒认宋公明!宋公明现在梁山堂堂都头领,单身到此做甚?”宋江道:“不瞒二位说,我梁山被官兵攻围紧急,十分难支,我想逃到盐山,重兴事业。路上怕人打眼,特拣僻路走,所以走到此处。今恳求好汉……”话未说完,那两人呵呵大笑道:“你原来真是宋公明!你休要慌,那张经略大将军等你已久,我们一俟天明,便直送你到他营前。”宋江听得这话,方晓得着了他们的道儿,惊得魂飞天外。那两人便加了一道绳索捆缚了他。
宋江半晌定神,剪着两手,瞪着单眼,看那两人。那两人坐在舱内,扼不住心中欢喜,笑嘻嘻的看那宋江。宋江叹一口气道:“不料我宋江今日命绝于此。”便问那两人道:“这里端的什么地名?”两人答道:“老实对你说,这里长清县管下北境夜明渡。这里有件奇事,水中石壁到五更时便放光明,因此唤做夜明渡。”宋江一听得“夜明渡”三字,便长叹一声道:“宋江该死久矣。笋冠仙,笋冠仙,我悔不听你言,致有今日也。你那八句谶语,分明是‘到夜明渡,遇渔而终’八个字,我迷而不悟,一至于此。”说罢,一口气悔不转,竟厥了去。那两个人忙替他揪头发,掐人中,摩胸膛,摆布了好歇,方醒转来。那兄弟忙去烧口热茶与他吃了。
三人各相呆看了一歇,天已黎明。宋江又开言问道:“你们二人是甚名字?”那哥子笑着答道:“咱老爷三更不改名,四更不换姓,咱老爷姓贾,唤做贾忠。”指那兄弟道:“这是咱兄弟,唤做贾义。”宋江听罢,又浩然长叹道:“原来我宋江死于假忠假义之手。罢了,天色已明,你们送我去罢。”
两人汲水烧饭,各自吃饱了。二人将船摇出大清河,只听得西边炮火连声,鼓角齐鸣,大队兵船到来。贾忠忙教贾义将船退入港内。贾忠道:“兄弟,这兵船不知那里的,你紧紧在此看守,待我出去探听明白了再来。”贾义应了。贾息便上了岸,走出港来。原来这贾忠本是识字的,当时向兵船旗号一望,只见上写着的经略大将军左右翼旗号。贾忠暗喜道:“原来果是官兵也。”便立了一歇,等得前队兵船到来,便在岸上跪禀道:“长清县渔户贾忠禀报大将军,那梁山大盗宋江已有了。”船上先锋官一闻此报,便叫小船接渡贾忠。上船问了缘由,便教将贾忠送到大船去见大将军。那邓宗弼、辛从忠闻报,便叫传贾忠进来。贾忠禀说了缘由,邓宗弼、辛从忠等皆大喜,便差一小校同贾忠去取宋江来。须臾,贾忠、贾义随了小校,押解宋江前来。邓宗弼一看,果是宋江,大喜,便先取两副金帛赏了贾忠、贾义,随将宋江上了靠锁,推入囚车,派一员随营官押送大营,并将贾忠、贾义亦送往大营。随营官领命。贾忠、贾义叩谢了,一同前去。
这里邓宗弼依旧同辛从忠、张应雷、陶震霆催动人马,杀向盐山。不日到了盐山,邓宗弼传令安营下寨,与辛从忠、张应雷、陶震霆商议攻取之策。辛从忠道:“这盐山有虎翼山、蛇角岭两处羽翼,须先破其羽翼,方可直捣盐山。”张应雷道:“如此,恐盐山贼兵来救,反生牵制。今我们现有四万人马,不如四人分领了,三处一齐下手。”陶震霆道:“分兵恐怕势弱。如果要三处齐攻,可再檄调天津、河间等处兵马前来助战。”邓宗弼道:“我看无须,不如仍依辛将军原议。只须分别奇正接应,假作三处齐攻之势,盐山畏我齐攻,必不敢出兵来救。而我兵有奇正接应,亦不忧势弱也。”众人称是。张应雷愿攻虎翼山,便领兵一万,杀向虎翼山去;陶震霆愿攻蛇角岭,便领兵一万,杀向蛇角岭去。这里邓宗弼领兵一万,守住盐山西北要路,接应张应雷的兵马;辛从忠领兵一万,守住盐山东南要路,接应陶震霆的兵马。
先说张应雷领兵到了虎翼山,传令一字技队扎营。那虎翼山头领拔山熊赵富、索命鬼王飞豹,闻官兵杀来,大怒,便尽数点寨兵,杀下山来。张应雷早已布阵等待,倒提铜刘,立马阵前,大叫:“虎翼山栖魄游魂,速就扫除!”王飞豹大怒,舞着狼牙棒一马飞出,直取张应雷。张应雷舞刘敌住,大战十五六合。赵富在阵上望见王飞豹不是张应雷的对手,便拍马舞刀来助飞豹。张应雷不慌不忙,展开铜刘,敌住二人。只见阵云影里,那面铜刘耍圆来,变成一团大金光,赵王二人目眩心骇。只听得张应雷一声铜刘过去。王飞豹嗓子割断,倒于马下。赵富大惊,拖刀便走。官军一齐大呼杀上,杀得贼兵大败。赵富急忙领后半人马逃上虎翼山,张应雷率众亘逼山下。天色已晚,张应雷传令,就山下安营,一面报与邓宗弼。次早策众攻山,接连攻了三日,赵富坚守不下。
那邓宗弼闻张应雷得胜,正拟前去助战,忽盐山头领截命将军邓天保、铁枪王大寿率兵六七千杀来。邓宗弼大怒,一面报与辛从忠,这里一面传令迎战。贼兵已到,两阵对圆。邓宗弼出乌阵前,高叫:“杀不尽的草寇,速来纳命!”邓大保、王大寿一齐大怒,两马并出,敌住邓宗弼。邓宗弼展开雌雄双剑,虎吼般杀出。邓王二人曾吃过邓宗弼的利害,今日见了十分当心,抖擞精神,并力厮斗。大战六十余合,不分胜负,两阵各自收兵。次日交锋复战,连战了三日。
那辛从忠接了邓宗弼的报,便一面报与陶震霆,一面点齐人马,直攻盐山。山上几员头目,策众死守,礧木滚石齐下。辛从忠一马当先,抢上山来,一枝蛇矛龙盘虬舞,拨开礧木滚石,直到关门,纵身上关。关上只得几个二三等的头目,如何抵敌得住,吃辛从忠一矛一个,撅稻草也似掼落山下。关上贼兵大乱,官兵一齐大呼杀上,杀得贼兵尸满关上,血流山下。辛从忠指挥众兵开关齐入,盐山大破,山内贼兵尽行杀绝。
那陶震霆正在攻击蛇角岭,那蟠海龙秦会、喷雾豹张大能死命抵住,不敢出战。陶震霆正欲设计攻击,忽接到辛从忠的报,便率众退去,假作助攻盐山之势。那秦会、张大能见官军退去,便领兵杀出。只见陶震霆兵马已退远了,秦会、张大能便并力直趋盐山。不防半路上陶震霆兵马截杀出来,众贼大惊,方晓得中了陶震霆的计。陶震霆两柄卧瓜锤,流星驰电般当先杀入贼军。秦会、张大能死命敌住。战不数合,两人知不是头,约兵马退转,官兵已潮涌般杀上。陶震霆见秦张二贼去远,便挂了双锤,取下那杆溜金火枪,扳开火机,只听扑通一声,阵云中张大能中枪落马。秦会大惊。官兵紧紧追上,秦会领败兵退入蛇角岭。官兵已到山下,四面攻围,秦会死命守住。陶震霆正拟悉力攻打,忽接到辛从忠破盐山的捷报。陶震霆便传令军士少息,次日再行攻打。
却说辛从忠破了盐山,便委偏将守山,自己领兵五千去接应邓宗弼。那邓天保、王大寿两员贼将,日日苦斗邓宗弼。邓宗弼天生神力,转战不衰,那二人兀自筋疲力尽。这日重复交锋,邓宗弼见他二人力气已尽。便大奋神威。展开双剑,分明双龙飞舞,卷入贼军。邓天保措手不及,剑光撞着,头颅早已飞去。王大寿大惊飞逃,邓宗弼驱兵杀上,贼兵大败。王大寿逃出阵云,恰好辛从忠大队兵马掩来。王大寿舍命冲突,辛从忠见了,一飞标过去,正中咽喉,攧下马去。邓宗弼、辛从忠合兵一处,杀得贼兵一个不留。忽报张应雷带领得胜兵,持着赵富首级转来。
邓辛二将皆喜,忙问缘由。张应雷道:“小弟攻虎翼山,连攻了七日,贼人坚守不出。小弟使个见识,教偏将假扮救兵,冲入重围。这赵富果然杀出,吃小弟诱入阵中斩了,便驱兵杀入虎翼山,将贼兵杀尽,寨栅尽行烧毁,得胜回来。”众人齐声称妙。
当时邓宗弼、辛从忠、张应雷合兵一处,回到盐山。忽报陶震霆持着秦会首级,带了得胜兵转来。众人喜问其故,陶震霆道:“小弟攻蛇角岭,只攻了一日,贼人锐气已尽。小弟见了,便策众奋力攻关。关上贼兵守了山,小弟破关而入,秦会情急自刎。小弟挥众杀尽贼兵,焚毁寨栅,得胜回来。”众人都叹服。当时邓、辛、张、陶四人共议,檄天津、河间、武定三府官员前来妥办善后事宜。这里盐山寨栅,亦烧毁净尽,四人统领人马,大掌得胜鼓,回大营去了。
却说张经略在梁山,接到邓宗弼等送来盗魁宋江,并擒贼有功之渔户贾忠、贾义。张公大喜,使教左右取出三万贯钱,加了两套花红,赏那二人,又各赐防御职衔,就以长清县下北境三百户封那二人。二人叩谢领赏而去。当将擒获渠魁之事,恭折奏闻,差康捷赍奏前去。张公便与贺太平、盖天锡、云天彪、陈希真查点就擒贼目名数,计现在梁山就擒十三人: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柴进、朱仝、雷横、戴宗、裴宣、樊瑞、张青、孙二娘、段景住;曹州府监内三人:燕顺、石勇、李立;大名府监内二人:张横、张顺;兖州府监内四人:宣赞、郝思文、单廷珪、魏定国;青州府监内九人:史进、刘唐、李忠、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朱武、鲍旭、朱贵;沂州府监内五人:李逵、穆洪、李俊、黄信、欧鹏:共计三十六人。张公传令提取。不数日都陆续解到,张公吩咐装起三十六辆陷车,把那三十六人推入钉固了。传令将忠义堂烧毁,伐倒替天行道杏黄旗的旗竿,所有宋江伪造违禁之旗伞袍服兵符印信一切等物,亦尽行销毁。前所抄出梁山之钱粮金帛,一半入官,一半赏赐随营效力将弁兵丁,并阵亡家属,被难人民。然后与贺太平、盖天锡、云天彪、陈希真统领大兵,押解三十六贼,并一切俘虏首级,尽出梁山,驻屯曹州,一面等待邓辛等四将捷报,一面恭候圣旨发放。
且说天子自二月二十日郊饯大经略张叔夜出师之后,自四月初一日起,便日日命驾亲登朝阳门一次,以望山东,躬自祷告:“皇天深仁,祖宗厚德,保佑此番师出成功,狂寇殄平,士民安乐。”到了七月初十日,天子正在朝阳门,忽远远望见一张红旗,须臾流星掣电价到了面前,正是经略报捷本章。天于大喜,传旨取张叔夜奏章进览。黄门官领旨下城,取那奏章上呈御前。天子览毕,龙颜大悦,命驾还宫,差官随驾入城。城中文武大臣,及众官士民,俯伏道旁,齐呼万岁。天子还宫,先命具仪恭诣天坛、太庙谢恩,各大臣恭贺。同日又接到康捷赍米擒获渠魁的奏章。天子愈喜,即日传出褒嘉张叔在等的恩旨,着康捷先行赍去。所有一切庆典,着该部查明具奏,俟奏凯之日,一体施行。按下慢表。
且说张叔夜统大军到了曹州,当日即逢康捷赍着恩旨转来。张叔夜率领诸将跪迎,恭听开读毕,所有赏赍恩典,悉遵颁诏。叔夜等舞蹈谢恩,各官庆贺。贺太平、盖天锡、云天彪、陈希真等同在曹州,与山东制置使清万年办理善后事宜,一面等待邓辛等四将捷报。到得八月初旬,忽报邓辛等四将荡平了盐山、虎翼山、蛇角岭,领兵转来,张公大喜,众将皆喜。此时山东、河北,一应强梁寇盗,扫除尽净,四方道路平通,商旅行李游行无碍,一座城乡村落,士民老幼,共享升平,安居乐业,所有营汛兵弁,个个韬戈束甲,从此不复用兵。万姓三军,欢呼动地。张叔夜又拜本章,差康捷上京报盐山之捷。康捷责着恩旨转来,叔夜与诸将恭迎开读。内载“所有临阵有功各大臣,一体来京,候朕施恩”等谕。张叔夜谢恩毕,宣谕各官知悉。即日张叔夜率领诸将,一齐起身,奏凯还朝。只因这一去,有分教:放牛归马,共成王室功勋;跨鹤骑鲸,表出天曹来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三十八回 献俘馘君臣宴太平 溯降生雷霆彰神化
却说张叔夜在曹州,聚集平灭梁山文武各官,择了吉日,班师回朝。中军参赞大臣,并各队领队大将,及二十万天兵,均从曹州起行,云天彪、陈希真率领部下督阵的文员武将随从。当时发炮起马,第一拨,左营十二员军将云天彪、傅玉、云龙、刘慧娘、风会、闻达、哈兰生、欧阳寿通、毕应元、庞毅、孔厚、唐猛,分领天兵六万;第二拨,右营十二员军将陈希真、刘广、祝永清、陈丽卿、苟桓、栾廷玉、祝万年、栾廷芳、真祥麟、刘麒、范成龙、刘麟,分领天兵六万;第三拨,中营军将十二员贺太平、盖天锡、邓宗弼、辛从忠、张应雷、陶震霆、金成英、杨腾蛟、韦扬隐、李宗汤、王进、康捷,分领六万人马:三拨共军将三十六员,人马十八万。第四拨,张经略率领二子伯奋、仲熊,分领中营亲军二万人马,解着宋江等三十六贼,一齐起身。大小三军齐掌凯歌,鼓乐喧阗,队仗纷纭,戈甲庄严,旌旗明丽。正当天晴日晶,秋风高爽之时,大队得胜军马,耀武扬威,浩浩荡荡,出了曹州南门。山东制置使清万年,率领所属文武官员,肃具仪注,出郊饯送。张叔夜辞了清万年,率领众将军马奏凯东行。清万年自在曹州办理善后事宜。张叔夜大军一路向东京而去,地方沿途迎送,说不尽那一切威武荣耀。
那数十员功臣大将,几十万得胜天兵,接站行至九月初一日,到了东京。天子命驾郊迎,在京大小文武各官一齐随驾出城,只见威仪严肃,礼制辉煌,那些神龙卫士,金枪班,羽林军,一切成严仪仗,扈从圣驾,齐到东郊。张叔夜率领出征诸将,已在东郊恭候圣驾。只见三军分列,队伍整齐。
中军将校一十五员:
经略大将军总督三营军务张叔夜;
参赞大臣贺太平;
参赞大臣盖天锡;
中军第一队左将军张伯奋,
中军第一队右将军张仲熊;
中军第二队左将军邓宗弼,
中军第二队右将军辛从忠;
中军第三队左将军张应雷,
中军第三队右将军陶震霆;
中军第四队左将军金成英,
中军第四队右将军杨腾蛟;
中军第五队左将军韦扬隐,
中军第五队右将军李宗汤;
中军第六队左将军王进,
中军第六队右将军康捷。
左军将校一十二员:
经略左军大将军云天彪;
左军参谋官刘慧娘;
左军副参谋官孔厚;
左军第一队副将军云龙;
左军第二队左将军傅玉,
左军第二队右将军风会;
左军第三队友将军毕应元,
左军第三队右将军庞毅;
左军第四队左将军闻达,
左军第四队右将军欧阳寿通;
左军第五队左将军哈兰生,
左军第五队右将军唐猛。
右军将校一十二员:
经略右军大将军陈希真;
右军参谋官兼第一队副将军祝永清,
右军第一队先锋将军陈丽卿;
右军第二队正将军刘广,
右军第二队左将军刘麒,
右军第二队右将军刘麟;
右军第三队左将军苟桓,
右军第三队右将军祝万年;
右军第四队左将军栾廷玉,
右军第四队右将军栾廷芳;
右军第五队左将军真祥麟,
右军第五队右将军范成龙。
当时齐在东郊,天子法驾到来,齐呼万岁。大经略张叔夜先行进见,拜跪礼毕。天子降座,亲与张叔夜解甲,亲赐御酒慰劳,叔夜谢恩。天子罩敷思礼,遍劳三军将官,众将各各谢恩。此时鼓乐悠扬,仪文炳焕。那些赞礼官、司仪官都侍立御前,一切内官侍臣趋走御道之旁,宣召赏赉,纷纭络绎,非常闹热。
那宋江等三十六贼,都反剪捆缚,远远跪在御道之外。那班城里城外的百姓,早已邀张唤李,挨挨挤挤,都来看热闹。前番征平方腊奏凯时,百姓都已见过张经略的威风,今番再看,愈觉惊异。又不知宋江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模样,都要来瞻仰瞻仰。有的说:宋江可怜,被官府逼得无地容身,做了强盗,今番却又吃擒拿了。有的说:宋江是个忠义的人,为何官家不招安他做个官,反要去擒捉他?内中有几个明白事体的说道:宋江是个大奸大诈的人。外面做出忠义相貌,心内却是十分险恶。只须看他东抢西掳,杀人不转眼,岂不是个极的极恶的强盗!众论纷纷不一。
不多时,天子回銮。经略率领功臣进了城。各盗犯尽交刑部监禁。各官员朝请圣安毕,回寓。
次日,天子便册封张叔夜为开国郡王。初三日,论功行赏,各功臣有爵者晋爵,无爵者赐爵。初四日,大犒从征军士,抚恤阵亡家属。
初五日庭讯,三法司及大将军汇奏;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元凶渠魁,罪大恶极。其余三十二贼:柴进为通逃渊薮;李逵、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石勇、段景住,估恶不悛;李俊、穆洪、张横、张顺,土猾倡乱;朱仝、雷横、史进、戴宗,吏胥通贼;黄信、宣赞、郝思文、单廷珪、魏定国,身受皇恩,忍昧本良;李立、朱贵、张青、孙二娘,身为市侩,潜蓄异谋;裴宣、欧鹏、燕顺、朱武、樊瑞、鲍旭、李忠,啸聚山林,倡为盗首。均属罪无可逆,合拟凌迟。天子依议,即于初六日恭诣太庙献俘毕,即将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柴进、朱仝、雷横、史进、戴宗、刘唐、李逢、李俊、穆洪、张横、张顺、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朱武、黄信、宣赞、郝思文、单廷珪、魏定国、裴宣、欧鹏、燕顺、鲍旭、樊瑞、李忠、朱贵、李立、石勇、张青、孙二娘、段景住,一齐绑赴市曹,凌迟处死,首级分各门号令。群臣齐庆升平。天子分官受职,遂颁恩诏,大赉天下,举行一切庆典。又诏将那平定梁山泊的文臣武将从始至终的功绩事实,发入乐部扮演。天子御天章阁赐筵,率群臣观剧,观至某臣建功之处,便赐某臣酒一杯。大于义亲酒宸翰,歌咏诗章,赞群臣之功。诸臣中有善吟咏的,都恭和奉答,颂扬天子功德。天子命群臣必须尽欢,群臣谢恩,无不遵旨醉饱。
次日,张叔夜率出师诸臣,同在朝文武官,入宫谢恩。天子道。“朕欲图画三十六臣入徽猷阁,以张叔夜为领袖。”张叔在等谢恩毕,天子遂传旨着该部图画功臣。不日,部臣将张叔夜及二子伯奋、仲熊并贺太平等三十六臣的真容献上。天于见了甚喜,便亲提御笔题签:
中书政事府同平章事、殿帅府掌兵太尉、开国郡王张嵇仲,(字而不名,仿麒麟阁霍光不名之意。)
左龙武大将军、辅国公张伯奋,
右神武大将军、定国公张仲熊。(以此三臣为领袖。)
中书政事府参知政事、吏部尚书、魏国公贺太平,骠骑大将军、知枢密事、越国公云天彪,
辅国大将军、同知枢密事、鲁国公陈希真,
镇军大将军、河北留守司、顺诚侯刘广,
镇军大将军、山东留守司、壮勇侯傅玉,
冠军大将军、京畿五城兵马大总管、智勇侯祝永清,忠孝武烈一品夫人陈丽卿,
云麾大将军、京畿五城兵马副总管、果勇侯云龙,忠智英穆一品夫人刘慧娘,
辅国大将军、兵部尚书、南阳侯金成英,
端明殿大学士、刑部尚书、宣城侯盖天锡,
忠武将军兼领左神武大将军、建威侯邓宗弼,壮武将军兼领右龙武大将军、扬威侯辛从忠,宣威将军兼领左羽林大将军、怀远侯张应雷,明威将军兼领右羽林大将军、定远侯陶震霆,山东镇抚将军、宣化伯风会,
河北镇抚将军、怀化伯苟桓,
定远将军、兵部侍郎、宣威伯杨腾蛟,
龙图阁大学士、刑部侍郎、济阳伯毕应元,
西城兵马司总管、忠勇子视万年,
南城兵马司总管、平南子庞毅,
河北天津镇总管、归化子哈兰生,
山东马陉镇总管、长城子刘麒,
左龙武副将军、高阳子韦扬隐,
右龙武副将军、中牟子李宗汤,
山东兖州镇总管、襄武子栾廷玉,
河北大名府总管、忠毅子闻达,
卫尉兼焕章阁直学士、任城男真祥麟,
大司农兼天章阁直学士、范阳男范成龙,
东城兵马司总管、协忠男栾廷芳,
左神武副将军、武阳男刘麟,
右神武副将军、武定男欧阳寿通,
殿中侍御史、谏议大夫、昌平男孔厚,
振威将军、致忠男王进,
游击将军、奋武男唐猛,
游骑将军、新城男康捷。
共三十九幅功臣图像,御笔又亲题赞语,都送入微猷阁以垂不朽。群臣庆逢非常际会,感激谢恩,各归职守。
过了数日,天子忽忆:“今春出师之时,感天上庆云瑞兆。朕曾访问于张天师,据奏称:此番出征诸臣,皆系雷部神将,上帝敕令降生,辅佐朝廷,珍灭妖氛。今日果然群凶扫灭,四海升平,其言验矣。”遂传旨到江西龙虎山,宣召张天师入觐,备问雷将来历,以昭天恩,而志盛事。着值殿指挥司官赍诏前去。指挥官领旨,即便赍诏赴龙虎山去。不日到了龙虎山,张天师恭迎诏敕,开读讫,将圣诏供奉了,一面接待钦差,一面吩咐道众收拾行装。因系特诏宣召,不敢怠缓,次日便同了钦差起程。路上州县迎送,不必细表。不日到了京师,钦差官入宫覆旨。
次日,天子御天章阁召见。天师稽首请安,并贺圣喜毕。天子赐坐,天师谢恩就坐。天子开言道:“今春朕命张叔夜征讨梁山,尔时卿曾奏称:此番命将,皆上天敕令降生之雷部神将,出师必然大捷。今妖氛殄灭,海宇升平,卿言果验。仰见昊天覆育之仁,祖宗积累之厚,朕凉德藐躬,获承天贶,敢不抵惧。所有雷部神将,谅卿必深晓来历,可一一具奏,以昭天恩,以彰圣化。”天师躬身答道:“恭蒙清问,臣谨具奏。”天子道:“且慢。着宣天章阁侍制进来,备录天师之言。”须臾侍制进来,铺纸阶前,磨墨拈笔,候天师奏来。天师奏道:
“张叔夜乃是雷声普化天尊座下大弟子雷霆总司神威荡魔霹雳真君降生;
张伯奋乃是雷声普化天尊左侍者青雷将军降生;张仲熊乃是雷声普化天尊右侍者石雷将军降生。
(此三人在雷祖座下,不与三十六宫之列。其余三十六人乃是三十六雷府中神将。)
云天彪乃是正心雷府八方云雷都督大将军降生;陈希真乃是清虚雷府先天雨师内相真君降生;邓宗弼乃是太皇雷府开元司化雷公将军降生;辛从忠乃是道元雷府降魔扫秽雷公将军降生;张应雷乃是主化雷府阳声普震雷公将军降生;陶震霆乃是移神雷府威光劈邪雷公将军降生;庞毅乃是皓帝雷府雷师皓翁真君降生;
刘广乃是广宗雷府五雷院使真君降生;
苟桓乃是升元雷府报应司总司真君降生;
毕应元乃是希元雷府幽枉司总司真君降生;
祝永清乃是神霄雷府玉府都判将军降生;
陈丽卿乃是琼灵雷府统辖八方雷车飞罡斩祟九天雷门使者阿香神女元君降生;云龙乃是庆合雷府威灵普遍万方推云童子降生;刘慧娘乃是梵炁雷府驱雷掣电照胆追魔纠察廉访典者先天电母秀元君降生;风会乃是左罡雷府先天风伯次相真君降生;
傅玉乃是玉灵雷府雷部总兵将军降生;
盖天锡乃是洞光雷府雪冤辨诬卿师使相真君降生;金成英乃是安增雷府万方威应招财锡福真君降生;哈兰生乃是极真雷府灵应显赫扶危济急真君降生;刘麒乃是岐阳雷府九垒总司威灵将军降生;
孔厚乃是丹精雷府调神御气燮理阴阳司命天医真君降生;真祥麟乃是青华雷府祥光瑞电天喜真君降生;栾廷玉乃是紫冲雷府啸风鞭霆天冲真君降生;康捷乃是符临雷府传奏驰檄追魔摄怪九天雷门律令使者降生;范成龙乃是变仙雷府总司九龙真炁神变普应将军降生;杨腾蛟乃是历变雷府总司五龙真炁飞腾显应将军降生;祝万年乃是升极雷府延寿保命辅圣真君降生;刘麟乃是元宗雷府水官溪真驱邪使者降生;
欧阳寿通乃是元冲霄府水官溪真摄魔使者降生;韦扬隐乃是定精雷府火部司令五方显应将军降生;李宗汤乃是保华雷府火部司令中山真灵将军降生;唐猛乃是天娄雷府五方蛮雷将军降生;
闻达乃是景琅雷府元罡斩妖将军降生;
栾廷芳乃是微果雷府元罡缚邪将军降生;
王进乃是辅帝雷府雷部总兵使者降生;
贺太平乃是敬皇雷府侍中仆射上相真君降生。”
天师奏毕,侍制一一录就,进呈御览。天子览毕。大喜道:“原来如此。仰见吴眷洪深,莫可名状。”便谕侍制道:“你可将此张雷将封号,用凤尾笺录好,就藏天章阁,用诏来兹,以志盛事。”侍制领旨。又传谕礼部,择日具仪,恭诣天坛谢恩。天师又奏道:“尚有一事,未曾具奏。”天子道:“何事?”天师道:“玉帝国这伙妖魔力大,又去十洲三岛阎浮世界得道高真数内,召集一十八位散仙,齐来协助这三十六员,共成大功。这十八位中、也有愿转轮回,忠义捐躯的;也有道迹山林,留形住世,指点筹划的。功劳大小,各有升赏,恭候玉旨定夺。一切英贤辅佐陛下,荡妖灭寇,非偶然也。”天子道:“此三十六臣。朕已知悉矣,更有那十八位客星散仙是何人?现在俱存何处?”天师道:
“山阴道上通一真人陈念义;
山阴道上游戏真人徐和;
湖山三竺五桥药上真人徐槐;
鉴湖东浦普天欢喜真人召忻;
清凉法界指迷笋冠真人刘永锡;
贵陵深处保虚无上真人任森;
西睡蜀道纯阳真人颜树德;
蓬莱仙阙正觉真人张鸣珂;
紫霞仙阙妙明元君汪恭人;
琉璃法界净修元君徐青娘;
紫罗仙岛镇海真人李成;
峨嵋山下缚邪真人苟英;
丸华金阙降魔真人王天霸;
青华仙府妙正元君贾夫人;
太行洞府定光真人鲁绍和;
青龙峰下保胜真人梁横;
兖州甑山佑正真人魏辅梁;
曲阜凫山辅正真人真大义。”
天师述散仙来历毕,又将各人事实略述一番。天子闻奏愈喜。侍制录单呈览,天子谕令与雷将封号一并联录,收藏天章阁内。侍制领旨讫。天子问天师道:“想天下从此永远太平了?”天师道:“陛下敬天法祖,圣明郅治,亿万年太平无疆。惟那伙妖魔身虽就戮,而业魂冤障未平,终须百年而后,方就收伏也。”天子道:“如此,生灵涂炭,何时得了?”天师道:“与生灵决无妨碍,请陛下勿廑圣虑。陛下记臣此言,百年之后,臣言自验也。”天子退朝,传旨赐天师玉如意一柄、道服一袭、黄金二百两,谕令回山。次日,天师入宫谢恩,辞驾回龙虎山去。
越数日,天子恭诣天坛谢恩,传谕诸臣。诸臣竞赞盛事,恭颂圣德。天子又传旨将那一十八位散仙均加敕封:
陈念义封传忠度世真人;
徐和封守真度厄真人;
徐槐封神功广济真人;
召忻封和中化真人;
刘永锡封觉迷醒世真人;
任森封元功赞化真人;
颜树德封纯阳翊化真人;
张鸣珂封靖和端化真人;
汪恭人封妙明静正元君;
徐青娘封慧明妙悟元君;
李成封真灵显应真人;
苟英封保真解厄真人;
王天霸封保真救急真人;
贾夫人封住命佑国元君;
鲁绍和封报国淳佑真人;
梁横封报国显信真人;
魏辅梁封正修密迹真人;
真大义封协修密迹真人。
其无住处可稽者,就此遥加封号。其有住址者,均遣使赍敕去讫。
天子复思盗众虽获,余党尚恐未尽,翼日复召张叔夜、云天彪、陈希真进见商议。只因这一议,有分教:普安疆域,立功者阐发儒宗;永奠苍生,老成人退修道术。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三十九回 云天彪进春秋大论 陈希真修慧命真传
话说天子召见张叔夜、云天彪、陈希真三人,问道:“宋江等巨寇已就荡平,四方安乐,但奸人潜匿,何处无之。联恐此辈乘间再发,所宜预定良策,以图永奠。”张叔夜等一齐俯伏奏对道:“宋江之乱,因文臣失御于前,武臣玩寇于继,因循坐误,遂成大患。今陛下圣明,文臣武将,尽选贤能,治法精严,教化大行。从此金汤巩固,盗贼消除。如陛下治益求精,应如何加意办理之处,臣等谨遵。”天子道:“朕意欲查明从前各盗占踞深山穷谷之处,再行勘明基址,随地制宜,设官备兵。如有后起宵小,俾知国法森严,无从聚迹。且兵为民之卫,足兵亦政之大经。朕意欲着云天彪前往各地,相机办理,务期章程尽善而止。”张叔夜等均称圣议至是。天彪谢恩领旨,随保刑部侍郎毕应元、天章阁直学士范成龙、谏议大夫孔厚为参赞。天子准奏。
叔夜、希真与天彪一齐出宫,先查明前经用兵,及叠次聚盗各山,开单奏明:“天彪带领毕应元、范成龙、孔厚辞驾起行,在京文武各官出城相送。天彪先将北门外元阳谷形势查勘一番。元阳谷经张叔夜办理,一切燉煌炮台,营兵额数,无不如法,应无庸再议。天彪遂与毕应元等一同出京,一路接站行止,地方官迎送。不日到了梁山泊,先坐落郓城行台。”
原来梁山前面水泊,经徐槐填平,大半尽为陆地。此时梁山平定,这一片地亩任居民管业。那些居民却在郓城县具呈,请仍复开通各港,以为渔业。府县持议不决。适逢钦差云公到来查勘地址,府县官便将此议上禀。天彪听毕,便与毕应元、范成龙、孔厚同去踏勘。天彪叫范成龙丈量了地亩,便命吊提从前梁山泊渔户租税册子,交与范成龙核算。范成龙细细较算,便对天彪道:“此地若改为田亩,其租税正与渔户相当。”天彪道:“是了。从前梁山所以多寇盗者,为水泊内叉港太多,奸人易于藏匿,出没无常故也。今改为田亩,其利相当,而无藏奸之弊,又何苦而必欲开港业渔哉?”便命那班居民开垦地亩,又为他们相度地势,经理沟渠。不数年间,良田万顷,民赖其利,因呼为“云公田”。
且说当时天彪经划田亩毕,便同三位参赞进了梁山。只见那三座关门及左右等关,楼垣尽皆毁损,一切燉煌炮台亦皆残缺。当时原拟削平地址,因兵役劳顿,而此又系不急之务,所以置之不动。天彪将前后细细的阅视了一转,便道:“此关不但无须毁拆,而且可以再加修理。”毕应元请问其故。天彪道:“我看此地大宜建营设官,以杜盗源。既要设营,这些关楼燉煌,都是有用之物了。”毕应元称是,便道:“此处地形辽阔,既要设营,必须多置兵丁,须得先将粮饷先行筹划。”天彪便与范成龙将里里外外所有出产,通盘查核了一番,便与毕应元、孔厚共议,将梁山泊改为梁山营,设兵马都监一员,防御使二员,提辖四员,兵丁三千二百名,又设督粮理事通判一员,巡检一员。所有关内寨栅,大兵进剿时,已焚毁大半,今俱为补筑。后水泊未经填塞,仍听百姓捕渔为业。梁山经划已定,先行恭折奏闻,又教毕应元分往钜野县去阅视麟山,孔厚分往寇州去阅视枯树山。
不数日,毕应无从麟山转来,对天彪道:“麟山一区,高钜野县城四十五里,地形辽阔,却与满家营相呼应,可于此处设提辖一员,置兵四百名,可以永远奠安。”天彪依议。又不数日,孔厚从枯树山转来,对天彪道:“查得枯树山一区,山形险阻,虽为聚盗之所,但未能容受多人,又且逼近州城,苟营汛兵捕率真办事,何至疏虞。为今之计,可酌拨寇州兵一百二十名屯扎于此,以便呼应。”天彪依议,当即奏闻讫,便将梁山营里应如何修理之法,交代了曹州府及郓城县。
天彪与毕应元等就从梁山起行,绕道过紫盖山。查看紫盖山形势,四面孤悬,乃是小盗出没之所,大盗断难容足,笑火万城、王良当时占据此地,毫无识见,便议置立几处燉煌谯楼而去。路经对影山,天彪遥遥望见山形险峻,便道:“这山却是大盗盘踞之地,倒须细细阅看一番。”当时一行人马徐徐前行,到了山边,天彪吩咐仪从退后,自己与毕应元轻骑简从,登山四面观看,果然崖谷峥嵘,地形险要。天彪看了一回,便与毕应元等议设营弁。议毕,便再去相地安营。原来这山地形虽险,水口却老大不便,若使一月不雨,千军万马可以活活的渴死。天彪道:“如此看来,此山亦非要地也。”便罢设营之议,仅于四面要道置设燉煌,添汛兵数十名。
当时办理已毕,一行人马离了对影山,向东进发。早有青云、新柳、猿臂三营官员出来迎接。天彪进营,到三处逐一阅看,所有一切寨栅门关,土闉城郭,炮台燉煌,经陈希真办理妥善。惟当时为防堵强寇起见,三营兵丁额数,合计得八万有零,及泰安、新泰、莱芜三处平定之后,陆续裁汰,尚有二万名。天彪困与毕应元等商议,就此抽出三千二百名,移置梁山营,以充兵额之数。此地尚有一万六千八百名,猿臂寨设兵四千名,青云营、新柳营各设兵三千名,余六千八百名,分置沂州府各属县下编收,统俟疮痍平复,再行陆续抽退。查得青云营有磁窑一局,先归青云营征收租税,后划归沂州府兰山县征收,今将各窑户编查清楚,特设巡检一员,督理窑务,官名理窑巡检。余俱悉照旧章,无须更改。
大彪等即日起行,不回到了青州清真营。此时清真营内所有登、莱、青三府戍兵,已尽行撤回。天彪查点了本营兵丁,原来这些兵丁,当时原系各路召募的乡勇充当。今日查问,内中有愿归农改业者听之,其有愿充兵卒者收入兵了册,共计得八千名。便议清真营置设兵了二千名,营中原设有防御官,今仍其旧。便与毕应元、范成龙、孔厚分巡二龙山、白虎山、清风岭、桃花山。巡视毕,四人会议:二龙山设防御使一员,兵了八百名;白虎山设提辖一名,兵丁五百名;桃花山亦设提辖一员,兵丁六百名;惟查清风岭旧设文武知寨各一员,今已废,天彪便议复设武知寨一员,兵了一千二百名,其文知寨一缺不必复设。此回营兵丁,即以清真营羡额之兵充数。尚有羡额兵二千九百名,就分置泰安之秦封山、新泰之望蒙山、莱芜之天长山。其召家村、正一村两处,俱已撤散,无庸复议。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均分发各营授职。
安派完毕,天彪等就从青州起行,一路上观看形势,凡遇山林险阻,可以藏奸之所,虽未经盗贼占据,亦为经理一番。顺路到登州府查勘,登云山台峪却是海疆要害,便议改为登云卫,设防御使一员,拨登州兵四百名驻扎防守。就将海疆各卫所一齐整顿一番,所有营汛墩煌,一一修理复旧。便驾海舰巨舶,出海口,渡洋面,但见各岛屿星罗棋布,洪涛万顷,蛟宫鲸窟,出没烟雾之中。天彪一路观看,长风迅利,直达天津,又将各卫所阅视一番。顺道至辽疆经略府,去谒见种师道。师生相见,有何不喜。当时种师道以钦差大臣之礼待天彪及毕应元诸人,设筵相待,席间说些天子圣明,四海清平的话。云天彪将现在奉命查勘各处地址,今已将山东一区如此如此的经划说了一遍,便请教老师指示。种师道都一一点头称好。众人畅谈一切,尽欢而散。
次日,天彪辞别了种师道,率领毕应元、范成龙、孔厚一同起行,便往饮马川去查勘地址。只见青山回抱,绿水湾环,当时大盗盘踞,此刻游人玩赏,说不尽那楼阁连云,人烟繁集。天彪看了一番,便对毕应元道:“我看此处无须置兵,只须设立巡检一员足矣。”应元称是。便将饮马州改为饮马司,置设巡检一员而去。便到了盐山,只见兵烫之后,败垒遗栅,木焦石裂之状,仿佛犹存。天彪与毕应元等巡视一番,又派范成龙去分巡蛇角岭,孔厚去分巡虎翼山。不数日都转来,一同会议,便将这三座山都改为营寨,各设立防御使一员,兵丁六百名。因将河北所有一应山林险阻都查明了,或设汛,或置营。
绕转大名府,跨过黄河,到了江南。先将徐州芒砀山一区查勘。芒砀山冈峦起伏,云气联绵,实为险阻之地,便议于此设立游击一员,兵丁二千四百名。天彪便教毕应元去巡视黄门山,孔厚、范成龙去分巡各山。天彪亲去巡视冷艳山,只见冷艳山四面墩煌营汛,一一如法。原来是云太公在日,禀明当官设的。天彪见了,不觉怆然,便一依太公的经划,又添设了三座燉煌,将冷艳山改为冷艳营,置防御使一员,兵丁一千二百名。不数日,毕应元自黄门山转来,说起黄门山形势,议于此处建立五座炮台,设提辖一员,兵丁三百名管守。天彪依议。又不数日,孔厚、范成龙都转来,将江南各山形势一一说明。天彪与毕应元等会议了,各处都如法安排讫。
公事已毕,天彪由冷艳山回风云庄去省墓。那云氏族中故老子弟,并邻舍亲戚,齐来迎接贺喜。东家请酒,西家设筵,真个是锦衣归里,说不尽那些朵耀辉煌。天彪应酬了二日,因回朝覆旨要紧,便不多停留,辞别了亲友起身,已是宣和四年二月。
天彪与毕应元、范成龙同行,不日回转东京,差孔厚往少华山查勘,天彪与毕范二人先进京城,入朝见驾。天于已陆续收到天彪的奏议,此时天彪见驾覆旨,又将所有情形面奏了一番。天子大喜道:“朕固知非我越国公不能也。朕于去年十月初十日,有第宅赐卿,卿可就第。”天彪方知出使之日,天子已有恩赐,即忙叩首谢恩。天子又颁内府器玩,赐与天彪、毕应元、范成龙三人。三人均各谢恩而退。
天彪回到新赐的第宅,地方官早已打扫铺陈,焕然一新。天彪到了私第,各官都来庆贺,三日筵宴,非常的闹热。不数日,孔厚自少华山回来,先见了天彪,将少华山形势告述了一番,便同去朝见天子,将少华山形势奏闻。天子便准少华山设游击府,置兵一千六百名,又重赏了孔厚,复归本职。
单说云天彪朝罢回第,云龙、刘慧娘及一切眷属都移居住在新第内。天彪吩咐就第中打扫精舍,排列群书,每日早朝罢回,就在精舍内博观群籍。因想列年戎马倥偬,所有手着《春秋大论》一书,尚未脱稿。今天下太平,朝野无事,便于退朝之暇,取出那卷稿子来,细阅一遍。周十四王,鲁十二公,五霸,七大战,俱有成论,只须改易数行,便可无疵。其余会盟征伐,亦有论断,便博采先贤名论,补缉参订。书成之后,携去请教于张嵇仲。嵇仲细阅一遍,击节称赏,便劝天彪速将此论恭呈御览。天彪依言,便回第每日亲手缮录,约计一月有余,录成装订,亲自赍献御前,恭呈圣览。天子见天彪有著作,欣然首肯道:“卿之手着,必大有可观。”便收入宫内被览,果然议论崇闳,断制精确。天子大悦,临朝见天彪道:“卿所著书,朕已披览,具见学力宏深,真儒教中之功臣也。此缮本可收入四库,卿所家藏副本可速付梨枣,以广流传。”天彪稽首谢恩而出。当时遵渝刊刻,张嵇仲恭纪圣言,弁诸简端,贺太平、盖天锡、陈希真都赠序言,刊刻刷印。天子传谕颁布天下,天下士子无不钦佩,家家传诵不朽。天子又赐天彪“功崇学正”匾额。天彪谢恩,谨将赐额悬钉新第中堂。原来此第系是蔡家的旧宅,极其宏敞。
当时天子赐宅之际,同日以童贯之宅赐张叔夜,以高俅之宅赐陈希真。此时天彪出使未归,叔夜与希真一齐出班谢恩。叔夜受赐迁第,惟希真跪奏道:“未出师之前,臣曾奏过皇上,臣成功之后,不愿富贵,只求入山修道,已蒙天恩俯准。今里暂时栖止,求恩免赐第宅。”天子笑道:“卿当真要如此?”希真磕头道:“辜负洪恩。”天子又笑道:“卿何须这般性急,且待云天彪出使转来,大功告竣,你再去罢。”希真道:“既蒙圣恩暂留,敢不凛遵。臣自有房屋在西大街辟邪巷内,那年因高俅陷害,抄没入官。天恩浩荡,察里无罪,赐还臣故居,臣私愿足矣。”天子便叫查出原卷,即速赐完,不必覆奏。又谕希真道:“高俅之宅,朕言已出,卿不可违,你那故宅做了别墅罢。”
希真叩头谢恩,感激退朝,回到智勇侯府来。祝总管同陈夫人一齐接入。二人请安毕,希真道:“我儿,今日承蒙圣恩,赐还了辟邪巷的故宅,又另外赏了一座宅院。天恩浩荡,言语难尽。”丽卿欢喜道:“爹爹,我们何不今日就先到故宅看看。”希真道:“我正为此,来叫你们同去。”二人大喜,当即起身,只带了随身的仆人亲随,同到西大街辟邪巷来。进得巷时,先有几个虞候都管在门前候着。希真吩咐开进去,就去把那封皮揭开,打断那锁。原来那所房子被高俅封锁之后,发官变买,哪个敢来买。高俅要送与几个亲友,都是怕里面有鬼,不敢去居住,所以还封锁着。三人都跳下了马,丽卿想:“那年乘雾逃难的时节,父亲从那边墙上跳下来,如隔再世。”三人一同进去,看那里面好不凄凉,庭上庭下,天井墙边,青草莓苔长得挨挤不开;梁上倒挂尘垂满,许多鸟雀在里面做窝,见人来都飞了出去;家伙什物,半点都无;窗门格子有些都倒在地下。希真道:“你们在此,我去探望邻佑。那年官司,都累了他们,须得去谢谢。”
丽卿引永清到了那楼上,指着对永清道:“这间是我的卧房,外边这间还有个养娘住的,你看尘土这般厚了。”口里说话,止不住眼里滚下泪来,凄惶不已。永清功道:“我们如今大仇已报,富贵功名俱已成就,不要只管伤感了。强如我家,片瓦都无。”丽卿收住泪道:“玉郎,我同你到箭园里去看看。”二人下楼来,那些都管已督押夫役在那里打扫,拔草搬土。二人到了箭园里看时,只见那些桃树,也有枯死的,也有跌倒的,剩得不过一半。那三间箭厅和那座亭子,都精空的,一物俱无。丽卿和永清在那亭子扶栏台上坐下,叹息了一回。侍从人来禀道:“公爷拜客转了。”二人到了外面,希真道:“我们去休,让他们打扫铺陈了再来。”三人同出,又到了御赐的宅第内,赏玩了一回。当晚,父女翁婿都息在新宅内,希真就在虚明阁歇息。
不数日,亲随来禀道:“旧府第已修理铺陈完毕。”希真大喜,当日便吩咐旧宅内准备酒筵,酬谢高邻。那日正是十月十五日,遂带了丽卿,各坐大轿,同往故宅,里面果然铺陈得焕然一新。原来都是祥符县知县官极力办理,派得力公人、体己干办收拾得无微不到,丽卿十分欢喜。文武各官都来贺喜。散去后,陈希真不脱公服,挨门逐户去启请了众位高邻。哪个敢不来,有几家搬去的都搜寻了来。须臾之间,老的,少的,贫的,富的,厅上坐满。希真朝上拜倒,说道:“陈希真那年深蒙众位高邻提拔,脱离大难,累了高邻,感谢之至。”众人连忙回拜道:“相公,折杀我们!”希真都依年肯让了坐位。众人齐说道:“那年高太尉寻事害相公,我们忧得你苦,大家都不伏气。今日天可怜见,做了大官,正所谓皇天不负善心人。”希真谢道:“全赖高邻福庇。”首坐一个龙钟老人,肿着两个眼泡,掬着一嘴白胡子,说道:“我早说提辖必然发迹,今日果然做了大官。象提辖这般人能得几个!”希真只称不敢,众人都笑。亲随人抬上了金帛礼物,按着人数,一人一分,希真亲不送过去。众人起先那里肯受,只听得满耳朵都是“阿也也”的声音,推让了好半歇才得定了。酒筵摆上,阶下奏动鼓乐,大家坐了。
酒至数巡,一个亲随禀道:“郡主出堂。”只听得环佩丁东,六七个使女拥着丽卿出来,凤冠霞帔,玉带禁步,金装的命服,走上庭前,朝上立着。希真道:“我儿,可与众位高邻见个礼。”吓得众人跌跌踵踵的避了开去,都说:“什么道理!”阶下细乐奏动,丽卿依次序都道了万福。众人都拜下去,丽卿也连忙跪倒回礼。希真道:“这不是折杀也!”也回拜了。丽卿告辞进去。希真极其殷勤酬劝,众邻合只是拘拘束束的,都不终席,纷纷告辞了。希真只得送出,又叫每一家另送一席去。
希真退入后轩,与女儿说话。听得外面开道之声,丽卿道:“想是玉郎来也。”须臾报进来道:“郡马到。”希真甚喜。祝永清进来拜见道:“泰山,小婿叩贺。”希真呵呵大笑,连忙扶起。夫妻都见了礼。希真道:“如何这般晚?”永清道:“官家在天禄阁叫儒臣讲书;讲毕,又观武臣校射,故此归迟。”希真吩咐家宴,便对永清道:“贤婿今夜歇在这里。”永清回顾那员裨将道:“发放他们回去。”看看月光上了,丽卿要到箭园亭子上摆宴。那座箭国收拾得比前更好,只是不开桃花。当日,父女翁婿在亭子上开怀畅饮,说起从前的一番事业,大家都叹息了一回。永清道:“卿姐可还记得,那年我同你在猿臂寨演武厅上步月饮酒,也同今日一样月色。”丽卿道:“可不是么!真是光阴如箭,日月穿梭,今夜月亮同那年的一般。”
永清对着那片清景怎不动情,便起身对希真道:“小婿酒后放肆,欲歌舞一回。”希真道:“应得请教。”永清便揽衣下了亭子,在月光里舞了一回。端的阶下玉山倾倒,樽前素影翩跹。舞罢,上来入坐。希真、丽卿都喝彩。侍从之人无不暗暗称羡。永清抗声歌一篇五言,句道:
“人生无百岁,朱颜能几何?斗酒争芳夜,清光摇婆娑。感叹古豪杰,俱已归山阿。当其耀质时,自命一何多。拔剑击大荒,开边厉长戈。经纶捷雷雨,法术奠山河。更有岩居子,独寐发寤歌。金筋并玉骨,岁久终消磨。何加天上月,亘古扬清波!”
希真听罢,击节叹赏,暗暗点头。丽卿笑道:“我近来几年被玉郎缠障死。”永清笑道:“怎的是我缠障你?”丽卿道:“没来由,你提定了我,要我学做诗。我又不好拂你的意,胡乱读了些。今我对此良辰美景,吃你害得摆布不下,心里想了几句,要说出来,你却不许笑我。”永清笑道:“便请教些何妨,谁敢笑你。”那丽卿酒遮了脸儿,也不怕不好意思,便顿开喉咙,莺啭燕语的吟道:“明月照桃花,依然还我家。”永清大笑道:“直是高的。还不谢我师父,反要怨我,真没良心,先罚你一杯!”希真笑道:“你不要打岔,听他说下去。”丽卿道:“明月照桃花,依然还我家。回想猿臂寨,又在天一涯。”永清喝彩道:“真好!”丽卿接下去道:“去时何悲伤,归来何欢喜。欢喜与悲伤,只在这片地。”永清道:“意思实好,可惜地字不叶韵。”希真笑道:“不要管他,只顾做下去。”丽卿道:“今日归故乡,故乡空断肠。怎比深山里,仙家日月长。”永清听罢,也不觉凄然下泪,说道:“姊姊真是夙根人,在干戈戎马之间,略一沾唇,出口便恁般风雅。只是章法字句尚未磨琢,然已亏你。”丽卿笑道:“正要你与我琢磨。”永清道:“怎比二字,诗家少见,不如改了‘何如’二字。‘只在这片地’,不如改了‘只此风光里’,泰山可是否?”希真点点头。听他二人的诗意,都是物穷思变,知他们玄机已动,因缘已到,便默坐定神,观他二人的根基,暗喜道:“到了。且消停月余,定有机会到来,好点破他们也。”当时且不发言,大家说谈别事,尽兴畅饮,直到二更,方才吃了饭,收拾归寝。
次日,希真依常早朝,与张叔夜、贺太平共议军国重事。朝罢归来,入静室跌坐,修现内丹。原来希真于金丹一道,已有一半工程。虽历年戎马倥偬,未暇修炼,但根基已十分坚固,所以在千军万马丛中,真性凝然不动。今当太平闲暇之日,便先将那丹经秘发参究一番,将前进的路程探看熟悉了,再等机会。
这日,希真正在静室默坐,外面忽投进一个名刺,希直接手一看,乃是“王子静”三字。希真大喜,忙教请入客厅。希真换了衣服,出厅相见,王子静已在厅上。希真唱喏道:“贤弟违别多年,此番光降,大慰阔怀。师父安否?现在何山?”王子静答揖道:“小弟正奉师命,来访师兄。”希真逊了坐,侍从献茶。希真开言道:“贤弟亲炙师长,迩来功业定然精进,可炼养些什么工夫?”子静道:“承蒙下问,惭愧之至。师父虽不弃蠢顽,惟小弟憨拙性成,毫无长进。”希真笑道:“贤弟何其过谦,将来同养元功,正是自己弟兄。”一面吩咐备酒,邀入内花厅坐地。俄顷酒筵齐备,希真相逊入坐。席间希真又问:“师父现居何山?遣吾弟前来有何见谕?”子静道:“七年以前,小弟从师父隐入庐山。那时师父曾说起师兄,尚有七年世缘未了。今屈指已届其期,不知这七年中吾兄事业如何?”希真道:“那年小弟为高俅陷害,正欲访寻吾弟,同避深山。不料魔障未尽,世缘相牵,七年中竟有如此如此大事业。”便将怎样落猿臂寨,怎样与宋江作对,怎样恢复了衮州,献馘归诚,怎样平定新泰、濮州,怎样从张经略平灭梁山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并道:“此刻献俘奏凯,大功已定,小弟早已在天子前辞职告退,拟欲到师父前侍从学道。谁是圣恩深重,留我暂住几时,只得遵从。看来不久就可入山矣。”子静道:“师父遣小弟前来,正为此语。师父说,金丹真传吾兄俱已领会,无庸多嘱。就是成功之后,急流勇退,吾兄谅亦能之。惟修道之处,师父为吾兄选得嵩华两山,可以安身。又,令爱亦是道器,可付真传。吾兄努力进修,勿负师父属望。成道之后,再行聚会。”希真连声诺诺。酒筵已毕,又叙谈一回,子静告辞。希真相送出门,寄请师父道安,子静相订后会而别。希真送别了王子静,仍入静室修观。
这日,希真正与祝永清、陈丽卿同在辟邪巷旧宅箭亭上饮酒欢谈,忽报猿臂寨知寨官差人到来,希真即叫唤入。看官,你道这差人为何而来?原来丽卿自到京之后,记念那猿臂寨这张磁床。适因云天彪奉命出使,范成龙随行,丽卿因嘱范成龙到猿臂寨时,教知寨官着人界这磁床来京。范成龙依言,到猿臂寨吩咐了那个知寨,所以此刻有差人上来,呈递知寨官的禀折。希真拆开看时,内写着:“某月日,西厢房忽然坍倒,将磁床压为齑粉。”丽卿大吃一惊,连称可惜,不觉吊下泪来。希真急忙劝谕。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玉阙瑶台,两父女飘然远引;安邦定国,一部书告厥成功。究竟《荡寇志》怎样完篇,且等下回结束。
第一百四十回 辟邪巷丽卿悟道 资政殿嵇仲安邦
话说陈丽卿闻知猿臂寨磁床压碎,大惊垂泪,大有不忍弃舍的意思。希真急忙劝止道:“吾儿何必如此,万物无常,人生有尽。就是天地也有毁坏之事,何况这点点玩好!”丽卿道:“这磁床是最难得的,如今压碎了岂不可惜。”希真笑道:“既已压碎,你待怎的?不要痴想了,且吃酒罢。”当时便开发了来使,重整杯盘,三人再饮。丽卿又自言道:“这班男女真是可恨,难道墙要倒了,不留心看看。”永清道:“这也不关他们不小心,自是成毁有数。如今既已碎了,多说亦是无益,只好罢休。”丽卿道:“罢休是只得罢休……”永清忙接口道:“卿姐,我们且说别件事。”希真看他二人说话,只是捻髭微笑,不发一言。只见他们二人你说我谈,有时同希真扳谈,希真只是随口答应。永清不觉说了猿臂寨,便提起那年怎样的经营,某处有炮台,某处有燉煌,某处有砖城,某处有土闉,如今却归他们在那里镇守。丽卿又说到寨内怎样的华丽,某处是亭台,某处是楼阁,如今也归他们受用。
希真听到此际,便叫侍从人退去,便对二人道:“你们都随我到箭厅上来。”夫妻二人都随了过去。希真居中跌坐,便问丽卿道:“此地是何处?”丽卿道:“是箭厅上。何须问?”希真道:“你那年割高衙内的耳朵在何处?”丽卿惊道:“爹爹怎的健忘?”一面指着亭子说道:“就是这里。”希真道:“你杀魏景、王耀在何处?”丽卿笑道:“爹爹帮孩儿在廊下动手。今日好道醉了,都不记得。”希真道:“我自不醉。我因坐在此地,不见游廊,故问你。你既说游廊,游廊在何处?”丽卿大笑道:“爹爹既不看见,孩儿领了你去。”希真道:“飞龙岭、冷艳山、风云庄、猿臂寨等处,我同你在此地都不看见,你可领了我去看。”丽卿道:“此刻飞也到不得。”希真道:“为何说游廊要领我去?”丽卿道:“路近。”希真道:“路近为何同飞龙岭等处一般看不见?”丽卿道:“我的爹,摆在眼前,自然看见;隔了一层,自然没处看。我们此刻都到游廊下,便连这箭厅亭子都不见,岂不是一样?”希真道:“却又来,你此地不见游廊,同到那游廊不见此地一般,然则与飞龙岭同一不见,何故去分他远近?你们二人方才说话,忽想到猿臂寨就在你眼前,你何不由猿臂寨想到此地?”丽卿道:“我的老爹,怎地这般缠不清!身子到的所在是真的,想的所在是假的,想到那里都在眼前,分他什么远近?”希真喝道:“倘没有你的身子,何处是真的?”
丽卿、永清都吃了一惊。永清道:“卿姐,泰山点化我们,洗耳恭听。”希真道:“你们都不要执着了。你道这箭园便是你的,那日玉郎说得好:人生无百岁。这箭园却不肯同你都尽,怎见便是你的?且不必等到百年,你到了游廊,这箭国亦在天涯,与你无涉了。不但此,我们三人在此,都是因缘遇合。你深恨高衙内,他如今已死,与你何涉?你同玉郎打得火般的热,一旦大地分张,他不能顾你,你不能顾他,那时与高衙内何异?恩仇岂不都是假?又不但此,玉郎还隔你一层,他人打玉郎,你身子不知痛疼,杀玉郎,你未曾死。至于你这身子最亲近的,你舞剑使枪,诸般服你使唤,一旦地水火风各自分散,他就不来理你。你今年二十五岁了,你想二十五年之前。你在何处?那时晓得什么是梨花枪?什么是宝剑弓箭?什么是空手入白刃的诸般武艺?颠倒说我醉,你们却一世不曾醒!”
夫妻二人听罢,冷汗如浴,说不出话来。希真又道:“当年高行内调戏你,受过的闷气何处去了?逃难时受过的惊惶何处去了?一切战场鞍马,汗血风霜,受过的辛苦,何处去了?可见已往之我都已变灭,只剩得今日的荣华富贵;今日的荣华富贵,岂就永不变灭了么?茫茫浩浩,大化无情。电卷风驰,谁拉得住?略泛泛眼,我们三人都不知归于何处。如今这张磁床,你们看他成功,今日忽然消灭,就是眼前一个式样。”夫妻二人都恍然道:“我们也时常念到这里,只是没摆布处,强他不过,只好由他变灭。所以我们在先推锋陷阵,不顾性命,料得终必变灭,落得变灭得好些。”希真冷笑道:“战场上不过变灭得轰烈,富贵中不过变灭得安耽,同是变灭,分甚好歹?我如今自有不变灭的妙道,你们不来问我,教我怎说!”
夫妻二人大惊,一齐跪下哀求。希真道:“同是会中人,不必瞒你们:色身终须变灭,法身万劫不坏。何为法身?真性、慧命是也。吕祖云:命须传,性可悟,入圣超凡由汝做。三教虽然并立,而儒教最大。儒能入世治世,又能出世。仙怫二家只能出世。然以打破生死为事,则仙佛二家最切近,故好长生者多归二家。不知儒家亦有长生之术,其法身与仙佛无异,人不留心。孔孟二圣悲悯天下后世,性理而外,只论经济。其经济仍从性理中流出,而真性处间或流露一二句,见仁见智,令人自悟。”
看官,须知此段言语,并非希真嚼舌,亦非仲华杜撰。但此中之理,一二句也交代不了。今日说此书,只管把这
话说下去,知音者谓我是深谈,不知者以我为辽阔,不如把希真的言语,权且收起。只说当时祝永清、陈丽卿夫妻二人,只顾哀求不已道:“求大仁大慈与我等做主。”希真道:“做主要你们自己,我不能代劳。我只好与你们引路。我如今已入仙教,此条路熟谙,引了你们进去罢。但只是天律严重,不敢妄泄。我今看你们二人都夙根不凡,因缘已到,我亦何忍隐讳。待选个吉日,焚香告天,再告了我的本师张真人,我将周天进退火符抽添,都传了你们,便从慧命先入手。但是你们慧命成功之后,切须了悟真性,务要十分圆明,不可稍有懈怠,致再堕落。”夫妻二人叩头顶谢不已。希真又指着丽卿道:“只为你这孽障,误了我七年的路程,这也是前定的数。今日大家休息也。”
丽卿道:“秀妹妹恁般聪明,他夙根如何?爹爹可否指引他?”希真笑道:“用得你忧哩!他从性功入手,常对我说,七层宝塔只少一顶。你们记得那日功臣宴后,他无故死了七日的事么?”二人都道:“这是没多几日的事,如何不记得。”希真道:“那日云家老小惶急,刘家也从山东遣人来问,你们也相帮着忙,我只说不妨,如今你们猜着是甚缘故?”二人都道:“不晓得。”希真道:“这是禅门七日大定的工夫,已得了如来正法眼藏。再不数日,好道了当也。”永清、丽卿都恍然大悟,惊骇不已。永清又问:“云天彪等日后何如?”希真道:“云天彪已得仲尼宗旨,不由仙佛这条路,将来他到无声无臭地位,广大不可思议。张嵇仲当从精忠大节上解脱,也不由仙佛这条路。所谓殊途同归,及其成功一也。其余请人皆守儒门枝节,将来俱不失人道,大小不同,各有正果。”祝永清、陈丽卿被希真一番点悟之后,身心冰冷,一切富贵功名外慕之相俱已消灭。希真道:“夜深了,大家吃饭睡觉罢。”三人入席,从人去温了残肴,又吃了一回,都收拾归寝。希真仍归那间静室安身。永清、丽卿夫妻二人都到楼上,一同进床去睡。看官,原来他们夫妻二人一向不以色欲为事,今又经希真一番点悟之后,一发正经,都安魂定魄的熟睡,辜负了良宵美景也说不得。正是:仙家自有真夫妇,何必形骸接后天。
过了几日,希真教二人同进净室。希真焚香证盟,步罡踏斗都毕,便升座跌坐,祝永清、陈丽卿都参拜毕。希真便将大小周天火符都传授了,二人拜谢。出了净室,外面忽报进来道:“越国府差虞候来禀紧急事。”希真道:“着他进来。”那虞候进来禀道:“忠智一品夫人刘于昨日三更归天。”丽卿放声大哭。希真喝住道:“你又糊涂了怎的!”丽卿笑道:“真个忘了。”希真对虞候道:“晓得了,你先回去。”虞候去了。
三人缓缓的吃些饮食,慢慢的换了衣服,都到越国府来。此时天彪出使已回,正在府内,闻希真到来,迎入里面,听得哭声聒耳。只见那刘慧娘梳妆严肃,垂眉闭目,面色如生,端坐在当中。许多人围着,哭做一团糟。云龙含泪迎着希真道:“周身还火热的。那日的事,老伯说不妨,今日还可不妨么?”希真笑道:“他大事已毕,你只管要他活在这里做甚?”云龙闻言甚是骇然,想道:“恁的同他有仇!”希真上前,止住了众人啼哭,刚把他头发打散,两路分开,露出囱门。希真拱手笑道:“贤甥女,恭喜!你时常对我说,七层宝塔只剩一顶,今日完功了,可喜可贺。”又见他手里还拿着日常用的一把钳儿,一柄锤儿,希真劈手夺来,丢去一边,喝道:“你还把持着他则甚!”遂说偈曰:
“无丹无火亦无金,抛却钳锤没处寻。还你本来真面目,未生身处一轮明。”
说罢,丽卿上前拍他的囱门,叫道:“秀妹,化也,化也!”那慧娘端坐不动。希真道:“咦!”又对他念了些真言,慧娘只是不动。丽卿又要去拍,希真挡住道:“不要只管催他,我知他的意了。”遂喝道:“贤甥女听我的话!此地不是你卖弄阳神的所在,你要去便去,不可惊了大众,弄得他们如醉若狂,将来一盲引众盲,相将入火坑,都是你的罪孽,你可省得么?”只见慧娘的尸身,把头连点了好几点。众皆大惊。丽卿又拍着叫道:“化也!”只见慧娘颜色顿变,豁地囟门十字分开,霎时间身体冰冷,气息俱无,果然化了。希真对众人道:“你们这番只管哭罢。”众人被希真一番做作,倒弄得哭不出来,都问希真道:“这是何故?”希真道:“什么河故井故!贤甥女顿渐两路都到了尽头,他已虚空粉碎,只等我来,他就要大显神通而去。是我不许他如此,他悠悠的走了。个个人能学得他来,还说什么。”
众人方才明白,转悲为喜。只有云龙兀自痛哭不已。永清上前劝解,云龙一面哭,一面说:“总然生天,人世却不能再见。何不就教他显了神通,也教我好放心。”希真未及回答,天彪高叫道:“痴儿子,不要着迷了!什么相信不相信,你也不必悲伤,也不必欣羡,你读儒书,可晓得孔子曳杖、曾子易箦的故事?”云龙道:“晓得。”天彪道:“却又来,你能做到那个地位,岂逊于他们?他又不来惊大众,各人走各人的路,由他去休。”希真回顾永清、丽卿道:“我那日说的话何如?”永清、丽卿都点头。天彪称谢希真道:“费仁兄盛心。但小媳如此全归,棺木不便盛殓,只好用佛龛罢?”希真道:“也不必,我教他自来收拾。”便走出天井高叫道:“刘慧娘,你自赤洒洒地去了,这幻壳还留着他做甚?”不多时,只见慧娘的幻壳口里、鼻里、眼里、耳里都冒出火来,焰腾腾的把四肢百骸脏腑毛发化得干干净净,归于太虚,一毫不见。却又奇怪,周身衣服做一堆儿脱落,连线脚都不焦。这叫做戒火自焚。后来的和尚道士学他不来,只于死后堆起柴来硬烧,这叫做死尸该晦气。天彪具棺木将衣服殓了,率众人举哀行礼。希真等辞别回去。
天彪一面申奏天子,只说病故。天子亦震悼不已,降旨追封忠慎淑惠楚郡开国县君忠智一品夫人,又赐御祭一坛,坟墓准用禁器,又造公主赐吊。天彪、云龙都上表谢恩。
过了几日,希真上表再三乞体归山。天子留他不住,只得问道:“卿要入何山?”希真道:“嵩山。”天子道:“乃祖陈希夷先生华山成道,你却为何爱嵩山?”希真道:“嵩山近帝都。”天子叹息不已,遂传旨饬令该处地方官,择嵩山吉地,建造一座忠清观,送希真到彼修炼。希真谢恩,就天子前缴了辅国大将军、鲁国公的印信。次日,祝永清、陈丽卿亦上表乞休,随希真去。天子不悦道:“陈希真有言在先,朕已应许。祝永清年正富强,正当报效,何得亦要退闲?朝臣都如此效尤,成何体统!”传旨申斥。永清不敢再奏。丽卿又上表奏道:“臣妾系女流,战阵之外,一无所长,叨沐圣恩,过分逾格。今臣妾父希真老而无子,臣妾不亲侍朝夕,实为魂梦难安。臣妾夫祝永清,哀臣妾之请,亦无异言。伏望天慈,听许乌私。设或天威有事四夷,臣妾犬马余生,报效有日,临表涕泣。”天子念其诚悃,竟批准了。
希真、丽卿都入宫谢恩辞驾,转来收抬行装。祝永清叹道:“泰山与卿姐都脱离尘俗而去,惟有我无此福缘。”希真道:“非然也。官家如此倚任于你,你岂可负恩?虽要出世修道,也不可乖背伦常大义。如今你已受真传,只须刻刻不忘,先将炼己工夫做起来,因缘到了,自有脱离之日。”永清领诺。
次日,希真、丽卿都束装起行,天子命众公卿祖饯。那丽卿已改道始打扮。众人都道他们年少夫妻,不知怎样分别,那知全然无事,都喜笑颜开。此时郊外一片热闹,自不必说。众人送别回去,独天彪父子又送他们父女一程,到了地头,各自分别。天彪领了云龙回去。
后来云天彪匡辅天朝三十余年,治绩昭彰,享寿八十四年而终。史馆中名臣、儒林两传,均载其名。云龙从父阐扬儒教,亦名列儒林。祝永清勤王事四十余年,告老退归,隐入浙江西湖韬光山,修养丹道,终成正果。
话中单表陈希真同女儿陈丽卿辞朝起行,身边随从只有一个尉迟大娘。其桂花、佛手、玫瑰、薄荷四个丫环,在京中伏侍永清,都不同行。当时两主一仆,取路嵩山。所过州县一切迎送礼仪,不必细表。不日到了嵩山,只见那所敕建的忠清观,已在那里并工剙造,希真、丽卿且在就近道观中暂住了。
不一月,忠清观告成,希真与丽卿进去。只见三间三清正殿,两带游廊,进去三间精舍,两座厢房,后面一所小园,一副厨灶。基址不大,却装折得十分精雅,都是地方官遵旨干办的。希真叹道:“天恩深重如此,真无可报答也。”地方官送希真父女进了观,又拨二名道童来观服侍,县官回去。希真自与丽卿在现安息,道童担水挑柴,尉迟大娘料理厨灶,青山绿水之间,别具幽闭逸趣。希真在观内,日日修炼内丹,根基既固,传授又真,精进勇猛,十月之久,大周天火候已全。丽卿亲受指示,路程早已熟悉,且只修习些筑基工夫,有时出观外观玩山景,苍松云树间,逍遥闲游。端的是白云深处隔断红尘,一切扰累摒除净尽,心境安闲,工夫自然纯熟。希真见他如此用功,也甚欢喜。
光阴迅速,倏已三年,希真早已功成行满,便对丽卿道:“我明日将去也。”丽卿道:“爹爹到那里去?”希真道:“我去庐山访本师张真人去。”丽卿道:“爹爹去了几时再来?”希真道:“我来则决定来,到则实不到。”丽卿吃了一惊,恍然大悟。希真便携了书剑,离了忠清观,飘然而去,从此杳无消息。
且说陈丽卿自送他父亲希真去后,不上半年,便遣去了那两个道重,也辞别了忠清观,携带尉迟大娘,到天柱峰下,筑一茅庵隐居。除侍仆尉迟大娘外,只有烟霞作伴,猿鹤为邻。先是嵩山南首有一离宫潭,潭内有条赤龙作怪,时常出现,伤人性命。希真在时,丽卿曾请希真用法斩除了他。希真默观因缘,知此龙须女儿来驱除,所以自己不动手。及至去庐山时,将都箓大法、乾元宝镜、大周天火符,尽传授了女儿。那丽卿又费了许多苦功,祭炼了那口青錞宝剑,方才到那离宫潭,运飞剑斩了赤龙,除了一方大害。众百姓感激,都称他为救苦真人,到忠清现里布施供奉,络绎不绝。丽卿恐累了道心,故此避居天柱峰下,一意修持,遂圆满大周天火候,圣胎已成,婴儿已能出现。他却把细,不敢远行,只在草庵前后演习,行那三年乳哺,以待阳神坚固,忽被人踪迹到来。
原来天柱峰有一条小径,两边藤萝峭石,云路湾环,接到一座溪桥。这日尉迟大娘出来临溪汲水,忽见一老妇人在溪边,一面哭一面寻觅物事。尉迟大娘认识是忠清观的旧施主,正欲闪避,已吃那老妇人猛回头看见,急忙拖定了,问丽卿去处。尉迟大娘不会说谎,便老实说出来。那老妇人只道而卿仙去,忽闻得他还在山中,喜出望外,便随着尉迟大娘,直到天柱峰下草庵里来。一见丽卿,跪下磕头无数,放声大哭,口里只叫:“活菩萨救救!”丽卿忙问甚事,那老妇人带哭带说道:“活菩萨还在这里,求活菩萨慈悲救救!”丽卿道:“端的甚事?”老妇人道:“老身年纪七十,只有一个孙子,只他一脉相传。如今患病要死,起课的说要到这里溪边来,寻株九死还魂草,方好救命,如今又没处寻。可怜那些医士先生,都说大命只有三日了,求活菩萨救救!”丽卿道:“阿呀,老奶奶错了,我又不会医病的。”那老妇人只哭着磕头,口里不住的菩萨救救,师父救救。丽卿老大不忍,却又没摆布处,便叫:“老奶奶,你且起来。”便想到都箓大法本有咒水治病之法,只是不曾见父亲用过,自己又不曾试验。想来却只有这条路,便对那老妇人道:“我救便有一法救你,如果灵了,却不许外面声张。”老妇人听了,欢喜非常,磕头不迭。丽卿便叫尉迟大娘取碗净水来,念动真言,嘘了生气,着老妇人持去。次日,那老妇人欢天喜地的进来,叩头拜谢。原来孙子竟忽然全愈了。丽卿也代为欢喜。
不料此事一传两,两传三,哄传开去。不消数日,那班乡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齐哄到天柱峰来。张家求保福,李家求保寿,把一所清净茅庵,忽变作香火神庙。丽卿叹道:“我此刻还未到普济众生的分位,如何在这里与他们打混?万一自己真性把握不定,忽然失足,悔之晚矣。”当下且任众人兜缠了几日。
这日,那溪桥东村有一富户,为其亡父设醮迫荐,想到丽卿是个真修成道的人,所念的经卷,必然有益,便来求丽卿念些经咒。丽卿应许了,又道:“难得你们这般敬重我,我明日亲自来一遭。”那富户喜出望外,口里说道:“要屈动师父亲身劳驾,实在罪罢,如何敢当?”丽卿道:“这有何妨。”富户拜谢而去。丽卿对尉迟大娘道:“我寿限已终,明日黎明我要去也。你可去通知溪桥西村那些施主,好教他们来安殓我。我无可保佑他们,如今与你一颗丹丸,你可投在溪涧中,教他们饮了这溪水,都去病延年。”说罢,便取出一颗丹丸付与尉迟大娘,教他出去报信。尉迟大娘听罢,大为惊讶,一面接了丹丸,一面问道:“姑娘方才说明日要亲自到东村去,怎么又教我西村去报这个信?”丽卿道:“你休要问我,我明日决定要去也。”尉迟大娘道:“姑娘还是真话,还是假话?”丽卿道:“我说什么假话!”尉迟大娘听得丽卿认真要死,止不住泪如泉涌。丽卿道:“你何必如此,你服侍我多年,情分深重,我教你一个养形法儿。你回东京去尽心修炼,倘能道心坚勇,可以证个小果。若只不过泛常修习,亦可寿登百岁,尽终天年。”尉迟大娘跪下听教。丽卿细细教了他一番。尉迟大娘叩谢了,当时走出溪桥,将那丹丸投入水中,便取路到西村去。到得西村,天已薄暮。尉迟大娘左一家右一家的去报得来,早已掌灯。尉迟大娘回去不得,就歇在乡村。
次日,西村人家一大群男妇,随着尉迟大娘到天柱峰茅庵来,只见茅庵门只是虚掩着。众人推进去,直进后楹,只见丽卿换了新衣服,枕着右胁,卧在床上,面色如生。众人看了,都疑惑起来,走近前去一看,早已气息全无,浑身冰冷了。尉迟大娘放声大哭,众人中有几个老妇人也哭起来。有一半人都骇异嗟叹,便商议市棺盛殓,茅庵中乱哄哄的忙了一日。到了傍晚,已将丽卿尸身完殓入棺,尉迟大娘哭拜了。众人都个个叩拜讫,各自回去。只留着两三个人,同尉迟大娘伴灵。
到了次日,尉迟大娘对众人道:“东村人家也须得报信与他。”众人称是。尉迟大娘便去东村,先到那富户家里报信。那富户听了骇然道:“奇了,他昨日亲到我家来诵了七卷清净经,又用了午斋,午后还往各处一转,方才去的。怎么说清晨就死了?”尉迟大娘听了也自骇然,道:“奇了,昨日灵灵清清送他入棺,西村人都在那里送殓,敢道是做梦不成?”登时一村人哄集拢来,都道:“昨日午后尚兀自看见他的,怎么说清晨已死?”个个不相信,便一齐奔到天柱峰茅庵里去,只见西村人已都在那里跪拜祭献。两村人相见,各道缘故,互相诧异。西村中有几个不相信的说道:“怕他是假死不成?”东村人道:“我们敢是说谎不成?”两边争执了片时,便道:“我们且开棺来看一看。”大家都说有理,便启棺一看。只见衣衫宛然,并无尸骨。大众惊异,以为成仙成佛,议论纷纷,便去县里报信。县官据实上详,转奏朝廷。天子、诸臣一番叹息,遥加封号,都不必细表。
只说当时东西两村人,共将丽卿衣服入棺,封好,安葬了。又将那座草庵地址,改造了一座观院,供奉丽卿神像,香火不绝。尉迟大娘不愿入京,便就终老观内。后来两村人家都个个寿考,无八十以内之人,皆由饮丽卿神丹灵泉所致也。看官,陈丽卿一生事迹交代已毕。若务要追究仙迹,且待《荡寇志》完了,再看百年后结子。
且说张叔夜自平灭梁山之后,位晋三公,秩隆太傅,天子十分隆重。一日,圣驾御资政殿,特谓张叔夜道:“朕藐躬凉德,赖尔等臣工,匡扶不逮。前次梁山盗起,横扰有年,幸卿等为朕分劳,扫除匪迹。但子孙坐享承平,积久须防生玩。况高俅、童贯、蔡京等在朝日久,难保无引进余流,倘后日故智复萌,岂非贻患。趁此整饬之时,贤卿尚须筹划万全,俾国家景运常新,苍生永奠。”叔夜奏道:“臣才本疏庸,性兼拙滞,荷蒙圣上优容,宠加拔擢,清夜自思,愧无报称。前次梁山弭患,实赖该武臣云天彪、陈希真等勇敢有为,该地方官徐槐首先拔帜。臣叨陛下洪福,随众成功,滥邀赏赉。今蒙圣谕,筹及万年,仰见睿鉴洪深,无微不烛。臣世蒙宠渥,敢不竭尽棐忱。伏思君者,民之归也;民者,国之本也。观民心之归化,由君德之建元。陛下天纵圣明,励精求治,私昵不干政柄,则朝廷无幸位之臣;玩好不扰聪明,则左右绝夤缘之路;本慈祥以总庶狱,则囹圄之冤抑无闻;尚明察以简群僚,则朝野之贤能竞进。此诚夙夜宥密,以为亿万年丕丕基也。一人建极于上,则庶尹承流于下。仰承圣德,共肃官箴:勿以升平久享,而学校视为具文;勿以寇患久安,而操演渐成虚务;勿谓国课宜充,而频谋加赋;勿谓下民易虐,而苛弊烦刑。凡百臣工,各勤职守,率真办事。如有贪酷疏茸之官,责令该上司立时斥革。大员互相参劾,不得稍询私情,亦不得藉词滋累。所贵责成各宰臣递相查考,振刷精神,毋自暴弃。至于保甲之法,弭盗之方,各宜率由旧章,认真办理。应请圣上申谕中外,即以梁山事务为前鉴:为武员者,当以云天彪、陈希真为式;为地方官者,当以徐槐为式。其或藐视晓谕,仍前阘茸,立于重惩。臣鄙俚妄议,伏乞圣裁。”天子闻奏大悦,道:“卿言实为国家攸赖,速着京外各地方遍行示谕,实力遵行。”叔夜谢恩退出。不数月,内外颁诏,声震海隅,共见圣君、贤相郅治无为,从此百姓安居,万民乐业,恭承天命,永享太平。
结子 牛渚山群魔归石褐 飞云峰天女显灵踪
话说那嵇仲张公,统领三十六员雷将,扫平梁山泊,斩尽宋江等一百单八人之后,民间便起了四句歌谣,叫做:“天遣魔君杀不平,不平人杀不平人。不平又杀不平者,杀尽不平方太平。”这四句歌,乃是一个有才之士编造出来的,一时京都互相传诵。本来不是童谣,后来却应了一起奇事。
这事乃在江南平南府,府城北面燃犀浦上。原来这浦名牛渚浦,浦上的山名为牛渚山。山有一谷,尽是乱石,大者五六尺许,纵横谷内。有那些好事探奇的务要进去,往往跌得头破血出,因此名为不平谷。这不平谷虽是人迹难到,却无甚鬼怪。自梁山一百八人伤缺之后,这谷内起了一团黑气,后来渐渐大来。及至梁山破灭,宋江正法,这团黑气竟大如山谷。有时冒出谷外,却只在阴夜里。至于青天白日之下,并无影迹。只是吓得那班居民日日提心,时时挂胆。
原来这牛渚山本是名胜之地,向来游人玩客络绎不绝,自有了这团黑气,都怕来了。这谷口紧对一个矶头,附近村庄渔人,向来都聚集于此,今番也没人敢来。那黑气出谷时,散漫各处,却是以这钓矶为界。钓矶对岸一个市镇,名叫繁昌镇,乃是人烟稠密之所。当时见了对岸有这团黑气,人人畏惧。年复一年,这黑气却从未曾冒过钓矾。只是黑气中渐渐有腥恶之气,繁昌镇上行人坐贾,都有些闻得。
忽一日,时已傍晚,矇影未灭,那黑气忽地冒过钓矶来,直到半江上。里面那股腥气播散开来,这镇上街头市尾,大小店面,没个人不叫苦连天,掩鼻不迭。足足的一个时辰,方才散去,黑气亦退。次日,镇上大小人口,无不患病。本领强的,还能带病做事;本领低的,早已呻吟床蓐。群医莫知其故。有一樵夫住在东市头的,传言道:“你们都是中了蛇毒也。”众人忙问何以知之,樵夫道:“我们伙伴六七人,时常到那对面牛渚山南峰去砍柴的。近因有了这黑气,我们便不敢多逗留。这黑气虽不到南峰,我们却深怕他,一到申酉时分,即便回来。数日前我在南峰山砍柴,日已沉西,伙伴皆回,我不合依仗胆大,逗留少刻。忽遥遥望见这谷口黑气,已汩都都冒出谷来,黑气中现出一条庭柱粗细五花斑斓的锦鳞大蛇。那蛇昂起头来,好一似丹青彩画的宝塔。张开那血盆也似的巨口,仰天嘘气,忽见天上一群乌鸦飞过,离那蛇还有三四丈远,便一只只的投入蛇口里去。那时我心胆吓碎,幸而不被那蛇看见,急忙抽身逃回。又幸而我在上风,虽闻得些腥气,却不怎地。此刻众位闻了腥气,个个害病,怕不是蛇毒么?”
众人听了,个个骇然。因想到雄黄能解蛇毒,便家家户户吃起雄黄酒来,次日都渐渐起来。内中有受毒深重,急救不及的,已死了二十多人。众人都吓得魂胆消烊,登时那些临浦的铺面,都尽行关起,避入后街去了。镇上里正去禀知了太守,太守也踌躇无计。因想蛇怕雄黄,更兼他日里不敢出来,便收买了数百斤雄黄,亲自督押差役,乘白昼里直到谷口,将雄黄铺满了。果然那蛇腥不复出来,连那黑气也不出谷口了。百姓皆喜,竞颂太守之贤。从此浦上店面,都渐渐开设出来,依然复旧。
光阴迅速,不觉又有三年,众人都习以为常,毫不觉得了。忽一日,天色末晚,那谷里陡然起了一阵大怪风,满各震动,登时冲出谷口,卷砂飞石,一条路开到钓矶上。那黑气一齐随着大风,翻翻滚滚的卷出来,直过江面,扑到镇上。黑气中猛听得震天动地的一声狂吼,早已吓得那班人钻房入户,床下就是床下,桌底就是桌底,纷纷的都躲了进去,并不晓吼的什么东西。抖薮薮躲了许久,听得外面声息渐无,方有几个胆子略大的出来一张,见那黑气已退去了。众人渐渐出来,只听东边西边,纷纷的觅爷寻子,失去的人不计其数。渐渐定来,方知吓死的有十余人,认真不知去向的三人。众人都不知是甚怪物,却有几个在后街高楼上的说道:“远远望见黑气中亮光一闪,现出一只吊睛白额的大虫。浑身锦毛斑斓,其大如象,竖起那枝斗大的尾耙,正似一枝大桅竿。我们也几乎吓杀,后看他退去了,方才心安。”众人听了这话,方晓得三个人是被大虫拖了去也,个个叫苦不迭。
里正即忙去禀太守。太守大怒,即便移知营里,装载了两门红衣大炮,会同营弁兵丁一同前来。到了镇上,将炮位摆好,对准了照星,装了火药炮子。只见那黑气在谷外蓬蓬勃勃,惨若窑烟。这边众人,无不畏惧。太守喝令开炮,众兵只得动手,只听轰雷霹雳的一声,炮子直向黑气里打进去,那黑气只是不动。太守怒极,再命换那一门炮打去。两炮轮打,接连打了六出,只见黑气影里,忽然涌出一大团红光,有如初出旭日一般。众人皆惊。那团红光徐徐行出钓矶上来,吓得众人跌跌踵踵都逃了转来。太守也目瞪口呆,同知所措,只得同着众人,收了炮位,慌忙避去了。回头看那红光渐渐淡去,现出一个老妇人来,衣衫装束皆古,亭亭的立在钓矶上。太守和众人也不敢转来,一直回去了。
那镇上人都收拾物件,挈带眷属,纷纷移去。只听那妇人忽开言道:“要不要收?”镇上人如何敢回话,只顾自己慌忙收拾,尽行移向后街去了。自此,临浦一带地方,废为墟落。那后街离钓矶虽远,亦不过两箭多路,但有高楼高台处,都望得见。那妇人一见这面有人,总叫一声:“要不要收?”这边人那里敢答应。内中有几个自称有识见的都道:“他望见这里,只叫要收,必然不妙。据我看来,连这后街都住不得了。”此时人心惶惑,一闻此言,个个都怕起来,又复纷纷移去。内中有几个不肯移的,夹在大众队里,也不能不移。从此,后街又废为墟落。那群市人都聚集在后面三里路外,名为繁昌新镇,遂与牛清山钓矶隔绝。年深代远,故老消亡,所有蛇虎作怪之事,也不过传为闲谈。惟有那黑气还在谷口,妇人还立钓矾。有几个探奇好事的,亲到旧镇墟落上去看过,都转来作一件奇事说说,又各各相诫:“那妇人问要不要收,千万不可答应。”
不觉又是五六十年,已到了理宗皇帝淳祐年间,那些人有到故镇墟落上游玩的,切记了故老传留的嘱咐,见那妇人叫要不要收,终没个人去答应他。这日,有一牧童,骑着一头青牛走过。那妇人又叫声:“要不要收?”也是天降奇缘,合当如此,那牧童戏答道:“要收。”话方毕,天地风云忽然变色,雷电齐至,骤雨奔腾。吓得牧童屁滚尿流,把那牛连鞭几鞭,没命逃去。那妇人也不见了。只见满天乌云压下,将那牛诸山团团围住,数万雷霆砰訇震响,电光如逸火流金,大雨倾盆。这边繁昌新镇及牛渚山前后左右村落,都吓得不知所为。只听得牛渚山雷雨中无数龙吟虎啸,足足的三日三夜,方才而止云收,一天晴霁。
众人渐渐安定,便到牛渚山去探看。只见那钓矶上已凿成一条平坦道路,直通进谷去。那谷口所有乱石,尽行划削,里面一片镜面也似的平地,那团黑气丝毫全无。众人料知无害,便一齐走进谷去。只见谷内正中立着一个石碣,约高五六尺,下面石龟跌坐,前面都是龙章凤篆,天书符篆,人皆不识。那背后却有四个大真字,凿着“永镇妖精”。众人看了大喜道:“原来百余年妖精,今早收伏,从今这不平谷可改称太平谷了。”当时禀报了太守。
此时太守姓任,双名道亨,四川重庆府长寿县人氏。为人极有孝行,博雅能文。当时闻报甚喜,便亲到牛渚山来踏勘了,便将此事缘由详报都省。都省专折奏闻。天子大悦,便传旨改平南府为太平府,即今之安徽太平府也。那太平谷内有了这件奇事,四方远客纷纷而至,咸来观看。有些好事的,各将天书摹搨了,携去分赠亲友。那符篆,端的没有一个人识得,只是极有威灵,悬之凶宅,妖魅都纷纷潜避,所以人人珍为至宝。三年之后,太平谷忽然又是一夕大雷雨,竟将谷口封闭,那石碣便从此永藏。
且说任道亨莅任太平府,勤敏称职。是年奉旨升任龙图阁直学士,入京供职。不上数月,奉命出使岭南。闻知罗浮山仙景极佳,公事已毕,也不央别官陪奉,换了私服,带了几个仆从,入山寻胜。行至飞云峰所在,果然神秀天生,迥异凡世,喝彩不迭。望那飞云顶上,云气缥缈,似有神灵往来,叹赏不已。忽闻雷声殷殷,云影里飒飒地大雨点洒下来。任道亨对从人道:“山雨将来怎好?”数内一个侍从,乃是岭南博罗县派来伏侍的公人,说道:“前面不远,就是洞真观了,好去避雨。”主仆们紧走,那知已是奔不及了,大雨渐紧,衣服都有些淋湿。只见路左一丛古松林,里面露出几间白茅草屋,主仆只得奔那里去。到门首看时,却是个草庵,上面横着一块白粉扁额,写着“归元庵”三个字。
众人齐去叩门,里面一个人出来开了门。众人看时,乃是一个龙钟老道婆,问道:“众位官人何事?”一个公人道:“这是御前钦差相公,到你处避雨的。”道婆道:“请进来。”众人早已哄到草厅上,道婆随后进来。众人看那道婆,怄楼着背,白发蓬松,面黄肌瘦,鸡皮折绉,身上十分蓝缕,相貌十分偎催。众人道:“道婆,我们一者避雨,二者借杯茶吃。”那道婆聋着耳朵,又问了一遍,说:“茶有,官人们请坐。”一面说,一面扶墙壁往后面去安排。从人们道:“茶叶好些,多赏你几钱不打紧。”道婆应了一声。任道亨道:“庵里只你一人么?”道婆道:“便是。”任道亨倒有些不过意。
等了片刻,雨倒不落了。任道亨看那庵里却也精致,上首供奉着几位圣贤,侧首悬挂一幅小楷书。近前看时,乃是《黄庭内景经》,端的笔法精严。任道亨喝彩。看到那款识,写着“宣和元年仪封祝永清书”,任道亨惊道:“这字却象他的真迹,为何埋没在此?”又看上面有“宣和御府”小印,一发骇然。只见那道婆捧着个桶盘,七个八珂璫的泡了好几碗茶出来,放在桌上,叫道:“官人们吃茶。”当中又一个玉杯儿,道婆取来双手捧与任道亨道:“这杯好茶,与众不同,是老妇人奉承相公的。”任道亨忙接过来,看那杯时,果是羊脂白玉,雕刻得玲珑剔透,心中大疑道:“看他这般贫穷,却怎的有此珍玩?”又看那杯儿里,却是一杯白水,并无茶叶。任道亨响喉咙笑问道:“为何我这杯儿没茶叶?”道婆笑道:“比有茶叶的高多哩,你吃吃看。”任道亨一来口渴,二来省得换,取来一饮而尽,咂咂舌头,也不过如此,放了玉杯。众人也都吃了茶。
任道亨道:“兀那道婆,这幅字那里的?”道婆道:“是我家里的。”任道亨道:“晓得是你家里的,你从那里得来的?”道婆道:“是祝永清写的。”任道亨道:“怕不省得。你总有个来处?”道婆笑道:“什么来处去处,便是祝永清写了亲手送我的。”任道亨听罢,哈哈大笑道:“你这婆子,倒是个古董鬼儿!教了你的乖罢:那祝永清乃是宣和年间人,款上明明写着,现有御府小印,乃是宣和墨宝,到如今一百四十多年了,你纵然寿长,也会他不着,这谎太撒得决裂了。”道婆笑道:“你看我有多少年纪了?”任道亨道:“不过八十岁。再多些,就算了九十岁。”道婆大笑道:“估不着,估不着!我老实对你说了罢,你道我是谁?我便是祝永清的浑家,武烈一品夫人陈丽卿也。”任道亨吃了一惊,半晌道:“你当真还是作耍?”道婆道:“我同你耍甚!我等三十六员雷霆上将,那年奉玉旨,随霹雳真君降凡,收伏了众妖魔,只有五员不归本职:吾父陈希真在庐山羽化;我丈夫祝永清在浙江西湖韬光山内羽化;刘慧娘明性见心,已皈依西方莲座,证果妙应广慧菩萨;云天彪直入儒宗。他们四人都位臻无极,不归本部,永不再降。他们的员缺,玉帝另选仙官补授。云龙、刘广、邓宗弼、辛从忠、张应雷、陶震霆、傅玉、风会、祝万年、庞毅、苟桓、刘麒、刘麟、毕应元、真祥麟、范成龙、金成英、杨腾蚊、栾廷玉、栾廷芳、欧阳寿通、哈兰生、孔厚、唐猛、盖天锡、闻达、韦扬隐、李宗汤、康捷、王进、贺太平,都归本位,候玉旨迁升。前年闻得云龙已选入被香殿侍奉。刘广在世,忠孝无亏,合眼已得天仙证果,今又高迁。我因那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一班魔君尚未收伏,特留在牛渚山监管他们。今已收得,本要飞升,只因爱恋之心丝毫未尽,愿留此山。昨蒙玉帝敕我为氤氲使者,专管世上男女姻缘,和合喜庆,弥补人间恨事。役满之后,便升迁离恨天宫,亦永不再来了。只有那张叔夜,精忠大节的因缘已了,还该受人间香火二千五百年,圆满之后,超升常静天宫。伯奋、仲熊也永随父亲,为左右侍者。我等形神俱妙,变化无穷,欢喜多留几年,什么稀罕!这幅字,你既说官家的,我便送了你带去。”说罢,取下来,一束儿卷了递过来。
任道亨听毕,大惊失措,仆从伴当也都惊骇。任道亨接了那幅字,拜谢道:“夫人原来留形住世,弟子何幸得识仙颜。”正要哀告皈依,忽又疑虑道:“功臣图上我曾见过,陈丽卿是个绝色女子,即使老了,也不至这般惟悴。莫不真是这道婆捣鬼,着他撮弄,岂不可笑。待我再盘驳他看。”便问道:“弟子闻得夫人当年英雄无敌,平定梁山泊的功绩,并那当年的请将事实,可约略说与弟子听听否?”道婆笑道:“已过的事,只管提他做甚!本待同你细谈,一者仙凡路隔,二者与你萍水相逢,你又公事匆忙得紧,那段因缘一二句如何说得尽。你要识得底里,五百年后,我去教忽来道人俞仲华撰一部《荡寇志》与你们大家看。我不是陈丽卿,那陈丽卿从庵外来了。”
众人不信,都到山门外看时,道婆把他们演了出去,扑的把庵门关了。任道亨怒道:“这婆子好没道理,这般捣鬼演样,我们再敲进门去,还了他茶钱,问他一番。”正要打门,忽然刮喇喇的起了个大霹雳,山岳振撼,红光矅目,那草庵变了片绿芜空地。众人大惊,只见那空地上现出一员女将,依然玉貌花容,头戴闪云金凤翅冠,身披猩红连环锁子黄金甲,骑着那匹枣骡火炭飞电马,挂着那口青錞宝剑,贯弓插箭,右手倒提那枝梨花古定枪,左手揽着辔缰,高叫道:“吾乃陈丽卿也!任道亨,我念你孝行可嘉,特赐你灵霄九转琼浆一杯,你寿可三周花甲。可惜你无仙缘,当面错过。你进京见官家,可与我寄请圣安。我去也!”说罢,把马一拎,一声长啸,骑着枣骝,泼喇喇的往那叠蟑层峦之上,轻云缦雾之中,凭空飞去,好似一条电光,霎时不见。但见松涛哀泻,涧水悲鸣,灵雨空濛,云气奔走,那四面的山光围绕,空翠欲滴而已。是人,是仙,是真,是梦,是笔,是墨,都不可辨。众人呆了半晌,只是望空礼拜,懊悔不迭,慢慢的下了山去。
任道亨回京面圣,据实将这事奏闻,并将视永清的墨迹恭呈御览。理宗看了惊道:“这是宣和内府之墨宝。那年朕悬寝宫,被雷雨凭空摄去,今日却回来,真仙家之宝也。”重赏了任道亨。那任道亨果活到一百八十一岁,直到元顺帝至正末年还有其人,仁宗曾封他为故宋遗民,人咸以为忠孝之报云。
仲华又曰:那梁山上一百八个好汉,便是如此了结,正应了那年卢俊义之梦。在下听得施耐庵、金圣叹两先生都是这般说,并没有什么宋江受了招安,替朝廷出力,征讨方腊,生为忠臣,死为正神的话;也并没有什么混江龙李俊投奔海外,做暹逻国王的话。这都是那些不长进的小厮们,生就一副强盗性格,看着那一百单八个好汉十分垂涎,十分眼热,也要学样去做他,怎奈清平世界,王法森严,又不容他做,没法消遣,所以想到那强盗当日的威风,思量强盗日后的便宜,又望朝廷来陪他的不是,一相情愿,嚼出这番舌来。在下又听得一位高明先生说:“那一百单八个好汉,并非个个都是光棍,人人没有后代,当时未必杀戮得尽。传到日后,子孙知他祖宗正刑之苦,所以编出这一番话来,替他祖宗争光辉,替他祖宗出恶气,也未见得。”这话也在情理上。看官,在下的《荡寇志》七十卷,结子一回,都说完了。是耶非耶,还求指教。诗曰:
“续貂着集行于世,我道贤奸太不分!只有朝廷除巨寇, 那堪盗贼统官军?翻将伪术为真迹,未察前因说后文。
一梦雷霆今已觉,敢将柔管写风云。”
“雷霆神将列圜邱,为辅天朝偶出头。怒奋娉婷开甲胄, 功收伯仲绍箕裘。命征师到如擒蜮,奏凯歌回颂放牛。
游戏铺张多拙笔,但明国纪写天麻。”
附录一:清咸丰三年初刻本序跋
序 古月老人
自来经传子史,凡立言以垂诸简编者,无不寓意于其间。稗官野史,亦犹是耳。顾其用笔也各有不同,或直达其情,或曲喻其理,或明正其事之是非,或反揭其意之微妙。所贵天下后世之读其书者,察其用笔之初心,识其用意之本旨,然后一览无余,全部之脉络贯通,精神毕现矣。耐庵之有《水浒传》也,盛行海隅,上而冠盖儒林,因无不寓目赏心,领其旨趣;下而贩夫皂隶,亦居然口讲手画,矜为见闻。然而此犹浑言之也。读其书则同,解其书则异。原夫耐庵之本旨,极欲挽斯世之纯盗虚声、笼络驾驭之术,特不明言其所以然,仅从诡譎当中尽力描写,以待斯人之自悟。充是意也,虽上智者少,积而久之,自能令人人反复思量,得其本意,因文笔之曲而有直体者也。独不解夫罗贯中者,以伪为真,纵奸辱国,殃诸梨枣,狗尾续貂,遂令天下后世,将信将疑,误为事实。是诚施耐庵之罪人,名教中之败类也。嗣因圣叹出,不惮烦言,逐层剔刷。第诈伪之情形虽显,而奸徒之结束未详。世有好谈事故,而务求其究竟者,终觉游移鲜据。余山居年暮,每言及此,常抱不平。庚戌冬,故友仲华之嗣君伯龙来,出其先人《荡寇志》遗稿。余夙知仲华之有是书也,特未尝索观。乃今一见之,觉其发微摘伏,符合耐庵,因嘱其嗣君曰:《荡寇志》因先人之遗名矣,盍直而言之日《结水浒》?盖是书出,而吾知有心世道者之所共赏。将付剞劂,敢为序。时在咸丰元年岁次辛亥春王月,古月老人题并书。
俞仲华先生荡寇志序
陈奂
前书以《水浒》名其传。浒者,厓也。夫以天地之宽,人民之众,区区百有八人,横肆于水旁压侧,篇末仍以“天下太平”为归宿。其中类叙邪心之炽,畔道之萌,遭官司之催捕,受吏胥之陷溺。渊之鱼耶,丛之雀耶?贪生而畏死者,谁不逃獭鹤之驱使,有不走入水旁厓侧,不得其所。前之作者,其默操清议之微权已。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国曰市井,在野则曰草莽。凡有血气,莫不尊亲。纵不能禁止獭鹯之无有,而却不许为甘驱之鱼雀。藉叔夜之声灵,而为梦中唤醒,此《荡寇志》之所由作也。汤西箴有言曰:“社稷山河,全是圣天子一片爱民如子的念头撑住。天下受多少快乐,做百姓的如何报得?只有遵依圣谕,孝顺父母,故事师长,早完国课,做好人,行好事,共成个熙熙皞皞之世界。”此即后志之衷,更进前传之笔,所以结“天下太平”四字,一部大吉祥书。徐君午桥,宰官江南,解囊鋟版,不独为好友宣名,而要于世道人心亦有维持补助之德云。咸丰二年秋七月,长洲陈矣拜序。
序
徐佩珂
《水浒》一书,施耐庵先生以卓识大才,描写一百八人,尽态极妍。其铺张扬厉,似着其任侠之风;而摘伏发奸,实写其不若之状也。然其书无人不读,而误解者甚肌非细心体察,鲜不目为英雄豪杰。纵有圣叹之评骘,昧昧者终不能会其本旨。尤可怪者罗贯中之《后水浒》,全未梦见耐庵、圣叹之用意,反以梁山之跋扈鸱张,毒痡河朔,称为真忠义,以快其谈锋。殊不思稗官吐属,虽任其不经,而于世道人心之所在,则必审之又审,而后敢笔之于书。余风尘下吏,奔走有年,间于山陬僻壤,见有一二桀骜者流,倘闻其说,恐或尤而效之,其害有不可胜言者。此《后水浒》之书,不可不防其渐也。我朝德教隆盛,政治休明,魑魅罔两之徒,亦当屏迹。况乎圣天子握镜临宸,垂裳播化,海宇奏升平之象,苍黎游熙皞之天。封疆大吏整饬多方,惟明克允,水旱则倡施赈济,丰稳则建置义仓,犹复宣讲圣谕,化蠢导顽。草野编氓莫不闻风向善,共乐陶甄于化日光天之下。岂容有此荒谬之书,留传于世哉?余友仲华俞君,深嫉邪说之足以惑人,忠义、盗贼之不容不辨,故继耐庵之传,结成七十卷光明正大之书,名之曰《荡寇志》。盖以尊王灭寇为主,而使天下后世,晓然于盗贼之终无不败,忠义之不容假借混朦,庶几尊君亲上之心,油然而生矣。辛亥之夏,其嗣君伯龙,嘱余镌板。余喜其堂堂正正,笔法谨严,与余意吻合,遂付梓人,以公海内,萶年而始成。读仲华之书,可想见其为人矣;而于世道人心,亦当有裨益云。时在咸丰二年岁次壬子盂秋朔旦,武林徐佩珂书于秣陵官廨。
识语
俞龙光
龙光谨按:道光辛卯、壬辰间,粤东瑶民之变,先君随先大父任,负羽从戎。缘先君子素娴弓马,有命中技,遂以功获议叙。已而归越,以岐黄术邀游于西湖间。岁壬寅,嗊夷犯顺,又献策军门,备陈战守器械,见赏于刘玉坡抚军。晚归玄门,兼修净业。己酉春王正月,无疾而逝。着有《骑射论》、《火器考》、《戚南塘纪效新书释》、《医学辨症》、《净土事相》,皆属稿而未镌。而尤有卷帙繁重者,则《荡寇志》是。《荡寇志》,所以结《水浒传》者也。感兆于嘉庆之丙寅,草创于道光之丙戌,迄丁未,寒暑凡二十易,始竟其绪,未遑修饰而殁。龙光赋性钝拙,易克纂修。惟忆先君子素与金门范先生、循伯邵先生最友善。是书之作也,曾经两先生评鸳。当其朝夕过从,一庭议论,所有传中余绪,以及应行修润之处,龙光亦窃闻之。遂不揣谫陋,手校三易月,惟以不背先君本意而止。书成,邮寄金陵,请质于午桥徐君。徐君为父执中最肫挚,怂恿付梓,并慨然出资以成之。嗟乎,耐庵之笔深而曲,不善读者辄误解;而复坏于罗贯中之续貂,诚恐盗吉孔甘,乱是用彰矣!盖先君子造意,虽以小说稗官为游戏,而于世道人心亦大有关系,故有是作。然非范、邵两先生不克竟其成,非午桥徐君不能寿诸梨枣也。是书之原委有如此云尔。
咸丰元年辛亥夏五月辛丑望,男龙光谨识。
荡寇志缘起
忽来道人
仲华十有三龄,居京师之东长安街,梦一女郎,仙姿绝代,戎装乘赤骄,揽辔谓仲华曰:“余雷霆上将陈丽卿也,助国家珍灭妖氛,化身凡三十六矣。子当为余作传!”仲华唯唯,将有所问,惊霆裂空,电焰流地,檐头瀑布澎湃,悸而寤,灵爽不可接也。仲华夙好事,既感斯兆,经营屡屡而未慊志。偶见东都施耐庵先生《水浒传》,甚惊其才。雒诵回环,追寻其旨,觉其命意深厚而过曲,曰:“是可藉为题矣!”踵而要其成,随时随事,信笔而发明之。谓真灵付嘱也可,谓仲华附会也亦可。嗟夫!文章得失,小不足悔,耐庵固已先言之矣。梦则嘉庆十一年四月初九日漏三下。忽来道人自题。
附录二:清同治十年重刻本所增序跋
识语
俞煐
谨按:是书之作,始于道光中叶。尔时无所谓寇焉,名之曰《荡寇志》者,盖思之深,虑之远尔。迨至咸丰元年,始付剞劂氏。时值寇焰方张,古月老人乃更其名曰《结水浒》,行之于世,历有年所。但迩来区宇荡平,既除既治,所谓寇者,则又自有而之无矣。故仍其名而曰《荡寇志》者,匪特昭其实,亦微,伯氏之先知灼见,已在数十年之前也。自兹以始,我国家垂光锡柞,叶奕蕃昌,九州四海,悉主悉臣,亿载万年,为父为母,既无所为寇,并无所为荡矣。椅欤休哉,侯其祎而!
同治重光协洽阳月,山阴少甫氏俞煐识于穗垣之退思轩。
续序
半月老人
夫防乱于未乱之先,智虽竭而心犹虑其不足;启乱于未乱之始。机一动而祸已伏于无穷。六经、四子之书,所以绝人心之私伪,即以杜斯世之乱萌也。而后世犹有敢于纵恣,以肆行而无忌者。况复有启之者欤?施耐庵之有《水浒传》也,其中一百八人,虽极形其英雄豪杰之谊气,而实着其邸张跋扈之非为。不然,当四海一家之时,而雄据一隅以自行其志,名之曰“聚义”,谁非王土,谁非王臣,天下岂有两义乎?迨至有罗贯中之《后水浒》出,直以梁山之一百八人为真英杰,真忠义,而天下之祸即由是而始。予少时每遇稗官小说诸书,亦尝喜涉猎,而独不喜观前后《水浒》传奇一书。盖以此书流传,凡斯世之敢行悻逆者,无不藉梁山之鸱张跋扈为词,反自以为任侠而无所忌惮。其害人心术,以流毒于乡国天下者,殊非浅鲜。近世以来,盗贼蜂起,朝廷征讨不息,草野奔走流离,其由来已非一日。非由于拜盟结党之徒,托诸《水浒》一百八人,以酿成之耶?俞君吉甫次兄仲华先生,少年颖悟,博极群书,凡天人性命之书,以及稗官野史之说,无不流览,浃洽贯通,卓然为一代硕儒,不独浙之名士而已。初从尊人先大夫宦游粤东,既而归浙,着《荡寇志》一书。由七十一回起,直接《水浒》,又名之曰《结水浒传》,以着《水浒》中之一百单八英雄,到结束处,无一能逃斧钺。俾世之敢于跳梁,藉《水浒》为词者,知忠义之不可伯托,而盗贼之终不可为。其有功于世道人心,为不小也。迩来赖圣天子威灵,两宫皇太后厚福,凡跳梁小丑,无不俯伏授首,宇内渐次荡平。耐庵、贯中之前后《水浒传》,贻害匪浅;仲华失生之《荡寇志》,救害匪浅,俱已见之于实事矣。昔子舆氏当战国时,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韩文公以为功不在禹下。而吾诓《荡寇志》一书,其功亦差堪仿佛云。仲华性惆傥,淡泊不以功名得失为念,以酒一壶,铁笛一枝,分系牛角,游行于西湖之上,自号为“黄牛道人”。其于人世轩冕,不啻视若泥涂。以岐黄行世,复着有《医学辨症》,属稿未镌。设使有志功名,出其文经武纬之才,以拯斯民之水火饥溺,其勋业吾知其必有观也。虽然,仲华功虽不在当时,而《荡寇志》一书,其功非浅,抑亦可以不朽矣。余虽不获与仲华游,幸与吉甫游,常聆其言,因得以慨想其梗概焉。吉甫胸襟淡恬,拙于逢时,虽迍遵淹蹇,一笑付之,恂恂然于物无忤也。将续刻是书,因赘其言于左。时上章敦奘腊月,桂林半月老人序于羊城之扫闲轩。
续序
俞灥
客有以《荡寇志》问于予者,曰:仲华一韦布之儒,手无尺寸之权。海内升平日久,人心思乱,患气方深,仲华独隐然忧之,杜邪说于既作,挽狂澜于已倒,其忧世之心,可谓深也已矣;其立说之旨,可谓正也已矣。然而附仙女之真灵,托长安之一梦,抑又何其诞也!是必有说以处此矣,敢以质谱吾子。予乃矍然曰;微子言,予亦几忘之矣。呜呼,予兄弟七人,仲华乃次见也。幼失恃,钱太淑人抚养成立。家藏书万卷,旯数年卒其业,于古今治乱之本,与夫历代兴废之由,罔不穷其源委;下至稗官小说,风俗所系,人心攸关,尤致意焉。弱冠,侍先大夫游于粤。嘉庆中叶,黎民滋事,先大夫奉檄驰办,兵不及发,挺身前往。至珠厓城下,时已昏黑。黎众执火持械,如烛龙万丈,由山谷间蜿蜒而下。城内外居民,哭声不绝。先大夫下令日:毋恐!尽出尔炮械烛炬,张施于女墙上下。霎时星斗灿陈,雷霆骤至,震耳骇目。而火光之蜿蜒于山谷间者,屹然而止。乃敛得实情,激于营弁之苛索,遣人偷之曰:大兵至矣,深知尔辈苦情,不忍遽加以戮,其听我谕。单骑入贼,贼不敢动。执二人归,讯之,皆汉人,以《水浒》传奇煽惑于众,适有苛索之事,遂成斯变。于是歼厥渠魁,而以岁歉饥民鼓噪具报,乃寝其事。道光初叶,先大夫权篆桂阳,有赦囚罗喜密报曰:土棍梁得宽,结会万余人,推生员罗帼瑞为宋大哥,将起事焉。时先批钱太淑人随从任所,佐先大夫内助,悉从宽厚,仁慈隐恻,四境交推,而于狱囚尤为矜恤。罗喜援赦出囚,不忍去,涕泪交并,次日负薪以献,密告此事。盖桂阳与楚南毗连,杂出于瑶排之间,梁得宽啸聚两省愚民,约期起事。先大夫于其未集之先,调所部兵目,及三江协标下弁兵,会猎于鹿鸣关外之猿臂寨。从间道出,获首要百余人,起出叛逆歌词,及入会姓名籍贯伪册等件,约有万人,多系无知良民,被其逼胁入会。先大夫炽火于庭,焚其伪册。众皆愕然,梁得宽大声疾呼曰:狱上,必尽发乃止!立毙杖下,毁其器械,夷其巢穴,锄其强梗,而民心始定。时学政白小山太老师按临州郡,迷于大吏。至道光十二年,楚有赵金龙之变,以先大夫得是处民心,檄守两省边徼。龙光所云兄负羽从戎,即此时也。先大夫秘言其事,不欲自诩其功。兄之自序,盖从先志焉。兄生于都中,幼时多疾,有女冠陈丽卿者愈之,故云。但是书之作,始于道光六年,与兄夜坐,约三更后,星光如筛,尽下西北隅;少顷,一大星复起,众星随之。兄曰:太白侵斗,乱将作矣。孰知罗贯中之害,至于此极耶!晓白诸庭,先大夫命兄作是书,命五弟临作《细史正气录》以辅之,更五弟之名曰辅清。予于乙未科旋里秋试,晤兄于武林,其书甫就。迫庚子科复往,则书又尽删。盖三易其稿云。道光己酉仲春,得兄讣音,附遗函一帙,知死于是年元旦诵《金刚经》百遍而逝。其书曰:乱始于广东,乱终于广东(厥后果歼于粤东之潮嘉境内,其贼乃平。)予驰书于其子龙光,询是书,而午桥徐君已梓于姑苏矣。仍归板于越,盖义举也。其时龙光尚存,曾受知于罗萝村先生,以经学冠吾越郡。未数年,仅存二嫂一人,售此书为生。日久板渐滤灭,仍寄徐君补刻。讵姑苏城陷,而板亦毁弃无存。吾乡相继蹂躏,二嫂被害,兄之一脉于是乎绝。哀哉,荒梓累累,远在数千里,祭扫无人。中表钱湘贷金续刻是书,以营窀穸之资。板成,存于钱氏旅邸。予以第四子司其烝尝,俾有所归云。客去,予乃喟然叹曰:古今来史乘所载,事多失实。忠孝所存,有不能径行直达者,而始以杳渺之谈出之,固不仅《荡寇志》也。予不能为亲者讳其善,而直陈之,人倘有以此见消者,则诚无言以对矣。所可惜者,《史录》已付红羊之劫,不与之俱传耳。
同治辛未仲夏,弟晴湖俞灥谨志。
续刻荡寇志序
钱湘
噫,著书立说之未易言也!古人慎之又慎,而犹未敢笔之于书,诚以卷帙一出,即为世道人心所关系,非可苟焉己也。然而世之怀才不遇者,往往托之稗官野史,以吐其抑塞磊落之气,兼以寓其委曲不尽之意。于是人自为说,家自为书,而书之流弊起焉。盖不离乎奸、盗、诈、伪数大端,而奸也、诈也、伪也,害及其身,盗则天下之治乱系之,尤为四端之宜杜绝而不容缓者,此《荡寇志》之所由作也。且夫为盗者,诚有罪矣,而迫之使盗,不尤重乎?高俅、蔡京辈卒未能幸逃法网,其果报固已彰彰已。推之一官一邑,司牧者判一词,决一狱,未能衷诸天理,准诸人情,以是为非,以非为是,怨气充积,由微至着,酿成厉阶,变速者祸小,变迟者祸大。不必其忍并生灵,枉滥横起也,而血气心知之伦,夫固已骚然动矣。咸丰三年,五岭以南,崔苻四起,以绎帕蒙首,号曰红兵,蜂屯蚁聚,跨邑连郡。于斯时也,搀枪晓碧,烽火昼红,惟佗城岿然独存,危于累卵。当道诸公急以袖珍板刻播是书于乡邑间,以资功惩。厥后渐臻治安,谓非是书之力也,其谁信之哉!庚午秋,予将有珠江之行,道出玉屏山下,仲华之故居在焉。谨以纸钱一陌,麦饭一盂,奠于忽来道人之墓下。残碑倒卧,荆棘纵横,夕照寒烟,虫声如雨,徘徊久之而不能去。长老曰:“岁时烝尝,赖吉甫耳。迩来典质以供,不致馁而。第日后则未可料也。为我告吉甫云:清介是持,徒自苦耳。”及至粤以告,卒不能易其操命也。殆将穷饿以终其身乎,而仲华之窀穸奚赖耶?于是以《荡寇志》盛行于大江南北,巨本之有批注者,为发逆所嫉,毁于姑苏。当时有识者曰:“贼其遂亡乎,自知其非义而去之也!”已而果然。乃从沈观察乞书于楚南太守周铁园,又从姚君庆堂于唐君午峰处得副本以较订之。诸公好义,乐于从事,而是书遂成,吾乃解囊以助。工竣,吉甫致板于予,曰:“姑偿汝贷,而后归之。”因却不允。吾不知其一介不取之心,至老而弥坚也。因而思夫淫辞邪说,禁之未尝不严,而卒不能禁止者,盖禁之于其售者之人,而未尝禁之于其阅者之人;即使其能禁之于阅者之人,而未能禁之于阅者之人之心。兹则并其心而禁之。此不禁之禁,正所以严其禁耳。况是书也,旁批笺注,鸳鸯之绣谱在焉,若从而删之,徒以供牧竖贩夫之一噱耳。昔板桥氏自序其集曰:“有私刻以渔利者,吾必为厉鬼以击其脑!”吾于是书亦云。慈谿瑟仙钱湘序。
附录三:贯华堂本《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
第七十回结末金圣叹伪作的“梁山泊英雄惊恶梦”
是夜,卢俊义归卧帐中,便得一梦。(晁盖七人以梦始,宋江、卢俊义一百八人以梦终,皆极大章法。)梦见一人,其身甚长,手挽宝弓,自称:“我是嵇康,(影张叔夜字,妙。)要与大宋皇帝收捕贼人,故单身到此。汝等及早各各自缚,免得费我手脚。”卢俊义梦中听了此言,不觉怒从心发,便提朴刀,大踏步赶上,直戳过去。却戳不着,原来刀头先已折了。(可谓吉祥文字。)卢俊义心慌,便弃手中折刀,再去刀架上拣时,只见许多刀枪剑戟,也有缺的,也有折的,齐齐都坏,更无一件可以抵敌。(真正吉祥文字。)那人早已赶到背后,卢俊义一时无措,只得提起右手拳头,劈面打去。却被那人只一弓稍,卢俊义右臂早断,扑地跌倒。那人便从腰里解下绳索,捆缚做一块,拖去一个所在。正中间排设公案,那人南面正坐,把卢俊义推在堂下草里,似欲勘问之状。只听得门外却有无数人哭声震地,那人叫道:“有话便都进来!”只见无数人一齐哭着膝行进来。卢俊义看时,却都绑缚着,便是宋江等一百七人。(妙,妙。)卢俊义梦中大惊,便问段景住道:“这是什么缘故?谁人擒获将来?”段景住却跪在后面,与卢俊义正近,低低告道:“哥哥得知员外被捉,急切无计来救,便与军师商议,只除非行此一条苦肉计策,情愿归附朝廷,庶几保全员外性命……”说言未了,只见那人拍案骂道:“万死狂贼!你等造下弥天大罪,朝廷屡次前来收捕,你等公然拒杀无数官军,今日却来摆尾乞怜,希图逃脱刀斧。我若今日赦免你们时,后日再以何法去治天下?(不朽之论,可破续传招安之谬。)况且狼子野心,正自信你不得!(不朽之论。)我那刽子手何在?”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声令下,壁衣里蜂拥出行刑刽子二百一十六人,两个伏传一个,将宋江、卢俊义等一百单八个好汉,在于堂下草里,一齐处斩。(真正吉祥文字。)卢俊义梦中吓得魂不附体,微微闪开眼,看堂上时,却有一个牌额,大书“天下太平”四个青字。(真正吉祥文字。古本《水浒》如此,俗本妄肆改窜,真所谓愚而好自用也。)诗曰:
“太平天子当中坐,清慎官员四海分。但见肥羊宁父老, 不闻嘶马动将军。叨承礼乐为家世,欲以讴歌寄快文。
不学东南无讳日,却吟西北有浮云。”(好诗。)
“大抵为人土一丘,百年若个得齐头。完租安隐尊于帝, 负曝奇温胜若裘。子建高才空号虎,庄生放达以为牛。
夜寒薄醉摇柔翰,语不惊人也便休。”(好诗。以诗起,以诗结,极大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