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长篇小说·荡寇志 10

作者简介

俞万春(1794-1849),字仲华,号忽来道人。浙江山阴(今绍兴)人。早年曾多次随父镇压农民起义,对农民起义军有刻骨仇恨。后受父亲嘱托,用22年时间,写成长篇小说《荡寇志》。但未及修饰即病逝,后由其子俞龙光代为润色。咸丰三年(1853)刊行于世。原稿取名《荡寇志》,成书改署《结水浒》。《荡寇志》,秉承金圣叹“惊恶梦”的意愿,演化为攻杀剿灭梁山泊众头领的故事情节。《荡寇志》与原书的发展逻辑相悖,故而成文时难免陷入窘境。但诚如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所论:“书中造事行文,有时几欲摩前传之垒;采录景象,亦颇有施、罗所未试者。在纠缠旧作之同类小说中,盖差为佼佼者矣。”

结水浒全传

山阴忽来道人俞万春仲华甫手著

这一部书,名唤作《荡寇志》。看官,你道这书为何而作?缘施耐庵先生《水浒传》并不以宋江为忠义。众位只须看他一路笔意,无一字不描写宋江的奸恶。其所以称他忠义者,正为口里忠义,心里强盗,愈形出大奸大恶也。圣叹先生批得明明白白:忠于何在?义于何在?总而言之,既是忠义必不做强盗,既是强盗必不算忠义。乃有罗贯中者,忽撰出一部《后水浒》来,竟说得宋江是真忠真义。从此天下后世做强盗的,无不看了宋江的样:心里强盗,口里忠义。杀人放火也叫忠义,打家劫舍也叫忠义,戕官拒捕、攻城陷邑也叫忠义。看官你想,这唤做什么说话?真是邪说淫辞,坏人心术,贻害无穷。此等书,若容他存留人间,成何事体!莫道小说闲书不关紧要,须知越是小说闲书越发播传得快,茶坊酒肆,灯前月下,人人喜说,个个爱听。他这部书既已刊刻行世,在下亦不能禁止他。因想当年宋江,并没有受招安、平方腊的话,只有被张叔夜擒拿正法一句话。如今他既妄造伪言,抹煞真事。我亦何妨提明真事,破他伪言,使天下后世深明盗贼、忠义之辨,丝毫不容假借。况梦中既受嘱于真灵,灯下更难已于笔墨。看官须知:这部书乃是结耐庵之《前水浒传》,与《后水浒》绝无交涉也。本意已明,请看正传。

第一百二十回 徐青娘随叔探亲 汪恭人献图定策

却说徐槐席间对众官员道:“本县此番克贼,其故有三:一者盗魁宋江远在泰安,所有勇将雄兵,尽离本寨;二者吴用病困新泰,贼军主谋无人;三者梁山群贼藐视我们,以为无害。故我军一出,得以大获全胜。但贼人根本未动,经此一跌,必然空群而来;更防吴用病愈,必转来对付我们:即宋江闻报,亦必盛怒前来,以报其仇。那时贼人势大,区区郓城,未易轻樱其锋也。”众人听了,都耽起忧来,道:“怎好?”徐槐道:“诸君不必耽忧,本县自有调度。”大众无言,酒阑而散。

徐槐对任森道:“近日天气严寒异常,人畜冻死无数,贼兵亦是血肉身躯,未必熬得寒气,涉冰如飞;况闻贼魁卢俊义已受重伤,养病不暇,亦何暇与我拼命来争乎?惟来年春暖,贼人武怒而来,那时梁山全队当我前面,又有嘉祥、濮州两路夹攻,绝非小耍,所当预思良策。”任森踌躇良久道:“此地邻县矩野,有一位隐君子,具知人之识,人人乐为之用,也与老师同姓,表字溶夫……”任森词未毕,徐槐点头道:“是吾族兄也。现在高平之麓,我却忘了。若我去请他,谅不我却,须差何人去走遭?”只见颜务滋上前道:“恩师要请溶夫先生,小将愿去,这溶夫最知我的。恩师何不写起信来,待小将星夜前去,包管一请就来。”徐槐大喜,当时修起一封书札,次日交与颜树德。树德佩了宝刀,跨了乌雅马,一路冲风破寒向高平山而去。

你道颜树德为何认识徐溶夫?原来徐溶夫有个侄女,小字青娘,是嫁在颜家的。丈夫名唤颜釐,即树德之堂叔也。颜釐幼小聪明,读书成诵,过目不忘,稍长便通诸子百家,更兼举止娴雅,处事精详。父老见者无不许为少年英器。惜乎天不永年而夭,族中无不借之。树德无赖使酒,诸事逞性,不务正业,族中无不恶之。惟青娘深知树德日后必成大器,颜釐在日,时常劝颜釐好生看觑这侄儿,村德因此常感戴这位婶娘。且举一事为证:

那颜氏族中有一个名唤颜之厚的,较树德长一辈。有个儿子叫做颜赤如,性情极其躁暴,胆子却极懦弱。颜之厚因其性躁,深恐其学了他哥子树德的坏样,因此禁止树德,不许上门。又延请了一位先生,姓黄名涟,在家中日日教赤如读书,又兼教赤如举止须要谨慎,凡事须要忍耐等语。这黄先生教法极严,板子、界方不少贷。赤如忍气吞声,胆子越小,烦恨越深,想想左右终是一打,索性瞒着父师,三瓦四舍,无不游荡。也是合当有事,那年颜氏移居矩野,矩野县内有一家姓井的,住居泥水衖。赤如不合一时慷慨,私借与他十两小货银子。那井家探知赤如父师严紧,料此事必不敢声张,便赖了他。赤如去讨过数次,那井家只是不还。赤如深畏声张,忍了气不敢发话,想了一想,猛记一个父辈朋友来。那个朋友姓何,双名见机,极会商量方法的。赤如想到了,便径去寻他。

原来那何见机也与树德相认识,当时一见赤如进来,各相施礼。何见机开言问道:“赤兄有何见谕?”赤如将井家的事情说了,并求妙策。何见机叹道:“我往常常说令尊家教太严。吾兄质地本是醇谨,大宜开拓胸襟,畅展怀抱。不期令师黄先生,只知一味拘束,弄得神气萧索,人人都生戏侮。我也向令尊前说过多次,令尊总说足下性情暴躁,不可不禁,我看足下何尝暴躁哉?如今此事,只有央令兄务滋同去。令兄一貌堂堂,声如巨雷,那井家必然怕他,此去定可集事。”赤如道:“家父得罪了他,恐他未必肯来。”何见机道:“令兄义气深重,况足下又与他手足至亲,我料他断不膜视。”

赤如领教,当下辞了何见机,去寻着了树德。赤如拖住树德道:“哥哥,闲常我家少礼貌,总看祖宗面上,体要介意。”树德道:“贤弟,你说那里话来!今日你有甚事求我?”赤如将井家的事说了,还未说到求助的话,只见树德双眉剔起道:“我家兄弟,直被外人如此欺侮!贤弟休走,我同你去和他理会。”当时同赤如直奔井家。井家一见树德,早已吓杀。树德一把揪住问道:“你这厮欠我赤如兄弟十两银子,是真的么?”井家道:“……是……是……是有的。”树德道:“既有的,今日便还。”井家不敢不依,只得先还了五两,说:“那五两,求恳缓到明日,再行奉上。”树德教赤如收了五两银子,方才放手,与赤如去了。那井家不伏气,直去告诉颜之厚,说:“赤如通同树德,到我家来逞强,勒捎了五两银子去。”之厚一听“赤如通同树德”六字,怒从心上起,便夺那赤如的五两银子还了井家,将赤如交与黄先生结实打。赤如一口气回不转,竟登时殒命。黄涟大惊,一溜烟逃走,不知去向。之厚见儿子死了,恨树德入骨,竟将树德赚到书房,一索捆了,做了一张呈子,称树德殴死堂弟赤如,买嘱几个家人作见证,竟直送到矩野县去。

徐青娘在颜氏别宅,一闻此事,便柳眉对锁,疑了半晌道:“树德,树德,我看你性虽刚勇,却断断不是逞性杀人的野蛮子。况且你与赤如无仇,何故杀他!之厚叔有深恨于你,你今日这起案,定有奇冤。况且你这身本事,从此埋没了,岂不可惜。只可叹我丈夫已故,我是一个女流,如何能救得你?”想了一想道:“有了。”便吩咐备乘轿子,径到高平山徐溶夫家来。徐和一见便道:“贤侄女许久不见了,你婶娘兀自常常记挂你。”青娘道:“正是,一向不来请叔叔、婶娘的安,两位兄弟都好?”当时徐和的娘子并长生、伟生都相见了,到后轩坐地,青娘开言道:“今日有件要紧事来求叔叔。”徐和道:“甚事?”青娘道:“寒族颜树德,想叔叔素常也晓得的,今日遭了不白之冤。”徐和惊道:“这颜务滋,我素常闻知他是位英雄,只因我深山修养,懒于应酬,不曾见他。他今日端的遭了什么冤事?”青娘便将上项事说了一遍,便道:“赤如怎样死的,不晓得他。但侄女看来,断断不是树德打杀的。如今他身在囹圄,性命难保,叔叔可有方法救得他?此人如果冤杀,真是可惜。”徐和道:“贤才遭难,岂容不救!只是此事,非钱不行,可恨我现在瓶无储粟,家徒四壁,如何做得?至于当道官吏,我素常又懒于往来,今日有事,却无门路可寻。”青娘道:“如此说来,这树德竟救不得了,又沉没了一位英雄。侄女想,如要用钱,侄女典鬻些簪珥,可以凑得。至于如何设法之处,还望叔叔费心。”徐和道:“侄女体着急。我想只是买上告下,挖寻门路一法,弄得极好,只落得务滋免得死罪,脊杖刺配,终受了恶名。今我须定个主见,竟要令务滋洗脱冤枉,释然无事方好。”沉吟了好一歇,道:“有了。此去邻县郓城中,有一家姓汪的,系是世家大族,当道大为契重,我也有人认识,且去寻寻他看。只是他族中与我最亲近的一个,名唤汪往然,为人却模楞无主见,此事他未必耽承得。”只见青娘笑逐颜开道:“这汪家,原来叔叔认识的,妙极矣。不瞒叔叔说,这汪家与我颜家也有好几门亲,所以他家的人侄女都晓得。叔叔所说的汪往然,他有个亲叔,是戊子科举人,现在曹州府里办刑名,府尊最契重他,且喜是矩野县顶头上司衙门。他为人最有义气,叔叔去托他,无不成功。”徐和道:“既如此,事不宜迟,便作速写起书札,到郓城去先投汪往然,托其转恳。”只见伟生立起身道:“此去先到郓城,再到曹州,曹州又到铂野,路途迂回,须得星夜持书赶去为妙,孩儿愿去。”徐和道:“甚好。”当将书信交与伟生。

伟生持到郓城县面交汪往然,又再三恳托;汪往然当即差人赍书到曹州府里去,求他的叔子;他叔子一见,便将冤枉情由诉与本府;本府当即修起一封书信,投递到钜野县。等得伟生转来,钜野县已将颜树德一案昭雪:颜树德无罪释放;颜之厚依诬告人死罪反坐律,未决,减一等拟罪;井家被审出赖债诬陷等情,亦依律拟罪;何见机原案株连,因树德无罪,亦不追究;黄涟现在逃避,俟获日另结。青娘谢了徐和,仍回夫家。

树德出了重罪,过了数日,方才晓得是溶夫与他的婶娘救他的。感恩涕泣,叩谢了青娘。又直奔到高平山,向徐和叩谢。徐和一见树德,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于闻名,当时大喜,留饮叙谈。自此树德常到徐和家来。徐和家有事,树德常为出力,徐和因此称树德为“我家御侮之臣”。这都是十余年前的话。其后树德远游四海,惟徐青娘常来转望徐和。

原来徐和得了本师陈念义先生的真传,深晓火候还丹之术,只是累着一个贫字,衣食操劳,以故下手不得,闲时且参究内典禅乘。青娘见了,也殷勤动问。徐和便与说些四果的修证,便道:“这是中小两乘的工夫,再上去还有大乘工夫,最上乘工夫,古人面壁十年,方能顿悟,从此直超无生法忍。我辈根浅智薄,如何攀得上。所以我佛无量慈悲,特于三乘之外,开一异胜方便法门:固凡夫不能无念,而命之曰念佛;不能无生,而命之曰往生;又示以胜妙光明之境界,名之曰极乐国土,又日净土。使之系心一缘,直抵净境,及至诞登彼岸,方恍然悟念佛之本无念,往生之本无生也。此法无智无愚,无闲无忙,皆可行得。智者以圆悟而速证,愚者亦以纯一而竟成;闲者以积功而徐至,忙者亦但以念切而直前。世人不信,哀哉!贤侄女如有意求脱生死,愚叔书架上有天台智者《十疑论》、永明禅师《宗镜录》、天如祖师《或问》、飞锡禅师《宝王论》、龙舒居士《净土文》、莲池大师《弥陀疏钞》,以及近士所辑之《净土归源》、《净土辑要》、《莲宗辑录》、《净土圣贤论》等书,都是发明净土妙义的,贤侄女俱可参阅。”青娘听了大喜,从此不时到徐和家转往,听受净土妙义。那徐娘子性地质直慈祥,时常听徐和讲些净土,早已深信行持,又得了青娘为道侣,彼此互相谈论,大为精进。徐和亦甚喜,又教育娘行持观佛之法。青娘一一领悟,从此年年岁岁,神游于琉璃宝地、七宝行树间也。

一日,徐和正正与青娘谈说妙道,时已将晚,只见长生自外入报道:“颜务滋来了。”言未毕,颜务滋已大踏步进来,一见徐和纳头便拜。徐和急忙扶起,看时大喜道:“奇了,务滋从那里来?”树德道:“恩公容禀。”徐和道:“且慢,且请坐了说话。”树德又拜了青娘,青娘道:“久不闻你消息,真忧得你苦也。”树德在末下一位坐了。伟生道:“颜大哥远客,请上坐。”溶夫道:“务滋最爽利,由他自坐适意,不要同他客气。”便对长生道:“你母亲在厨房,你向他说,端正一个火锅,随便添些荤菜,请颜大哥在此吃便饭。你再去烫一壶酒来。”只见青娘道:“我进去向婶娘说罢了。”便立起身来,又向树德道:“你先将那年去后情形告知你外祖,我进去了就来。”说罢进内去了。树德便取出书信来道:“虎林相公有信呈上,恩公请看,我去带马进来。”徐和道:“马,我教伟儿去着叠,你只管坐坐。”便一面看信,看毕便向树德道:“原来你在虎林处,好极了。任森又在那里,甚好,甚好。务滋,务滋,你好好的听虎林相公驱策,料不负你一身名望。”树德道:“刻下虎林相公诚恐梁山利害,因请恩公前去,恩公万不可辞。”徐和道:“我去亦可,但亦何必我去。”

正在谈说,只听里面青娘叫:“伟弟进来。”伟生进去,须臾搬出一个大火锅来。长生自外面提了一大壶酒来,伟生又安排了杯筷。徐和自己首坐,树德也随便坐了,长生、伟生也坐了同吃。村德道:“虎林相公专等恩公,恩公若不去,树德亦不回。”徐和微笑道:“我去,我去。”遂顾二子道:“虎林叔要我去,我去去就来。”二子唯唯。酒阑饭毕,务滋在外房安歇。

徐和进内,娘子问道:“闻相公要出门,到底何事?”徐和道:“就是那虎林叔做了郓城县,要灭梁山大盗。此刻贼人势分,自有可乘之机。但据我的意见,尚须迟一步为妙。如今他既性急要做,又要我去,我也只得去一遭。”青娘在旁道:“虎林叔叔原来就在这里做郓城县,树德是在他手下么?倒也不在了。今溶叔叔既要到虎叔叔处去,侄女愿同去,一则望望叔叔、婶娘,二则虎叔叔向谈韬略,侄女借此看看,庶使才归实际。”徐和点头。

次日,青娘回到矩野县里夫家去,收拾些行装,禀告了尊长。第二日重复转高平山来。下午,溶夫、务滋两马,青娘一轿,几担行装,一同起行。不日到了郓城县署,徐槐接见大喜,又见青娘同来,便喜问道:“想是吾兄特地邀他同来也?”徐和笑道:“他自己要来看看你,说你到底有多大的本领。”徐槐大笑。青娘拜见了徐槐,便进内署去了。任森、李宗汤、韦扬隐都来拜谒徐和,徐和各道契阔。原来这三人徐和都认识的。徐槐命备酒为徐和洗尘。席间,徐和开言道:“吾弟勇敢过人,此举端的常人所不能为。但以愚兄观之,似乎嫌太早些了。”徐槐道:“弟非不知,所以卤莽而先为之者,正是有见张公解曹州任,曹州虚无人焉,贼人眈眈虎视;若使曹州再失,贼人长驱直捣,驶不可御,为患大非浅鲜。借乎我秩止县官,是以仅乞得区区一郓城,以与虎狼相驰逐。杯土弹丸,聊为东京保障。其济,则君之灵;不济,则微臣陨首以报国耳。人谁不死,有司死职守,乃分所宜也。”徐和叹服,满座皆动色。徐和道:“今日为吾弟决策有二:一曰守,一曰战。郓城一邑,经任人衔修理完备,若以议守,足可与贼人久持。但贼若偏师围郓城,仍可大队以卷曹州,非策也。必议战而后可,战则必须捣贼人巢穴而后可,吾弟于梁山图形,能审悉其曲折否?”徐槐道,“吾所踌躇,正为此耳。”徐和道:“此中就里,吾弟当于手下六部中细求之。”徐槐领悟,想是须知册原分六部,明日当传六房书吏访察。当下酒饭毕,又谈说些事务,任森等各退去。

徐和与徐槐入内,与徐槐眷属相见了,又问些安好,谈些家中度日景况。徐槐道:“不料吾兄情形如此拮据,如有须弟相助处,无不效劳。”徐和称谢道:“若论逐日度日,倒也天赐其缘,无有欠缺。特心中所歉然者,诸亲友恩钱义债,一承慨挪,辄永无还期耳。兄尝有句曰‘贫穷只觉负人多’,正谓此也。”说说谈谈,又说到梁山事务,徐槐道:“吾所虑者,不仅在舆图。此地贼人形势,梁山、嘉祥、濮州鼎足而立,蕞尔一郓城孤立其中,环应三面,大非易事。”徐和道:“此三面中,有一面吾弟不必耽忧。兄于路上曾与青娘侄女谈过,刘总管虎踞兖州,精兵勇将正压嘉祥东境。彼嘉祥之贼除是不动,动则刘总管雄兵直下矣,故日此一面吾弟不必耽忧。”青娘道:“此地距濮州,中间有无险阻地利?”徐槐道:“濮州在魏河之北,魏河南岸有一座截林山,那年金成英恢复曹州时,就于此处置设疑兵,阻截刘唐。端的緜亘百余里,山崖峻险。”青娘道:“如此说来,这一面吾叔又不必耽忧了。只消五千精兵,扼住此路,贼人虽有数万雄师,不能飞渡。叔叔如果乏人,侄女愿去。”徐槐喜形于色。当时一番谈说,早已漏下三更,大家各自安歇。

次日,徐槐传集各书办谕话,问及梁山地利情形。那滑中正上禀道:“梁山地图,曾经于原册内呈阅。如须洞明此中曲折,只有城中汪学士藏有秘图。可惜其家现惟妇女,不知此图存否,相公须往访之,或有玄妙。”徐槐道:“我就即刻亲访何妨。”便命滑书办传谕号房汪府住址,立时往拜。

原来那汪家世代书香,名门旧族。这汪学士便是方才说过的戊子科举人、曹州府游幕的,端的是个不凡之辈。后来家遭颠沛,有学问者尽不永年,剩了一班无赖子弟,专门嫖赌吃着,偏偏永远不死。汪学士已故,遗下少年妻室,便叫做汪恭人。这汪恭人也是名门淑女,不幸青年早寡,矢志守节,端的有胆有识,才德兼全。自从丈夫亡故之后,大遭这班无赖之扰,汪恭人却从从容容,困人布置,无不得宜。若要问他这地图从何而来,这事却久远了。

原来这梁山,宋江未至之前,先有晁盖;晁盖未到之时,乃有王伦;王伦未来之日,这梁山原是一片清平世界,熙皞乾坤。里面说不尽那清泉碧涧,怪石奇峰,暮霭朝云,春光秋色,端的一座好山水。那汪学士在日,素有山水癖,时常纵游梁山。又请了一位有名丹青先生,画了数十幅,裱成册页,藏在家中。但有一层,凡画家写山水,每要就自己的布置,虽复尽态极妙,却与真地形大同小异。况且汪学士所图,不过择其丘壑最好的画了些,也不是梁山全图。那滑书办所晓得的,就是此图。若将此图献与徐槐,只好持去拓大了,张屏挂壁,何补实用?反不如须知册中地图,还有三分真形。看官不要心慌,却好那汪学士有个朋友,与汪学士最知已,又同有山水癖,他却将梁山景致用西洋画法画出。原来这西洋画法,写山水最得真形,一草一木,一坡一塘,尺寸远近,分毫不爽。更兼这个朋友最高兴画山水,竟将梁山泊前后、左右、里外、正面、背面、侧面,一一画出,共计图六百三十余幅。汪学士也爱他的图,借来观看,不料借来不上半年,那朋友亡故了。汪学士想倩工临摹好,再将原图还他的儿子,不料因循耽搁了一年有余,他儿子又死了。那家无人,此图无从归还。又未几而汪学士亦故,此图落在汪恭人手里。此时王伦已据水泊,汪恭人晓得此图大有用处,便什袭珍藏。那班无赖子弟弄得嫖赌精空,起心此图,想赚去卖了,陶成几个嫖赌本钱,向汪恭人来聒噪,汪恭人只说已还了那友家了。无赖晓得恭人收藏,又诈称那友家有人来取,汪恭人只托故不与。后来纠缠不清,吃汪恭人结实发挥了一顿,从此无人敢来问了。年复一年,此图依然无恙。

这日恭人闲坐内室,忽见苍头进来报道:“本县徐太爷亲自到门拜望。”汪恭人道:“奇了,我家虽是乡绅,现已无人做官,久不与当道来往。既如此,且去挡驾,改日差人谢步罢。”苍头出去禀覆讫。徐槐回署,见徐和道:“汪宅惟内眷,宜其不见。但我此次往拜,亦明知其不见,不过我先尽敬贤之礼。我想青娘侄女颇有才智,可教他去往见罢。”徐和称是。徐槐进内与青娘说了,青娘领诺,并道:“这汪家原与我有亲。叔叔所说这位汪恭人,侄女深知他才智过人。侄女此去,不但求图,兼可与他面商一切也。”徐槐甚喜。

到了次日,青娘乘舆径往汪府。苍头报入里面道:“今日徐小姐来拜会也。”汪恭人想了一想,点头会意,便教请进来。青娘进来,汪恭人出堂迎接,一见青娘便道:“我道是那位徐小姐,原来就是颜大娘,一向久别了。”青娘道:“正是,少来奉候。”当时邀进内室,逊坐叙茶。汪恭人道:“寒家自先夫去世,祚薄门衰,既无叔伯,终鲜兄弟,又乏子嗣,是以当路贵人,久不来往。乃荷令叔大人,玉趾降临。寒家托在治下,只好求父师官长,俯恕失礼之罪。”青娘道:“何敢!家叔前次造府,一则仰慕家声,二则亦有所求。”汪恭人道:“令叔征讨狂贼,威震人衰,虽深闺亦有所闻。今日小姐亲来,愿请其详。”青娘遂将临训卢俊义、斩秦明的话,一一说了,并道:“这斩秦明的颜树德,便是舍侄。那年身罹冤屈,深赖汪大兄出力救拔,今日果真不负知己。”汪恭人道:“小姐眼力亦端的不差。那年令叔溶夫信到时,先夫见吾嫂求救此人,如此其急,便料到此公必是大器,所以有当于小姐青睐也。如今令叔父台荣临此地,首斩巨寇,威名震动。但贼人根本未拔,经此一跌,必然盛怒而来,想父台必有备御之奇策。以愚妇人之见,似宜乘此直捣巢穴,方为上策。”青娘道:“家叔奉访,正为此也。欲捣贼巢,必须先明地利,闻府上有梁山极准舆图,故来求赐一观。”汪恭人微笑道:“寒家却有舆图,只是用时尚须斟酌。令叔既是当道英雄,此图当以奉献。”

言谈间,仆妇摆上酒饭。恭人逊坐道:“千里远亲,便膳相留,殊嫌简慢。”青娘谦谢就坐。坐间,汪恭人问青娘道:“镇抚将军贾夫人,贤嫂可晓得否?”青娘道:“不错。这贾夫人便是张将军的夫人。这张将军那年做兖州总管时,其少君有病,曾请家叔溶夫去诊视。据家叔转来说起,他少君之症系是虚弱,家叔用三钱人参,这张将军畏惧不敢用,家叔亦见机辞退。家叔又言,这位将军懦弱偷安,恐非将才。又说闻知他的夫人贤明才智,却是个女中丈夫。今恭人晓得他端的何如?”汪恭人道:“这贾夫人便是我的表姐。幼时与他同居盆桓,端的见识非常,他母家童仆使令不下百余人,他一见便辨贤奸,日后无不应验。自从嫁了这张将军,却似风凰配燕雀。如今张将军渐有赢病,即使不病亦无能为。这贾夫人掌握兵权,凡有兵将调遣,尽出其手。今日我所以提及此者,为令叔献条愚策也。”青娘喜问何策,汪恭人道:“此刻贼人吃令叔斩其上将,来春必然倾寨报仇,其锐不可当。愚意欲修书致贾夫人,托其提兵坐镇梁山后路,贼人自不敢轻动了。”青娘大喜,称谢道:“得恭人如此设策,家叔尚有何忧。”当下谈说十分投契。青娘道:“恭人情与我等同系女流,不然岂非国家柱石。”

酒膳毕,又谈说些事务,青娘便请舆图一看。恭人应诺,又道:“舍间图有两本,一本乃画家山水,无补实用,我将那西洋画图取出来。”说罢进内室去。良久,同仆妇捧出一个锦包,放在当厅桌上,打开来与青娘看,乃是六本册页。青娘翻开看时,果是西洋画式的山水。青娘看了一回,心中踌躇起来,暗忖道:“此图有一层不合用。”便问道:“恭人,此图地形虽细,却是太平时山水之形,无贼人盘踞之状。如此山中,刻下未知设关隘否?彼山中,刻下未知设炮台否?图中皆无之,恐于攻取情形未合,怎好?”汪恭人道:“这却不难,只须令叔大人捉几名小贼,赦其不死,诱之以恩,胁之以威,令其将山寨中现设之关隘,就图中一一指出。又须分作两三贼,各开指认,如彼此稍有不符,即便斩首。如此,则贼人盘踞之真形势,了如指掌矣。”青娘大喜道:“恭人真高见也。”当时将册页叠好,锦袱包了,放在上首琴桌上。又坐了谈说一回,青娘起来道扰谢教,携图告辞。汪恭人送出中庭,青娘又拜托。“致贾夫人之信,望作速为妙。”汪恭人应诺,青娘升舆而去。

不说汪恭人仍回内室,且说徐青娘回署。入内,徐槐问何如。青娘一面说,一面将图呈上,徐和亦入内共看。看了一回,只见徐槐忽绉眉道:“此图尚有一层不合用。”青娘道:“叔叔敢是为图中没有关隘守备情形,这却不难。”便将汪恭人捉贼指认的

话说了。徐槐道:“不但为此,这图中并不注明道里丈尺,更兼他是洋画,远近阔狭,大有伸缩,又不可用方格硬取,如何是好?”徐和亦沉吟了一回,道:“有了。长儿知勾股之法,可作速写信到高平山去叫他来,他定算得出。”青娘道:“正是,不错。”徐和当时便写起信来。尚未写完,忽报长生自高乎山来也。徐和诧异道:“他来何事?”徐槐叫请进来。长生入内,一一拜见了,命坐。长生开言道:“前日陈通一太夫子来家,说为父亲选得一个修道的大机缘,择于下月可行。因父亲不在家,太夫子便去了,说再过半个月又来,故此孩儿特来告知。”徐和道:“这却失候了。”便对徐槐道:“既如此,愚兄明日告辞回家,静候老师。”长生道:“父亲何须汲汲,太夫子说过半个月再来,此刻缓缓动身回去,尽够哩。”徐和点头,便对长生道:“你恰来得凑巧,替虎叔叔效一微劳。”长生问何事,徐槐将梁山舆图,须算道里的

话说了,并道:“正欲写信来邀贤侄,贤侄恰自来,真天赐其便也。”长生请看图,徐槐便将那册页交他看了。长生道:“这事容易,小侄可效微劳。”徐槐甚喜,当日款留酒饭,不必细表。

次日,长生将那洋画中道里远近,一一算明了。徐槐便命就监中取出那审别胁从,未曾斩决的贼,叫上来指认画图。不日将那梁山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所有关门营寨,炮台燉煌,一一指出。竟将宋江严密盘踞之所,显而登之几案之上。众人皆喜,徐和道:“吾弟得此真图,破贼必矣。家中老师旬日将来,兄深恐又致失候,就此告辞。”徐槐知留不住,遂命治酒相饯,又谈说了一夜,并厚赠金银以助修道之资。次早,徐和别了虎林、夫人及青娘,又辞别了任森、颜树德诸人,率同长生起行,回高平山。徐和遇着了陈通一,受了妙诀,安插了家眷,便同陈通一入山去了。

且说徐槐送别了徐和回署来,接到朝廷恩旨:徐槐着超升曹州府知府,加总管衔,得调动全曹兵马,仍驻扎郓城;任森、颜树德均授游击。原来徐槐破贼事,贺安抚奏入朝廷。张叔夜在朝,一见此奏,便力保徐槐宜付重任,故有此旨。徐槐奉旨谢恩,对任森等喜色道:“这遭贼人无奈我何了!曹州兵马经张公训练极精,今番归我调用,是我又添劲旅数万也,何敌不克,何攻不破。”任森、颜树德、韦扬隐、李宗汤皆大喜。徐槐接曹州知府印,委推官代行事务,自己驻扎郓城,便日日操演人马。按下慢表。

且说卢俊义自导龙冈败回,身中六箭,流血满身,众头领保着了,率领败兵逃回山寨,口里不住的说道:“不料这点点知县,有如此利害!秦明兄弟又吃坏了,怎好,怎好?”侍从人上来拔箭卸甲。众头领都要兴兵报仇,卢俊义道:“目今天气严寒,我又伤重,动掸不得,且待来春,定当倾寨之兵,对付那厮。”说未了,那去泰安的差人持了宋江回文转来。原来宋江还不晓得徐太爷的利害,所以信内只说:“区区县官有何伎俩,卢兄弟太把细了。目下曹州情形何如,可图则速图之。贤弟如顾忌郓城,不妨遣将先围郓城,大军直趋曹州。”云云。卢俊义看罢叹道:“公明哥哥兀自不尝着酸辣哩。刻下这郓城不知怎生对付,还想什么曹州!”便教萧让写起一封告败文书,差人赍送到泰安去。忽报:“神行太保戴院长到了。”只因这一来,有分教:湖泊填平,惊倒堂堂头领;雄关击破,追回赫赫军师。毕竟戴宗到来说什么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十一回 六六队大攻水泊 三三阵迅扫头关

却说戴宗一到山寨,闻知郓城利害,寨兵大败之事,吃了一惊。进来见卢俊义,卢俊义已重伤卧病。戴宗忙问缘由,众人将徐知县亲到山寨发话,及导龙冈交锋大败,秦明阵亡的

话说了。戴宗道:“怎好?我自奉公明哥哥将令,由濮州起身,一路去开州、东明、考城、陈留,细细打听了一月有余,端的将弱兵微,大有可图。不争被这郓城从中作梗,大事不成,怎好?”卢俊义道:“戴兄弟所说,且权搁一搁起。待我病休养好,来春必去报仇,终等除灭了郓城再说。”戴宗道:“小弟想此刻不如去泰安,飞速请公明哥哥回来。”卢俊义道:“不必。此刻天寒地冻,开兵不得,公明哥哥回来,亦是徒然。况且公明哥哥此刻,亦离不得泰安。公明哥哥托我本寨重任,我今番经此一跌,自己不图振奋,便去惊他贵体跋涉,亦大非所宜。只是吴军师抱恙新泰,未识全愈否,我却记挂得紧,院长消停数日,去探看一遭。”戴宗应诺。卢俊义道:“此刻寨中军务紧急,贤弟可留山寨,走报消息,不必回濮州去了。”戴宗领命而退。卢俊义在床养伤,吩咐各头领当心守备。不数日,戴宗从泰安、新泰两处都走转回了,说公明哥哥闻报兀自心惊,只因自己不敢离泰安,教卢俊义哥哥调治身体,来春力图报复,吴军师病未痊愈等话。戴宗一冬在外,抛风冒霜,亦觉疲乏。

日子最快,不觉又是一年春暖,卢俊义病体早已痊好,正在聚集众头领商议报仇之举,只见石勇领着数十名喽啰,气急败坏奔上山来,报称:“曹州阖府属官兵杀到水泊也!”众人皆惊。卢俊义兀自心中震惧,且定定心,对众人道:“诸位兄弟休怕,我这湖泊里港汊最多,路径甚杂。他道来过一次,便深知地利,大胆进来,真是可笑。卢某不才,施条小计,教他只船不返。”说罢,便传令童威、童猛领六千水军,当港抵御。石勇忙禀道,“探得官军来者,约莫有六七万人马。这里只拔六千水军,怎够抵御?”卢俊义道:“你不晓得,那年晁天王哥哥初到水泊时,只得刘阮等兄弟七个人,杀败官兵一千名,原因地利险阻,深可依仗,所以得胜。如今我因这徐官儿利害,所以加派六千名水军,不然正不消得。”李应道:“兄长固是高见,然亦不可大意,望添派水军,更须点陆军接应为妙。”卢俊义道:“也说得是。”便再派六千名水军,连前共一万二千名水军,教童威、童猛率领了,受了密计,到各港去排好了,抵御官军。二童领令,登时点起八员头目,乃是归福、余禄、俞寿、毕喜、罗富、彭贵、秋安、单康。原来这八人都是二张、三阮的徒弟,端的水法精熟,武艺高强,领了二童的谕,都分头去干事了。再说卢俊义在山寨中对众人道:“我今得一计较在此:他既倾城而来,内地必然虚空。我意这里也倾寨出去,却只用四万人马接应二童兄弟,另拨四万人马去抄袭他的郓城。”张清道:“兄长真是妙计。”当下卢俊义领徐宁、燕青、燕顺、郑天寿,四万人马去接应二童:命李应、张清、朱富、李云领四万人马,由西路小港抄出去袭郓城。

分派已毕,大众领军出寨。忽后山小校飞报前来道:“后面无数官兵,打着镇抚将军旗号,隔水泊杀来也!”卢俊义失惊道:“他原来先有准备,我后面无人,深恐失利。”忙收回抄袭郓城之令,教李应、张清、朱富、李云领本部四万人去守后山。李应等领令,忙赴后山去了。原来贾夫人在镇抚署内,得了汪恭人托兴兵牵制贼人的信,便请张继发兵。张继怕起来了,夫人言:“不必将军亲去,又无须打仗,只须虚张声势。”张继方才放心,点起八万人马,差一员兵马都监率领了,直攻梁山后泊。旌旗遍野,烟灶连绵,望去竟不止十余万人马。李应不识虚实,心中大惧,只得督众坚守而已。这边卢俊义等四万人马到了金沙滩北岸,徐槐兵马已在南边水口。

原来徐槐自升了曹州府加总管衔之后,便将属下各县水陆军马一一校阅,端的步伐整齐,队伍严肃。徐槐甚喜,到了正月中旬,便与诸将议剿梁山,留颜树德守郓城,并教如有事务,可与汪恭人商议;教任森领曹州兵五千去守截林山,听徐青娘调度。按地图,攻梁山惟石碣村为进兵之路,自石碣村达梁山,两边有二十四条汊港。徐槐便点起曹州府、菏泽县、郓城县、定陶县、曹县、城武县、矩野县、单县、满家营九路水陆人马,分为三十六队:第一队,郓城县中营水路官军;第二队,郓城县中营陆路官军;第三队,郓城县北村水路乡勇;第四队,郓城县北村陆路乡勇:这四队人马为前军向导,所以特用郓城土著,每队各二千人,合计得八千人,驾小船五十只。第五队,菏泽县水路官军;第六队,菏泽县陆路官军;第七队,定陶县水路官军:第八队,定陶县陆路官军;第九队,曹县水路官军;第十队,曹县陆路官军:这六队人马,沿途堵守各港,以截贼兵进退之路,每队各二千人,合计得一万二千人,驾小船六十只。第十一队,曹州府左标水路官军;第十二队,曹州府左标陆路官军;第十三队,曹州府右标水路官军:第十四队,曹州府右标陆路官军;第十五队,曹州府忠武水村乡勇;第十六队,曹州府义顺旱村乡勇;第十七队,曹州府曹南山水路乡勇:第十八队,曹州府曹南山陆路乡勇;第十九队,曹州游击府水路官军;第二十队,曹州游击府陆路官军;第二十一队,曹州府中营水路官军;第二十二队,曹州府陆路官军:这十二队人马,沿途策应,直攻梁山,每队各二千人马,合计得二万四千人马,驾大船二百四十只。第二十三队,城武县水路官军;第二十四队,城武县陆路官军;第二十五队,钜野县水路官军;第二十六队,钜野县陆路官军;第二十六队,单县水路官军;第二十八队,单县陆路官军;第二十丸队,满家营水路官军;第三十队,满家营陆路官军:这八队人马,随着曹州兵前进,沿途把截内港,以与菏泽、定陶、曹县兵马轮替攻守,每队各二千人,合计得一万六千人,驾小船一百只。第三十一队,郓城县左营水路官军;第三十二队,郓城县左营陆路官军;第三十三队,郓城县右营水路官军;第三十四队,郓城县右营陆路官军;第三十五队,郓城县南村水路乡勇;第三十六队,郓城县南村陆路乡勇:这六队人马,随着曹州大军进攻梁山,以作后军接应,每队各二千人,合计得一万二千人,驾大船一百二十只。统共一府七县一营,水陆官军乡勇计七万二千人,大小船只计五百七十号。每单数队内尽是水军,备一应火攻器械,命韦扬隐统领指挥;每双数队内尽是陆军,备一应挑土驾梁的器械,命李宗汤统领指挥。

安排停妥,择于正月十八日兵宝吉期,徐槐统领全军征剿梁山,浩浩荡荡,向石碣村进发。三声号炮,三通鼓角,三十大队大军震天震地的一声呐喊,五百七十号兵船一字儿摆列南港。中军船后一声炮响,七万二千貎貅寂静无声。只听得对面西大港芦苇里,远远地呜呜咽咽画角之声,徐槐笑道:“又是诱何涛、黄安之故智也。”

原来这西大港向西北进去,北岸有头港、二港、三港,南岸有分叉港,再过去便是断头沟,何涛失陷于此。那二港、三港、分叉港都是绝港。当时徐槐临训山泊,是从头港进去,转东进黄云西港,过黄云荡,出北口转闹鱼湾,直北进十字渡,到金沙渡上岸。那头港最隐狭难认。进了头港,还有笋尖港、鼠尾港两条绝港,与黄云西港蒙混。卢俊义料徐槐必从此地进未,所以教童威领归福、余禄诱徐槐进港,教童猛领俞寿、毕喜埋伏黄云西港,只待诱进二、三港,便出头港截杀。这两处都是重兵。其余派罗富、彭贵、秋安、单康分头巡绰。安排早定。

当时童威、归福、余禄依计,驾小船三只,从西大港出来。这边官军第一队旗号招飐,鼓角齐鸣,韦扬隐横枪船头而出。童威等三只船渐渐出离港口,官军第一队船里一声号炮,呐喊追去。三只船唿哨一声,一齐便回,钻入芦苇里去了。韦扬隐道:“呸!你躲在铜墙铁壁内,俺也要取你性命,如今不过依仗这点点芦苇,待要怎的!”吩咐举火,十余号兵船一齐答应,火箭如流星掣电价齐发。韦扬隐提着一面白旗,指东烧东,指西烧西,霎时间对岸一带芦苇齐着,李宗汤领第二队已出。韦扬隐船上一个号炮,第三队水军乡勇飞出。韦扬隐旗向西指,第三队飞也似追入西大港去了。对岸烟焰障天,刮杂杂烈火怒发。李宗汤也燃起号炮,招动第四队陆军乡勇,随着第三队由西大港杀进去了。此时号炮响亮,旗带招动,各队都纷纷得令,第五队呐喊投东,截银鱼港放火,第六队随着第五队登银鱼岸去了。号炮又响,第七队投西,杀入西小港,第八队随着第七队去了。号炮再响,第九队投直西去抢斜港,第十队随着第九队去了。韦扬隐、李宗汤见各队俱动,便率第一队直取东港。李宗汤领第二队随进东港登岸,进东北烧陈家港。此时各港火势齐发,满泊通红。韦扬隐第一队进得东港,前面李家港已烧成白地,只见第六队早由银鱼港抄在前面接应,第五队已抄在桃花港口了。水上第一队、第五队,岸上第二队、第六队,从火光中雁行鱼贯而进,一齐会集陈家港口。后面第十一、十二两队,已分水陆两路,由东港口进来。一路旌旗浩渺,静荡荡不见一个贼兵,但见四边浓烟烈火,刮杂杂满泊怒发,陈家港已变成火衖。

那童猛、俞寿、毕喜在黄云西港,望见陈家港火起,大惊道:“不好了,官军从东路杀进来了!”原来东港最是僻路,向东北一路左湾右曲进到陈家港,转湾向西,过来又是许多湾曲,方接着黄云东港。俞寿道:“怎么这条僻路被他寻着?”毕喜道:“官军若杀进黄云荡,我们全泊地利都失。为今之计,也等不得卢头领将令,快去截住黄云东港。”童猛道:“不妙,他若从陈家港分出五圣港,就不进这黄云荡,也好过闹鱼湾,抄我山寨。为今之计,还须得我去截住闹鱼湾方好。”说罢,便领三千水军赴闹鱼湾去。俞寿也领三千水军赴黄云东港去。一面差人飞报卢头领。这黄云西港,只留毕喜一人领二千兵把守。不防这里西大港口,炮火连声,第十三队官军由头港杀进黄云西港也。此时岸上芦苇烧尽,头港一湾一曲无不显出。第十三队水军呐喊杀进,毕喜慌忙应敌。第十五队水军也到,两下喊斗。毕喜正在勉力相拒,不防岸上又飞出两队,正是第十四队、第十六队。岸上、水中一齐攻杀,贼兵大败,毕喜死于乱箭之下。

童威、归福、佘禄在断头沟内,被三四两队堵住二港,冲杀不出。童猛在闹鱼湾,闻毕喜阵亡,大惊,急抽身转来,复截黄云西港。那边韦扬隐、李宗汤大队水陆军马,已由五圣港整渡闹鱼湾。童猛一手按不得两处,叫苦不迭。忽见俞寿奔来道,“黄云东港被官军挑土塞断,小人想他既塞断港口,自己亦必不过来,这一路不必防了,所以抽军转来。”童猛道:“你来得正好,快替我堵截这里西港。我仍去黄云北口,杀出闹鱼湾,截击官军。”俞寿领诺。童猛便领兵赴闹鱼湾,方到得黄云北口,叫一声苦,原来第十八队官军也到了,夹两岸枪炮矢石齐下。童猛即忙退转,又叫声苦,原来第十六队官军决开黄云西港土堤,杀进黄云荡也,正邀住了童猛。童猛手下兵卒早已杀尽,童猛回转头,单身冲冒矢石,仍出黄云北口,抢闹鱼湾。正撞着李宗汤,迎住战斗。不数合,李宗汤刀起,斩童猛于水中。韦扬隐已进了十字渡。这里黄云西港枪炮动地,呐喊震天,须臾间,一队战船杀进黄云荡,风飘旗号,正是第十九队官军。那俞寿并三千水军,都了结在笋尖港口。第二十队也由笋尖港登岸,进黄云荡。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十一、第十二、第十三、第十四、第十五、第十六、第十六、第十八、第十九、第二十,共十六队水陆军马,都陆续向闹鱼湾进发。此时黄云荡以外,一片茫茫新烧白地,大港、小港、长港、断港一一清出,一望都是官军旗号。第二十三队、第二十四队守住东港内陈家港,第二十五队、第二十六队守住西大港内二港、分叉港,第二十七队、第二十八队已陆续进东港口,第二十九队、第三十队也衔接进了西大港。其余诸队亦纷纷拔动。黄云荡外,贼人已尽。李宗汤也到了十字渡。

正值卢俊义率领徐宁、燕青、燕顺、郑天寿四万人马,在十字渡,与韦扬隐大队兵马,就水上交锋大战,崩雷骇电,震海翻江,一片喊杀之声,天摇地动。李宗汤兵到,就岸上枪炮助战。但见洪涛中,两边战船摆列,旗帜飞扬,枪炮矢石织梭,船来往喊呼不绝。岸上李宗汤督率大队陆军,一片大炮、鸟枪、佛狼机、子母炮,乒乒兵乓,卷着浓烟黑雾,齐向战船轰打。足足战了两个时辰,不分胜负。火器已尽,长枪接战。韦扬隐挺枪在船头,与卢俊义切近厮杀。徐宁挥两路水军杀出,乃是罗富、彭贵。原来这二人是守闹鱼湾的,官军进湾时,兵势浩大,将他冲退,所以在徐宁队里。当时领着水军,直抄在官军前面夹击,十分勇锐。韦扬隐左旁飞出第十一队队长,乃是曹州府左标提辖,邀住罗富;右旁飞出第十三队队长,乃是曹州府右标提辖,邀住彭贵,各各奋勇大斗。李宗汤正在岸上督战,忽见了罗富,便挂了刀,抽弓搭箭,飕的射去,喝一声着,罗富贯项而倒。贼人皆惊。卢俊义蓦然记起李宗汤弓箭利害,不觉一个寒噤,险些被韦扬隐一枪刺着。燕青大惊,急来相助。贼兵早已大乱,卢俊义连忙押齐各船,不许乱伍,徐徐向后而退。

韦扬隐正待追逐,只听得背后朴通通九个号炮。韦扬隐晓得本官令到,便领所属水军,呐喊一声,进左边藏龙港,杀向天王渡、长枪埠去了。背后一队大军杀到,坐船上一枝大纛,写着“钦加总管衔曹州府正堂徐”十一个大字,正是第二十一队曹州府中营水路官军。飞起一个号炮,李宗汤率领所属陆军,呐喊一声,向右边伏雷港,沿岸进去。徐宁大惊,忙教彭贵领三十号战船去追截。李宗汤大怒,率众在岸上尽力打击。李宗汤霍的跳到彭贵船上,一刀砍彭贵于水中。官兵一齐登船,杀尽贼兵,就把那船搭作浮桥,渡到对岸小王港,填塞蘑菇港,杀向大刀坪去了。卢俊义大惊道:“不好了!”忙令燕顺领八千人去堵御长枪埠,郑天寿领八千人去堵御大刀坪。二人领令,分头而去。

卢俊义对众人道:“这里既是这徐官儿亲到,我与众兄弟协力进去擒他来。好在他两员勇将自己遣开了,这个机会是天与我。”众人一齐答应,呐喊追去。只见对面官军掌起号筒,纷纷退后,贼军奋呼前追。岸上一个号炮,第二十二队官军一字排齐,枪炮齐下,卢俊义忙收住了前军。只见官军一声号炮,第三十一队水军杀出,贼军慌忙迎敌,第三十三队水军也到。两队官军,一齐迎战。忽听阵后鸣金,两队都退了。卢俊义又率众追进,只见左岸排列第三十二队,右岸排列第三十四队,枪炮一齐卷下。原来卢俊义人马虽多,俱已战乏,怎当这几队生力军。当时策众努力前攻,忽水上又杀到第三十五队,岸上又杀到第三十六队,卢俊义失惊道:“这官儿人马共三十六队,此地不见到齐,莫非是留着几队去抢我别路也?”说未了,忽报燕顺已大败也。

原来韦扬隐到了长枪埠,迎着燕顺厮杀。这燕顺本敌不过韦扬隐,正在死命相争,不防二十七、二十八两队兵马,由桃花港掘通了藕梢港,领着二十三、二十四两队,上东滩头,抄转背后。韦扬隐领众登岸,奋勇前杀,前后夹攻,是以燕顺大败。卢俊义闻报大惊,惊犹未了,忽报郑天寿又大败也。

原来郑天寿截大刀坪,正悉力对付李宗汤,忽得燕顺败信,军心大乱。李宗汤乘势掩杀,是以郑天寿又大败。卢俊义、徐宁、燕青一齐大惊,率众急忙退回。徐槐策众军追上,连环枪卷进。卢俊义等逃到金沙渡,纷纷弃舟登岸。徐槐兵马已夺岸杀上,直杀得贼兵尸横遍野。卢俊义、徐宁、燕青率领败残人马,会着燕顺,郑天寿,逃回山寨去了。

徐槐大队登岸,韦扬隐、李宗汤都来率众献功。徐槐传令安营立寨,只见第七队、第八队自西小港到来;第九队、第十队自斜港到来。那第八队的队长提着秋安首级献上,禀称:“小将奉令抄西小港,遇着贼人当路。小将一面放火烧珊瑚港,一面乱箭射贼。这秋安用青狐皮挡箭,吃小将一箭射透狐皮,贯脑而死,因此取得首级。”第七队的队长捧上血淋淋的手指一大捧献上,禀称:“小将杀入珊瑚港时,贼人从水中扳船,小将喝令众军乱刀砍去,因此砍得许多手指。”第九队的队长提着一条人手臂献上,禀称:“小将奉令由斜港抄入鹿角港,正欲登岸,不防水里伸出一手来扯小将左腿,小将急抽刀砍下,固此砍得一臂。”第十队的队长提着单康首级献上,禀称:“小将率众登岸,遇这单康在岸上提着一个锄头,十分凶猛。这边军汉,吃他一锄头一个,打死了七个,众人都怕。经小将督领众人一齐上前,乱枪搠死,因此取得首级。”众军士亦各有首级献上。徐槐一一慰劳记功。只见第二十五队、第二十六队、第二十九队、第三十队的队长,共差人来飞禀道:“小将等守扼二港、分叉港,斩贼无数。惟贼将童威,委实凶猛,又有归福、余禄为羽翼,小将进逼断头沟,该贼将潜入水中。小将等在岸上水口团团围住,驱水军入水擒捉,均被杀死。现在无人敢入,只得将断头沟外水口拥土守定,深恐该贼逃走,请令定夺。”徐槐听了,问:“谁去斩这贼来?”韦扬隐道:“小将愿去。”徐槐许可。

韦扬隐便飞也似到了断头沟,先看了一看情形,便吩咐戽水。众军答应,一齐车戽。须臾水干贼现,童威、归福、余禄一齐大惊。原来人怕虎,虎怕人。当时童威潜躲水中,本是惧怕官军;今吃官军戽水觅出,无从回避,只得大呼杀出。韦扬隐挺枪迎住,大斗七八合。韦扬隐长枪卷舞,童威一口短刀如何抵敌,一个破绽,吃韦扬隐一枪刺腹而死。归福大惊,退入泥中,众水军一齐上前溯死。余禄逃向西岸,吃西岸上第二十六队、第三十队两队的队长邀住战斗,不上六七合,两矛并下而死。韦扬隐收聚四队人马,齐回金沙渡,到徐槐前献功,徐槐大喜。

当时水泊尽行夺得,三十六队人马齐到金沙滩北岸,按队列寨,次序严明,齐候徐槐号令。徐槐检点军士,连死带伤共计不上千名,计斩贼人首级得八千余颗,生擒四千余名,夺器械、船只、马匹不计其数,大获全胜。众人皆喜。徐槐吩咐众军造饭饱餐,一面差人到都省及曹州报捷。这里便与韦扬隐、李宗汤议攻山寨,韦扬隐道:“我军新得胜仗,锐气正旺,不如乘此大队进剿。”徐槐道:“甚是。但我按此地图,梁山头关峻险异常,尚须想一善攻之策。”李宗汤道:“他那半山上断金亭子,地当四山道路之交,我先用全军占住了他,以便四面策应。”徐槐道:“亦是。但本帅得一计在此。当时初临郓城,一见那须知册内地图,便早定这主见;今看了汪恭人所藏地图,此计愈决。”李宗汤、韦扬隐齐问何计,徐槐道:“我按地图,此处有一条坎离谷,进通梁山内地。但一路乱峰怪石,上无蛙步可容;叠莽丛棒,下无只身可过。贼不能守,而我亦不能入。我曾将此地情形,问过那几个贼囚,据他们供称:这坎离谷谷上一无守兵,惟内面北口,却有一枝军马屯守。众口一词,谅必不错。我想此路既不可入,何必内守?现在他既内守,必有可攻之道,不过攻法极难,然大丈夫为其难者。”说到此际,韦扬隐眉飞目舞,立起身来道:“待小将去探看一遭,再定计议。”徐槐许可。

韦扬隐奉了将令,带了十几个伴当、各色登山行头,到那坎离谷去。在山脚下阅视一转,果然峻峰峭壁,怪石嵯峨,无路可登。韦扬隐看了半晌,但见半壁已上枯松倒挂,藤萝纠蔓而已。韦扬隐忽吩咐取一把钩镰枪来,伴当献上钩镰枪,又吩咐取条长绳系在枪底。韦扬隐便把那枪,向半壁里直标上去。只见那枝枪冲上四十余丈,枪钩恰搭在一株枯松根上。众人无不称奇。韦扬隐便叫伴当内一个身躯轻小的,缘绳先上。那个伴当上了半壁,便将那枪钩拔出了松根。下面众人便将一条巨绠系在绳端,那半壁上的伴当便收上这根巨绠,把那巨绠紧紧的吊在松树上。韦扬隐便同众人一齐缘绠而上。上了半壁,或缘藤,或系绳,顷刻到了山顶。韦扬隐一见道:“呸!我道什么奇险,你们不看这一片绿茸茸芳草地,屯着二三千军马也不见得挨挤,怎么说跬步不容?可笑这班贼人,久居此山,未曾探到此处也。”便命众人向前寻下山的路,只见暮色苍苍,浓霭已起。众伴当禀称:“天色已晚,昏暗难辨,不如明日再来。”韦扬隐道:“也是。”便与众人转来,重复缘绠下山,径到大营来,将这番情形,禀报徐槐。

徐槐甚喜,当晚传令,把军马分为九队。所有水军共计三万五千余人:曹州府水军一万余人为一队,守水泊南面;菏泽、曹县、城武、定陶四县共七千余人为一队,守水泊东面;郓城、单县、矩野三县及满家营共一万五千余人为一队,守水泊西面。这后军三队,守住水泊,以防贼人乘间偷袭。又教他一面相机填港筑堤。计陆军队内,郓城县九千余人,每三千余人为一队:中队乃是郓城中营官军,带南北村乡勇各一千名;左队乃是郓城左营官军,兼北村乡勇;右队乃是郓城右营官军,带南村乡勇,交韦扬隐、李宗汤二将率领。曹州府陆军一万余人为一队;菏泽、曹县、定陶三县陆军共五千余人为一队;城武、单县、矩野三县及满家营陆军共七千余人为一队:这三队徐槐亲自率领。陆军六队,都屯在金沙岸上。所有起先三十六队旗号,尽插在曹州队内。众人遵令。

次日黎明,徐槐教韦扬隐仍去探看坎离谷那面下山之路。只见李宗汤躬身道:“这番何不委小将前去?”徐槐道:“也可。”便命李宗汤前去。李宗汤领了十数名伴当,直到坎离谷,缘绠而上,到了山顶,便四边寻觅下山之路。望下去尽是悬崖陡壁,无路可下,又无些毫树根可坠绳索。李宗汤转辗寻觅,数内伴当寻着一个洞口,便道:“这洞不知通不通下面的。”李宗汤看时,只见一座危崖,下放着四五顶桌面大小的一个大洞,里面黑沉沉,其深无底。李宗汤道:“休管他通不通下面,且寻将下去。”众人依命,敲火秉炬而入。里面曲曲折折,转了好几个湾,忽然一派亮光透入,众人叫声惭愧,果然通下面的。李宗汤一看,却又是悬崖陡壁。众人道:“无路可下怎好?”李宗汤细看道:“兀的不是一条石梁!”便命众人系了一条巨索,李宗汤与众人缘绠而下。到了乎地,李宗汤定晴细看,道:“呀,这里原来就是图中所画的幽洞天!”只见远远地一带旌旗,乃是关内夹道摆列之兵;又回头望见远远一队旌旗,乃是坎离谷北口守备之兵。众人都个个心骇色变。李宗汤面不改色,按着佩刀闲闲地四边观看,将四周路径阔狭转折,两旁有无陂塘泥淖,一一细看,一一紧记,却不撞见一个贼人。

李宗汤将情形看得十分仔细,便与众人缘绠而上,转落山头,直回大营,报知徐槐。徐槐大喜道:“仗二位将军探得此路,今番破关必矣。那厮只防我从谷下入,不防我从谷上进也。我看地图内,从幽洞天通关内夹道最易。韦将军可将郓城左右两队,从此路下去,多带枪炮火药,轰击那厮夹道后面。”韦扬隐领令。徐槐又道:“李将军可将郓城中队,也从此路下去,多带火箭芦荻,截守那厮夹道中路,见有营房粮草,即便放火。”李宗汤领令。徐槐又道:“二位将军可检点本部人马,有昨夜力战困乏的,拣出另为一队,就教他在那山上举火呐喊,以疑乱贼人。这是安耽差使,留与他们疲乏的做罢。”二将应诺。徐槐便传众将进帐,告以袭关之计,并道:“一俟韦李二将得手,仰诸位将军率领曹州、菏泽等三队,努力攻关。”只见众都监都凛然变色,一齐跪禀道:“此计太险。两位勇将一齐深陷重地,恐非所宜,望主帅三恩。”徐槐笑道:“诸位将军休怕。凡用兵之道,有者求之,无者求之;虚者责之,实者责之。今幽洞天下情形,既已虚隙可乘,更兼吴用病困新泰未归,山寨贼内无人,不乘此出奇制胜,迁延坐悮,后悔无及矣。”只见韦扬隐、李宗汤一齐开言道:“主帅若要攻关,还是叫颜树德来。斩关夺隘,断非此人不可。”徐槐道,“正是。”便传令飞速到郓城召颜树德来。这里安排兵马,只等颜树德一到便要攻关。

且说卢俊义从金沙渡败回,众人都面面厮覻道:“水泊被他夺占了怎好?”卢俊义道:“快点兵严守关口再说。”便点起三万人马守住头关。一面对戴宗说道:“戴兄弟,这番只好快去泰安,请公明哥哥回来也。”戴宗应命,作起神行法,从山旁小路出去,飞速到泰安去了。这里众头领抖擞精神,把住头关。卢俊义又传令,教后山李应等严紧把守,休教失利。李应等闻知水泊已失,也惊得呆了。这边卢俊义及众头领端的吓得把卵立在肩头,紧紧保守头关,那里还敢放松。只见官军两日不见动静,卢俊义心中十分狐疑,不知这徐官儿又有什么法儿来制度他,却又没处捉摸。猛想起吴军师置乓守坎离谷口之举,当时颇笑其迁,今日想起,莫非认真此路不可疏虞。便传饬坎离谷北口兵丁当心防备,又加派一千名精兵协同相助。这关上卢俊义及众头领,轮替巡绰,昼夜络绎不绝,只是不见官军动静。不知徐槐只等颜树德到来,便要举事。

次早,颜树德到了军中,徐槐与他说了攻关之事,树德大喜。徐槐吩咐待夜分举行,所以本日又按兵不动。直待申牌时分,韦扬隐、李宗汤率郓城部众陆续动身。徐槐也传令拔营齐进,三声炮响,鼓角齐鸣,曹州府、菏泽县、曹县、定陶县、城武县、单县、矩野县、满家营兵马,按队而出,颜树德倒提大砍刀,勒马在前,徐徐前进。卢俊义在关上,望见官军队里,三十六队旗号历历分明。卢俊义道:“那厮原来养了三日气力,用全队前来攻关也,众兄弟与我努力守关。”又将头关内兵丁尽点上关,枪炮矢石摆得密麻也似,严紧守住。只见官军已到半山,摆列队伍,明整旗号,只是踌躇不进。卢俊义那敢疏忽,只是提心督率严守。看看时已傍晚,官军只是按队不动,卢俊义心中越慌,眼不落放的照顾四面。到了三更时分,瞥见坎离谷上火把乱明,声声呐喊,大惊道:“敌兵果然杀进坎离谷也!”忙传令教谷口兵丁当心备御。说未了,只听得关内枪炮之声,乒乒乓乓,一片震天动地价响亮,人声乱喊,粮房营房,一齐大火怒发。关外官军一声号炮,潮涌般杀上关来,火把丛中,颜树德一手提刀,一手高擎着那“钦加总管衔曹州府正堂徐”的一枝大灯纛,己由云梯奔上关也。官军、乡勇见大纛登城,便一齐呐喊奔上。两边山上贼兵见了,急放礧石滚木,官军、乡勇吃打坏了许多。怎当得颜树德奋勇倡先,正是一夫善射,百夫决拾,都个个拼死忘身,一齐登关。

关上徐宁、燕青、燕顺、郑天寿还想抵御,卢俊义忙叫:“不必了,快回去保二关要紧!”说罢,急与四人逃下关门,向夹道直奔二关。不料两旁乱箭齐发,李宗汤横刀迎住。五人拼命死并,卢俊义奋力架住李宗汤,那四人并力冲开官军逃走,卢俊义也抽身飞奔。只听得四边枪炮动地,呐喊震天,前面韦扬隐已在攻击二关也。卢俊义等五人拼命冲入,韦扬隐转身邀住大斗。卢俊义等如何敢战,架住韦扬隐,一抹地逃入二关,疾忙登关守备。外面徐槐大队尽入头关。

夭色未明,头关已破。徐槐在头关,收集关内、关外并坎离谷上人马,大奏凯歌。众将兵丁都纷纷上来献功,斩首一万三千余级,擒获五千余名,三军欢呼动地。徐槐传令就关内安营立寨,一面记功录簿。天已大明,徐槐吩咐叠起文书,差人到都省及曹州各路报捷。这场大功业,端的惊动了山东、河北,无不闻名。这里徐槐吩咐三军休养数日,再议攻取二关之策。

那卢俊义逃入二关,骇得目瞪口呆道:“……这……这……这官儿真有神出鬼没之机,这枝兵从那里杀进的?”众人都面面厮觑,不能做声。卢俊义道:“今日头关已破,只有力守二关,等待公明哥哥回来,再定计议。更须得请军师同来方好。”众人都惶急无计,只得打起精神,点兵守住二关。

且说宋江在泰安,自闻知秦明阵亡之后,识得徐槐利害,本是日夜挂心。这日忽见戴宗奔来,报称水泊已被徐槐夺去,还未知失头关之事,宋江早已惊得一身冷汗,瞪着只眼道:“怎么,怎么,怎么?”戴宗道:“卢兄长说,快请兄长回去计议。”宋江定了定神,看着天叹一口气,便教传令到新泰,请公孙胜、鲁智深、武松、樊瑞、项充、李衮前来保守泰安。即日起身,改扮了轻衣小帽,同戴宗飞速奔回山寨。回到寨时,小路进山。卢俊义等迎入,伏地请罪,方知头关失陷之事,宋江惊得跌倒在地。众人急前扶起,宋江定神片晌,向众人细问了一番情由,便道:“什么官儿,竟有如此利害?现在吴军师病体新愈,正商议攻取蒙阴,不料这里弄出如此心腹大患,我看没奈何,只得烦戴兄弟飞速去请他来,退了这里,方好再议别事。”众人称是。当时便命戴宗飞速赴新泰去请吴用回来。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多谋足智军师,终作瓮中之鳖;称忠道义头领,竟成油里之鳅。不知吴用回寨时事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十二回 吴用智御郓城兵 宋江奔命泰安府

却说上年冬季,吴用因病困在新泰城内,得安道全医治,渐有转机。适接到山寨中徐槐临训之信,彼时吴用神识尚昏,此话传入耳中,倒也不十分着急,只说些不怕他,不关紧要的话;又说些必须防备,不可大意的话。到了次日,却早已忘了。安道全议方进药,吴用渐渐神识清了,恰又接到秦明阵亡之信。安道全一听见,忙出来关会众人道:“此信千万不可嚷入军师耳中了。军师心疾暂得平安,若一闻此报,忧惊齐至,神明再被扰乱,为害不小。”众人称是。大家约会了,瞒得实腾腾地。一面安道全赶紧处方调理,吴用无事扰心,倒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所以服药帖帖得益。众人倒替他日夜提心,深恐又有什么警报,扰乱了他的心思。且喜连冬过春,徐槐一边久无消息,更喜云陈两处亦无动静,一路顺风,无些毫打叉之事,以是吴用渐渐向愈。安道全已开了一张补心养神的方,说道:“此方即有加减,亦不过一二味而已。服此方三十剂,可以全愈。”众人皆喜。不料骤然起了一桩大打叉的事,你道是甚事?

原来安道全系好色之徒,肾元素亏,更兼上年冬季星夜渡冰,受了寒气。《内经》云:“冬伤于寒,春必病温。”又云:“冬不藏精,春必病温。”安道全既不藏精,而又伤于寒,寒邪乘虚袭入少阴,深藏不出,日久酝酿成热,至春时少阳气升,再经外感一召,内邪勃发。那日安道全诊视吴用毕,出来觉得有些困倦,便上床去躺了一躺。天晚起来,觉得身子发热。次日便口渴咽痛,神思不清。众人忙来问候。安道全提心诊了自己的脉,便道:“不好了,此名春温症,来势不轻。”众人都耽起忧来。安道全自己开了一张药方,众人看时,乃是薄荷、杏仁、桔梗、积壳、淡豆鼓、牛蒡子之类,方味极轻,众人不解。当日,安道全还扶病出来,到吴用房里诊视吴用,说道:“原方不必改易,仍可守服。”吴用功安先生归房养息。安道全退出,到了自己卧房,上床便睡。侍从人将他自己开的药方配药煎好,与他吃了。

当夜无话,第三日病方渐渐沉重,觉得指头蠕蠕微动,眩晕惊悸,腰膝痿软,齿燥唇焦,口渴不解。安道全道:“不好了,此肾虚亡阴,将成痉厥之候也。”此时已起床不得,便叫旁人书方,用生地黄、麦门冬、元参、知母、炙甘草、龟板、鳖甲。众人都进来看望,看那药方分两太重,又不解其故,只是问候数语而已。安道全道:“小可贱恙,竟大是险症。可惜两个小妾部远在山寨中,此处无贴身服侍之人。”原来安道全这两妾都有羞花闭月之貌,是山寨中抢掳来的,当时安道全看得中意,向宋公明讨了来,此时病急,还记挂这两个宝贝。众人都道:“这事容易,今日便差人到山寨去迎取两位如嫂夫人来。”道全点首,众人退出。是日吴用守服安道全原方,闻知安道全病重,也兀自记挂,亲自扶病出来,探看安道全一次。

安道全上午服了药,至下午病势不少衰。安道全便吩咐用熟地黄、生地黄、芍药、石斛、麦门冬、五味子、元参、阿胶、炙甘草,其生、熟地分两竟用出二三两以外。众人看了,尽皆骇然,道:“怎么外感症,好吃这种大补药?算来快刀不削自己的柄,一准是他昏了,开错的,须接位高明先生来评评看。”须臾请到泰安城内一位极行时的先生,叫做过仙桥,前来诊视。众人求他直言。那过先生诊了安道全的病,出来看了安道全的方儿,拍案道:“安先生悮矣!此症内外邪气充塞,岂可服此滋腻收敛之药?此药如果下咽,必然内陷。他起初这张方原是不差,不知何故忽然更改。”说罢,便就他起初的原方,加了柴胡、葛根、钩藤、黄苓、连翘,并批了几旬慎防内陷痉厥等语,用了茶,拱手升舆而去。

安道全索看那医之方,便道:“杀我者,必此人也!众位休睬他,只顾煎了我那个方药来。”众人诺诺而出,主见难定。吴用亦踌躇无计。只见旁边一个小厮禀道:“此地东门头大王庙大王菩萨,最为灵验。庙内设有药签,何不去求帖神药来吃?”花荣喝道:“你省得什么,却来多嘴!”吴用道:“也是。但我想天道远,人道迩。药签不必求,可将那过先生与安先生的药方写了闸儿,就神前拈卜罢了。”众人依言,即忙做了两闸,备副香烛,花荣亲去,到了大王庙里,拜祷拈阄。也是梁山一班魔君业缘将尽,理当收伏,安道全本在地煞数内,如何免得,当时偏偏拈着那过先生的方。

花荣转来,众人主见遂定,也不去问安道全,便将那过先生的方配药煎了。时已掌灯,安道全病势大重,已催药好几次。众人忙将那药煎好,递进去。原来那两张方气味判然不同,安道全上嘴呷了一口,便叫苦道:“你们果听那庸医之言来杀我也!”推开药盏,叫:“快煎我那方剂救我!恐怕不及了!”语言已觉蹇涩。众人听此言语,急迫无计,便将他方剂减取三分之一,说道,“且试试看。如不错,明日依他原剂不迟。”岂知时不待人,当夜煎好与他服了,到了天明,安道全已舌卷囊缩,四肢抽搐,不能言语。急请了过先生并几位名医齐来诊视,吃药不瞒郎中,竟将昨夜安道全不肯服过先生的药,先服自己的药等

话说了。过先生道:“果然补坏,内陷了,我说何如!”当时众人共议了一张药方,无非羚羊、犀角、柴胡、钩藤之属,灌了一剂,全然无效。吴用此时虽守服安道全原方,然因安道全病危,心中连日着急,也觉得病重了些。那安道全竞不言不语的卧了一日。

次日众医竞至,过先生已辞不开方。还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在那里开方议药,所有药味也记他不得这许多。不上三日,竟把一个神圣工巧的地灵星神医安道全送入黄泉。当时盛殓好了,送回山寨。

吴用的病,正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骤然失却良医,莫能措手,不免也请那班过先生之流来酌议方药。可怜那班先生,还不敢十分改易安道全的原方,不过略略增减了几味,吴用服下,便觉乖张。众人都惶急起来,吴用道:“我想安先生病急时曾说,此方可以守服。如今安先生已故,又无人能增减,只好老守他这张方吃过去。”众人称是。吴用仍服安道全原方,日复一日,不必细表。

吴用觉得精神复旧,这日正在商议攻取之策,忽报宋江差人来请公孙胜、鲁达、武松、樊瑞、项充、李衮同守泰安,并报知徐槐攻入水泊之信。吴用大惊道:“这话从何而来?”公孙胜便将上年冬季,徐槐亲到水泊,又导龙冈交锋,秦明阵亡等

话说了,并道:“那年因军师贵恙沉重,所以厮瞒。”吴用道:“原来先有此一事,当初何不早为防备?”花荣道:“那时小弟一闻此信,便禀知公明哥哥,知会卢兄长,饬嘉祥、濮州夹攻郓城。那时因寒冻开兵不得,今已春暖,他们不知为何按兵不动。”说至此时,吴用凛然变色道:“濮州可动,嘉祥万不可动。缘刘广在兖州虎视眈眈,倘呼延兄弟偶一离开,必遭毒手。就是濮州林兄弟进兵,也须相机施行,不可卤莽,我料这徐官儿必有备防。只是现在水泊已失,大非所宜。但愿保得头关,方可无事。公孙兄弟此去,便将我这番言语,致意公明哥哥为妙。如今我病体新愈,难以道途跋涉,这徐官儿未必一时退得。俟数日后,我稍可行动,即便拔步而来。”公孙胜应诺,即辞了吴用诸人,领鲁达、武松、樊瑞、项充、李衮赴泰安去了。吴用对花荣道:“不料又遭了意外之虞,看来此处剪除云陈之举,只好暂搁一搁起。我歇数日,必须亲往。”花荣道:“我们山寨头关,地形峻险,料想那徐官儿未必一时破得。他不得头关,也不能常守水泊。”吴用道:“贤弟之见固是,然我终心内记挂得紧,必须亲去走遭。”二人因此时时忧虑。

不数日,忽报戴院长到。吴用大惊,急问戴宗:“什么急务?”戴宗报称头关已失,并具言:“官兵从坎离谷上面杀入,以致失利。现在公明哥哥急遽无计,速请军师回山,商议退敌之策。”吴用惊得几乎跌倒,众人尽皆失色。吴用道:“这官儿真有神出鬼没之奇!这坎离谷上,乱峰怪石,趾步不容,他却如何进来?现在事已如此,我只得速去也。”花荣便命欧鹏点五千兵护送。吴用忙叫:“不可,不可!此去路过兖州,刘广在彼,我虽有五千名兵,如何敌得,却反打草惊蛇。我想不如青衣小帽,同戴院长偷渡过去为稳。”花荣道:“军师贵体新痊,岂可如此奔劳?”吴用道:“也说不得。”便教恃从人打起包袱,众人送行,尽皆凄咽无色。吴用对花荣道:“花兄弟善守新泰,并知会泰安公孙兄弟、莱芜朱兄弟,三处联络把守,千万不可失利。我回去退了这徐官儿再来。”说罢,与众人别了,同戴宗拔步上路。不说花荣等送别吴用,自回新泰,与公孙胜、朱武联络保守。

且说吴用同了戴宗回山,一路晓行夜宿,不日到了兖州地界。时已昏黑,寻个客店安身。不防刘广早已料他要来,十余日前已差苟桓在境上严行查察。这日吴用方到境上,苟桓早已访着,便饬兵役直到店中来拿吴用。幸亏吴用机警,早一时先已觉得,忙与戴宗拴上甲马,星夜皇遽遁逃,神行法快,苟桓追不着而返。

吴用、戴宗一口气奔驰,脚不暂停,一日一夜逃出兖州西境。吴用已觉得喘乏眩晕,缓缓地到得梁山,只见前面水泊尽筑了堤岸土闉,一带旌旗戈甲,严紧守备。吴用叫苦道:“他这意,分明要永远和我厮并也。”便绕转梁山东面,寻入山的路。戴宗叫苦道:“方才小弟出来,是走这条路的,此刻又被他用兵堵住了,我们归去不得,怎好?”吴用道:“后山何如?”戴宗道:“后山有镇抚将军兵马堵住,难以进出。”吴用道:“在水泊以外否?”戴宗道:“在却在水泊以外。”吴用道:“这却不妨事。这路兵马,一准是徐官儿邀他来虚张声势的,我可以设法偷渡进去。”当时吴用、戴宗从东泊曲曲湾湾,左回右避,渡到后山,果然不被官兵所觉,直到后关。关上李应见了吴用,急忙开门迎入,一面差人报知宋江。宋江闻吴用到了,急忙迎见。宋江、卢俊义一齐诉说徐槐利害:“此刻他将头关上筑了土闉,悉力攻我二关。他手下三员勇将,骁勇异常,无人近得,怎好?”吴用道:“且守住了二关再说。小弟走了这番急路,兀自有些头眩心悸。”说未完,宋江忙道:“我正忘了,军师贵体何如?”吴用道:“旬日前贱躯竞已精神复旧,叵耐此番回来,兖州境上吃刘广那厮搜根剔齿价寻来,不是小弟先机逃走,性命几伤他手。现困与戴院长连走了两夜一日,兀自疲乏得紧,打熬不得了。”宋江及众头领听了,都咬牙切齿价忿怒起来,道:“誓必生擒这厮们来碎割,出口恶气!”宋江道:“既如此,军师且请安睡养息,改日再议。”吴用便进房去睡了。宋江、卢俊义及众头领登二关守备。

且说徐槐自渡过水泊,攻破头关之后,贺太平本章奏入,天子大悦,便加徐槐壮武将军衔,特赐紫罗伞盖,金爵玉带;李宗汤、韦扬隐、任森、颜树德均加都监衔。张叔夜又奏:徐槐此番深入梁山,窃恐兵力不足,请敕山东镇抚将军酌拨全省兵马前去协助,井敕山东安抚使酌拨钱粮。夭子准奏,便传旨往山东去。徐槐奉旨谢恩,感激奋勉,不等各路兵马到来,便与韦扬隐、李宗汤安派人马,将军分为二队,韦扬隐、李宗汤分领了兵,轮替攻打二关,昼夜不息。颜树德兼领二队先锋,勇锐冲突。宋江、卢俊义饬众人死命把守,那里还敢松手。只等吴用养息好了,商议退敌之策。

吴用却足足卧病了三日。幸亏安道全原方将根本培足了,所以不致败坏。三日之后,渐渐养转,便请宋江到床前来议军务。宋江到了床前,先问候了几句。吴用便开言问道:“坎离谷上官兵,到底怎样杀进的?”宋江道:“我前日方才探得,那厮实从773幽洞天悬绳而下。”吴用变色道:“这里原来有如此老大破绽,我当初兀是防到谷下,却不防到这谷上也。兄长快派精细头目四面巡察,现在二关内并四面隘道山谷,再有没有这样漏洞?”宋江道:“卢兄弟已巡察过一遍,小弟回山时也巡察了一遍,却没有什么漏洞看得出。”吴用道:“虽如此说,宁可再寻寻看,倘或有之,不惟我可预防,并且乘那厮不知,就可从此处出奇制胜。”宋江称是,便传令帐下各头目仍去分头巡看。吴用又道:“兄长,你后山如许防堵重兵设他做甚?”宋江道:“军师,你不看见后山现有镇抚将军兵马十万压境立阵,此处岂可疏虞?”吴用笑道:“十万便如此怕他,若百万压境待怎地?兄长可晓得,镇抚将军张继有甚伎俩,这枝兵马怕不是这徐官儿邀他来虚张声势,牵制我们的?我们用重兵把守,岂不是正受其欺?”宋江恍然悟道:“军师真是高见,如今依军师调度将如何?”吴用道:“他既虚张声势,我亦何妨虚作备御。如今前面既如此紧急,我们且丢开后面假局,尽倾寨内之兵对付前面,这徐官儿一面要正觑我山寨,又要兼顾嘉祥、猴州,我料他兵力必然不足。如今我以全寨之力对付他,何患不胜!”宋江喜道:“得军师此策,吾无忧矣。军师且请安息,我去如法调度。”说罢,便出厅传令,教后泊旱寨、水寨各各虚插旌旗,只留少许兵丁把守,这里将寨内所有兵将,尽数点齐,杀向二关。

徐槐正在攻关。宋江传令,开关杀出,韦扬隐、李宗汤督兵奋勇迎战。徐槐见贼兵势大,便传令先约后队,退入头关。宋江督率众头领,与韦李二人拼命大战。徐槐传令,教韦李二人左右呼应,徐徐退回头关。宋江领众紧紧逼上,韦李二人领兵先后按队进了头关土闉。宋江兵马直逼上闉,那土闉上枪炮矢石,已密麻也似守住。宋江大怒,顾众兄弟道:“我兵马四倍于他,若三日之内破不得这土闽,我宋江也无颜立于山寨了。”众兄弟受这番激动的话,端的督率众兵,舍死忘生,亲冒矢石,攻打土闽。攻到第二日,忽报后山水泊各港火发,官兵已杀入水寨。宋江大惊。

原来徐槐数日前探知吴用回寨,便差人到郓城,教徐青娘与汪恭人商议。汪恭人道:“不妨。吴用虽然多智,并不是上界天神,令叔但当心抵御,尽够敌得,未见定是他胜我败。只有一着,山后镇抚兵马本是虚张声势,他既来了,必然料破此计;被他料破,他必倾寨而来。那时令叔寡不敌众,却是老大费手了。”青娘沉吟道:“他既料我那面是假,必然不设防备,我何妨叫他弄假成真!”汪恭人笑道:“我也这样想。那贾夫人才智超群,他的兵马训练有方,尽可用得。那年金成英突起草野,只借他八千名兵,便能迅扫强敌,成效彰彰可睹。如今我便屈他亲身下场,显点手段,有何不可。”青娘听了甚喜,道:“既如此,烦恭人作速写起书札,我回署去即将梁山后面舆图携来,一并寄去,以便贾夫人相势进攻。”汪恭人称妙。青娘当即回署,取了梁山后面舆图,复到汪府来,汪恭人已将书信写好。当时看毕封好,即差人贺送到镇抚署内去,青娘辞别回署。

那贾夫人接到汪恭人书信,并梁山地图,暗想道:“此事却难,我从未亲临戎行,今日骤然用兵,我与将士不曾相习,深恐呼应不便。但此番系国家大事,我家世受皇恩,未有涓埃报答,今日汪恭人大义劝我,我怎好不去!”想了一回,便与张继说了,请了令箭兵符,大摆镇抚将军仪仗,装束起行。不日到了营中,大小将士一齐接见。贾夫人升中军帐坐了,便先将皇朝恩德,现在情势,剀切宣谕了一番,众将齐听命。贾夫人按地图水泊各港道路,将战守兵丁一一派定。次日,传令一齐进攻,八万人马力势浩大,火攻水战,枪炮卷电般打进水泊。

吴用闻报大惊,急差人报与宋江道:“今番只好撤回军马,不然头关未得,后关先失了。”宋江便传令退兵。来人忙禀道:“军师尚有一言:退兵须要舒徐,切不可露出急遽之态。若吃那厮并力追来,深恐后关未保,二关又失了。”宋江依言,便将军马分作数队,陆续退入二关。宋江一退入关,就即教卢俊义同了张清、燕青、张魁保守二关,自己带同李应、徐宁、燕顺、郑天寿,率领后半人马,同吴用飞速去策应后关。镇抚兵马已登北岸。吴用教宋江且守后关,待军心稍安,再定计议。守了一日,贾夫人探得宋江已到后关,便收兵退去了。徐槐已在那边力攻二关。宋江对吴用道:“如此怎好?”吴用绉眉不语,半晌道:“且两边都坚守了,过几日再看机会。”宋江、吴用当日在后关看守了一日。次日教李应等当心防御,宋江便同吴用到二关。官兵力攻,贼兵力守,两下拒住。

且说林冲在濮州,上年冬季奉到卢俊义夹攻郓城之令,等到本年春暖,便差邓飞、马麟领兵一万二千名,偷渡魏河,袭击郓城。邓飞、马麟领令前去。到了魏河,邓飞与马麟商议,马麟领兵一半先渡魏河,邓飞在后策应。商议停当,马麟先渡。渡得河时,正想择地安营,忽听得对面截林山一个号炮飞入九天,四边林子内大炮、鸟枪、佛狼机、子母炮,乒乒乓乓,潮涌般卷进来。马麟大惊,率众飞逃,却不见一个官兵追来。马麟大怒,重复杀转来。邓飞在对岸望见马麟兵败,大怒,领兵尽数渡河,与马麟合兵一处,只不见一个官兵。邓飞、马麟大怒,催兵杀进,三番冲突,都被林子内枪炮打退。贼兵死伤无数,锐气已坠,只得领兵渡河回去。方才过得一半,只听后面又是一个号炮,大队官兵杀来,贼兵此时已无心恋战。任森一马当先,挥众杀贼,南岸贼兵尽死,邓飞、马麟领着北岸败兵,逃回濮州去了。

任森派兵守住截林山,自己领百余骑到郓城报捷。徐青娘在署正与汪恭人接谈,忽接到任森报捷,汪恭人称贺道:“小姐以五千兵胜贼兵一万二千,真妙才也。”任森道:“小将现在仍派那五千兵丁守截林山,深恐贼人经此一跌,盛怒而来,这边兵少,抵当不住,所以特来与恭人、小姐商议。”青娘未及开言,汪恭人道:“任将军所见甚是,今可速禀徐相公,调定陶、曹县兵马守住魏河,西连截林山兵马,东连水泊土闉兵马,隔河与郓城、范县又相呼应,贼兵自不能飞渡也。”青娘笑道:“恭人全不顾嘉祥一面耶?真是大胆。”汪恭人亦笑。当时任森将魏河捷音,并汪恭人之议,报与徐槐。

徐槐闻报甚喜,答书慰任森,井教依汪恭人之议,安排各路。任森得信,便传徐知府令,檄调各路人马,安排去讫。忽报嘉祥贼兵杀来,任森差人往探,乃是韩滔、彭玘领三千兵到来。任森报与汪徐二夫人,汪恭人道:“今番又有三千颗首级,请任将军建功也。”任森传令军士各处坚守。众将道:“濮州贼兵一万二千,主将尚欲迎战,今嘉祥贼兵只得三千,主将何故反要坚守?”任森道:“诸君未知其故。濮州贼兵一万二千,其气甚锐,若不先破其锐气,使他全力逼近攻围,何时得解。今嘉祥贼兵只得三千,其气甚馁,必不能与我久持。我但坚守以俟其退,退而击之,必得大胜。今日不消得性急也。”众将皆称是,遵令各处严守,拒住贼兵。

原来呼延灼在嘉样,本欲夹攻郓城,自接到宋江教他防备刘广,不可轻动之谕,便不敢兴兵。这日闻得徐槐杀入水泊,破了头关,林冲兵马又败,大为骇异,便集宣赞、郝思文、韩滔、彭玘商议,只得违了公明将令,发兵攻郓城。却又心下难决,只遣韩滔、彭玘带领三千名出去。那韩滔、彭玘攻郓城,攻了五日,官军坚守不出,毫无便宜。呼延灼见刘广一边毫无动静,便教宣赞、郝思文守嘉祥,自己领兵一万,去接应韩滔、彭玘。谁知那兖州的刘广,自闻徐槐攻梁山,又得徐溶夫转致牵制嘉洋之信,便教苟桓日日差人探听嘉祥信息。这日探得呼延灼大队出境,刘广便与苟桓、刘麒、刘麟点起兵马四万,即刻起身攻击嘉祥,一日即到城下。呼延灼闻报大惊,即忙转来,与刘广兵马遇着。刘广、苟桓的兵马本是训练有素,呼延灼被他牵制奔劳,如何敌得。当时交锋一阵,贼兵大败。刘广等四人率众奋勇厮杀,斩获无数,大掌得胜鼓回兖州。韩滔、彭玘闻报大惊,忙抽军回救嘉祥。任森见了,便驱大队锐骑掩杀出来,韩滔、彭玘大败。任森挥军痛杀,杀得贼兵全军败覆,韩滔、彭记领百数残骑逃回嘉祥。任森收集人马,仍与汪恭人、徐青娘商议守备之法,差人报捷于徐槐。

徐槐闻报大喜,便策众力攻二关。宋江、卢俊义同吴用费尽心机,协力守备。徐槐兵马在二关下毫不相让。自春历夏,此攻彼守,相拒四月有余。中间彼此各有小胜小负,徐槐只是不退。此时徐槐已陆续收齐镇抚将军调拨的人马,又得贺安抚接运的钱粮,势力愈大,便将军马调作十余拨,匀派劳逸,轮替相代,竟将梁山四面合围。

宋江、吴用在围城中百计守御,十分焦急。宋江道:“这徐官儿兵势愈大,竟与我永远相持,怎好?此刻我寨内兵粮尚不见缺乏,但日久攻围不解,终属不妙。”吴用道:“不但此也,他三四月间还用力攻打,此刻他竟按兵四守,坐困我们,此其意不可测。我被他四面合围,弄得一人进出不得,外面消息竟无从探听,如何是好?”宋江愁急万分,不上几时,头发白了许多茎数。吴用仍教头目喽啰们去寻四边的僻路。忽一头目禀称寻着一洞,在后关外,北山下。宋江、吴用皆喜,忙问恁样的。那头目道:“小人见这山下棒棘中,好象有洞。便扫除了榛棘进去,果然是洞。小人随即进洞细探,果然通外面的。”吴用道:“外面通甚路?”头目道:“只有一条崎岖狭隘小路,直到运河。”宋江道:“运河寸寸节节都有坝闸,对岸密麻的都是东平州营汛燉煌,如何用得来兵?”吴用道:“用兵虽用不得,但有此一路,可以探听消息,亦是天赐其便也。”便差戴宗出去,先往东京打听,转来便往泰安、新泰、莱芜、嘉祥、濮州各处,都打听些消息,速即回报。戴宗领命,即日由后山洞偷出,飞速往东京去了。

原来种师道自征辽奏凯回京之后,天子本要就命他征讨梁山。那时蔡京尚未正法,一心要替梁山出力,便奏称:“边庭重地,不可无人,仍请命种师道去镇守。”天子竟准其奏。吴用也闻知此事,所以一向不以东京为虑。自蔡京正法之后,种师道仍出镇边关,因力保张叔夜可当征讨梁山之任。天子准奏,便召张叔夜内用。适固高俅奉差误事,辜恩溺职,天子便将高俅贬了三级,削去太尉之职,便命张叔夜升授太尉,囵与叔夜议征讨梁山之事,便命兵部先行检点军马。戴宗一闻此信,惊出一身大汗,急回头便走,也无暇往泰安等处,便取路急回梁山。正走到东平地界运河岸边,忽回头见一人徘徊岸上,戴宗认得是公孙军师的心腹,吃了一惊,悄问其故。那人悄答道,“公孙军师有紧急文书差我投递,如今我到了此地,无路可入,怎好?”戴宗便邀他同取后山小洞,到了大寨。

宋江得闻张嵇促将放经略之说,吓得魂不附体,看着吴用道:“怎好,怎好?”吴用道:“且慢。事至于此,已危急万分,兄长急坏无益,待小可想一法来。”宋江只顾自己口里嘈道:“可惜蔡京已死,不然求他斡旋最好。”吴用正在低头沉思,一闻宋江此言,便顾宋江微笑道:“既失大龟,盍求小子?”宋江恍然大悟,便教萧让赶紧修起一封求童贯的信来。萧让领命退去。那随戴宗同来的差人,便呈上公孙胜的文书。宋江拆开看时,只见上写着:

“云天彪率领大队人马未攻泰安,小弟策众守备,幸未疏虞。因探知陈希真女儿伤已平复,希真日日操演人马,想不久亦便要来滋事矣。小弟两边策应,深恐疏失,特请兄长与吴军师教之。”

宋江见了,又添一重焦急。吴用道:“这泰安三城,本是紧要所在。我此来本欲速退了这徐官儿,便去策应那边,如今本寨兵围不解,泰安又军报紧急,为今之计,只有兄长亲赴泰安,助公孙兄弟协同保守方好。”宋江听罢沉吟。吴用道:“泰安三城乃紧要所在,若使此处疏失了,云陈两处兵马无阻无碍,直达本寨,为害不小。小弟因公孙兄弟未必支得,所以请兄长前去。这里山寨,小弟同卢兄长在此协力保守,力想一法,破这徐官儿,兄长勿忧。”宋江点头依允。只见萧让将信稿呈上,宋江、吴用一看,都称甚好。便命萧让即速誊清,又命即速办齐贿赂。次日便命戴宗带了书信、贿赂,飞速往东京求童贯去了。戴宗已去,宋江也随即起身,带了几个伴当,由后山洞出去。

不说吴用与卢俊义守山寨,且说宋江出了后山,不数日到了泰安。公孙胜等迎入城中,诉说:“云夭彪全队在秦封山下攻打,已有五十余日,十分利害。弟等百计守御,幸未失守。现在探得陈希真兵马已起,小弟已急教花荣赶紧备御。但如此两路受敌,如何是好?”宋江道:“吴军师筹画此处,三城联络呼应,四面险要,各设重兵,本是尽善之法。今日叵耐山寨被徐官儿所困,以致如此紧促。为今之计,只有各处严守,谅此地尽云陈二人之力,未必一时拔得。我但求保守得定,统俟山寨围解之后,再定计议。”公孙胜称是,便一面传知新泰花荣、莱芜朱武,这里请宋江同往秦封山督守。忽报官兵已尽行退去。宋江、公孙胜都大为诧异,亲赴秦封山去,差人再去探看,果然去远了。宋江不解其故,又不敢追击,只得督令加修寨栅,训练兵丁。忽报陈希真差上将领兵一万,直奔新泰,花荣在望蒙山协力堵守,闻得后面还有官兵,希真父女亲自要来,为此特来请令。宋江大忧,先差人去教花荣且自严守。这里日日去探天彪兵马,果然尽行归镇了,宋江方委公孙胜督众保守泰安、秦封,自己领鲁达、武松并泰安兵五千名,星夜趱程赶到新泰,直趋望蒙山,只见花荣远远迎来,并无官军。宋江见了花荣,便问道:“官军何在?”花荣道:“连日攻望蒙山,昨日小弟还与栾廷玉厮杀一阵。收兵后,三更时分,他营里尚是火光烛天,渐渐燍灭。及黎明后,探得尽剩空寨,所有人马一齐遁去。”宋江大怒,便传令追击。花荣忙谏道:“我们今日只求没事罢了。追上去,万一中其奸计,悔不可及。”宋江只得依言。领军马进了新泰城,住了十余日,忽报云天彪攻莱芜紧急。宋江忙令花荣紧守新泰,自己领兵往救莱芜。及到莱芜,说也不信,竟又是新泰的老戏法。宋江怒极,领兵追去,果然中伏,大败而归。天彪也不追转,只顾领兵退去了。

看官,你道这是何故?原来天彪起初攻泰安时,本想一鼓而下,不料贼人守御得法,攻了一月有余,只是不动。天彪便遣人与希真商议。希真想贼人三城联络,四面险要,一时本难猝拔。为今之计,不如用春秋伍子胥疲楚之法,各将兵马派匀,轮替攻击,令其无一日之安。又不择东南西北,随处攻击,令其茫然不知我所图者在何处。待其疲乏厌怠,然后突用大军,并力进剿一路,必得大胜。当时想停当了,便修书答报天彪。天彪大喜,便依计施行。宋江大受其困,半年之间,奔命九次。明知天彪、希真用计困他,亦叫做无可如何,只得恨恨而已。后事按下慢表。

且说徐槐围梁山,自二月至六月,围得梁山十分危急,又接到张嵇仲书信,言不久便有天兵征讨,劝其守待天兵,万勿疏虞。徐槐得信大喜,众将皆喜。徐槐传谕各营,严禁守备,静候天兵。不料自六月至八月,日日盼望天兵,只是不来,徐槐大疑这一事,不知为何助逆弃顺,真叫做无巧非书。有分教:群盗残魂苟续,留须盈贯之诛;真仙大愿渐成,终着精忠之望。毕竟天兵不到是甚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十三回 东京城贺太平诛佞 青州府毕应元荐贤

话说徐槐接到张嵇仲书信,静候天兵,眼睁睁望了几个月,只不见天兵到来。徐槐正在疑惑,忽一日接阅京报,方知睦州方腊造反,贼势浩大,童贯奏请将征剿梁山之师,改征方腊,奏稿觊切详明,申言梁山现有勇干大员进剿,不日可除,似可无庸专伐。其奏词内有云:“陈希真才冠三军,云天彪威扬全省,刘广统强兵以压盗境,徐槐率劲旅以捣贼巢,小丑就擒,指日可待”等语。天子动听,朱批:“所奏甚是。”即命张叔夜为经略大将军,统领二十万人马,赴睦州去征剿方腊。张叔夜明知童贯中有诡诈,只困方腊势力猖獗,征讨亦不容缓,今日已奉简命,不能不去。当日受命谢恩,回府沉思道:“童贯奸贼,默右梁山,其意叵测。我今奉旨远征,独留此种奸佞在朝秉政,将来为害不浅,如何是好?”又想了一回道:“有了,古人有荐贤自代之法,今山东贺安抚,其人深能辨别贤奸,外貌虽委蛇随俗,而内却深藏风力。若使此人在朝,必能调护诸贤,潜销奸党,我明日便在官家前,力保此人内用罢了。”

次日,叔夜入朝,便请召贺太平内用。天子允许,即日便传旨加升贺太平为吏部尚书,兼理太尉事务,来京供职,叔夜谢恩。待到天子所命的出师吉日,便率领张怕奋、张仲熊、金成英、杨腾蛟、邓宗弼、辛从忠、张应雷、陶震霆,统领天兵,辞朝出征。原来这邓、辛、张、陶四将于上年秋冬,本年春初,陆续调京内用,四人恰做了四城兵马司总管。张叔夜见四人才勇超群,此番出征,必须此等上将方可成功,便奏准了天子,调拨四人,一同协征。当时天子御饯叔夜。

叔夜领旨,率诸将天兵进趋睦州。途中伯奋请道:“睦州路远,军情事重,防有紧急事务,父亲尚须遴选专事往来差官一员为妙。”张公沉吟点头道:“有了。我记得种经略处有一人,姓康名捷,为种公驱驰多年,甚为得力。我今日不妨备文移调,谅种公必不我却。”说罢,便缮起一角文书,差人赍到种公处去。这里一面督兵起程。果然行至中途,康捷奉命而至,一同向睦州进发。讨平方腊,这是另一起公案,不涉水浒之事,不必细表。

且说一件事来,也是国运兴隆,合当除奸削佞。这件事却是衅启闺帏,功归廊庙。原来童贯因蔡京引进了梁山路头,近来因宋江事急相求,又得了宋江的油水不少。童贯实是老奸,一点不露形迹,即如阻张公征讨梁山之师,反以攻方腊为词,又极力赞扬云陈诸人,外面看来,岂非一片公道,不知从中包藏奸宄,误国卖权,实实罪无可道。当时圣明天子以及在朝诸臣,一时都看他不出。谁知天道昭彰,自古无不破之奸凶,那童贯百般诡秘,却不知不觉弄出一件事来。

原来童贯自宫贵之后,娈童季女,充室盈房,虽不能举行实事,但意淫目构,倍胜于人。就中有个最钟爱的小子,名唤珠儿,年纪十有七八,生得曲眉丰颊,俊俏异常,又能粗通文墨,作事乖觉,童贯派在内书房管理一切书札。至于上房姬妾虽多,也只有一个极宠爱的,本是童府里乳娘带来的女儿,小字阿绣。后来长得十分标致,性情又极伶俐,童老便消受了,合家便称为绣姨。童贯在他身上,真是百般优待,千样温存。谁知那绣姨因徒受虚声,都无实惠,未免心内有些不自在处。童贯全然不觉得,只是日日照常过去。那珠儿素常掌管笔墨,递送书札,有时童贯在绣姨房内时,珠儿便进房内投递,童贯宠爱他,也不呵斥,也日日照常过去。从此人不知,鬼不觉,那珠儿同绣姨,竟不待父母之命,媒的之言,两相交易了。起初时把个童老头儿瞒得实腾腾地,困在鼓里撤擂。日后也渐渐有些刮到他耳朵里,因想这阿绣终不是真妻室,且装个假聋,由他们去;忽念无故弄出个当龟的名声,心中大为不悦,便一心要处治他们。

也叫做天网恢恢,合当有事。往常童贯回府,必先由外通报,内外大小各守职迎待。这一日童贯回来,绝无消息,一脚直奔到阿绣房中,只见阿绣斜靠妆台,珠儿在后,为其整理簪珥。童贯蓦地一惊,放下那张不好看的面孔来。珠儿见颜色不善,丢开了手,往外一跑。童贯在屏门前见他跑出,便对着珠儿粪门两靴脚踢去,珠儿只顾一溜烟的跑出去了。阿绣也立起身,红着两只俏眼,低声作泣道:“珠儿害我,他无缘无故走进来。”此时童贯又气又爱,倒弄得毫无主张,进房坐下道:“你们这般不要好!”阿绣道:“珠儿害我,我不要做人的了。但这回并不曾同他怎的。我今晚死了,还要求你好好的收硷我。”说罢,呜呜咽咽的啼哭起来。看官,这番情形,如何骗得过老奸巨猾的童贯?只困童贯十分钟爱这阿绣,又恐怕这事声张出去,弄得名声不好听,便堆下好面色来道:“你也不用哭,下次不可就是了。”阿绣还要哭个不住,童贯又抚惜了几句,方才无事。童贯便在阿绣房中同吃了午饭,方才出去,便到书房,只见珠儿也红着两眼,见了童贯,只是抖个不住,似乎怕打的模样。童贯道:“不必装腔,下次不许进出罢了。”珠儿又陪了许多小心。童贯便吩咐老苍头、老仆妇,以上房石环门为界,男妇毋许混行出入,立了章程。那知童贯章程虽立,珠儿进出依然。日复一日,又有些刮到他耳朵里来,童贯无可如何,也只得大度包容,只求不声张出去而已。那珠儿和阿绣因为童贯上回一番发作,又立了这样章程,弄得进进出出十分碍手,真所谓畏首畏尾,身其余几。所以两人当情酣意浓之时,或闻人声,或闻狗叫,必惕然惊起,苦不可言。两人时常相对愁叹,也叫无法。

话中单表珠儿每当府中无事之时,常常上街闲行,戏馆茶坊,寻些快乐。众人因他是个相府亲随,仪表又好,谁不想结识他,所以珠儿到处,有人夺会酒钞,会茶钞。珠儿少年高兴,也喜欢结识些朋友。正是天假奇缘,奸臣数当伏法。那贺太平奉旨升任吏部尚书,将要进京,适值当家管总的一个老仆因病亡故,无人堪任此职。此时盖天锡已升东昌府知府,与贺太平本来最为投契,闻得贺府少一得力家人,遂荐一个姓高名鉴的。这高鉴是盖天锡亲信的人,为人有才识,有智量,生性朴忠,又最和气。贺太平一见,便极欢喜,当时收用了,一同进京。原来贺太平生得面皮黄绉,须发苍白,腰背微偻,举步安详,声音幽静。童贯辈素来叫他做贺鼻涕,所以此番进京内用,那些奸党,竟没有人来畏忌他。那家人高鉴在府中,也不过掌管些家常事务,公忠勤谨而已。

一日,那高鉴出来闲行,忽被那珠儿看见了。珠儿便叫声:“高二伯伯!”原来珠儿本是山东人,他的老子曾与高鉴同事过的,所以认得。当时高鉴也回叫了一声,两人便相邀茶店叙坐,彼此各问了原由。那珠儿本来欢喜拉扯,又见高鉴是父辈朋友,更兼高鉴也是相府仆从,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便邀高鉴到酒馆里去。那高鉴本来和气,又与珠儿多年不见,今日珠儿又邀得亲热,不忍拂他的意,便随了珠儿同去。当时酒馆中两下谈说,倒觉知已。次日,高鉴也回请珠儿。数日后,珠儿又回请高鉴。由是彼此盘桓,往来月余,便觉得十分亲热起来了。

一比同游承天寺,静室闲谈,不觉谈及主人的知遇看承。高鉴便将贺相公如何听信他,如何委任他的话,说了一遍。珠儿蓦地记起童贯踢打之耻,便道:“老伯福气好,遇着这样精忠主人,得展才猷。”高鉴全然不觉,便道:“贵上人身居相位,国家柱石。吾弟协理公务,亦是勤劳王事。”珠儿沉吟半晌,道:“老伯真所谓但知其一,不知其二。”高鉴听到此际,心中大疑,便问道:“此话何来?”珠儿道:“咳,说他做甚!”高鉴不好逼问下去,遂将此话放在肚里,那口里

却说向别处去了。当下闲谈一番,高鉴肚中寻思道:“我时常闻得旧主人盖相公说,童贯那厮是个奸臣,只是访他不着真凭实据。今日我听这珠儿口中的话,大有蹊跷。莫非这奸人,合当天败?休管他,待我赚他一下。”便对珠儿道:“贤弟今日有没有公事?”珠儿道:“没有公事。”高鉴道:“既如此,何不请到舍间一叙。”珠儿应诺。

当时二人出了寺门,高鉴竟邀珠儿到了自己家中。高鉴道:“今日屈驾来舍,一因贵务闲暇,可便长淡;二因家有薄酿,聊申微意。”珠儿称谢,叙坐。高鉴吩咐家里治酒。须臾间,里面搬托出来,主客谦逊就坐。果然好酒,珠儿称赞不绝,高鉴不住的劝侑。酒后话多,扯东拉西的已说了一大片。高鉴乘势又提起那主人知遇的话头,那珠儿口里终不提及自己主人。高鉴已瞧科到七八分,便道:“贵上人童郡王精忠报国,中外咸仰。吾弟在他手下,真个不枉。”珠儿听到此际,本不肯说出童贯阴谋,奈因一来酒后,二来年轻,三因高鉴打伙之情,回因童贯阻奸之隙,便开言道:“老伯,你兀自道他忠臣哩!我同老伯情分,不比别人,但说何妨。”便将童贯怎样怎样私通梁山的话,从头至尾,细细说了。高鉴故作愕然道:“贵主人有这等举动?”珠儿道:“梁山书信,常常往来。”高鉴道:“嗄,那书信怎样写法的?”珠儿道:“明日拿来与你看看便知。”高鉴道:“倒要瞻仰瞻仰。”说到此处,又另谈别项事了。当时两人畅饮而别。临别时,珠儿相邀,明日酒楼上回请,高鉴领诺。

到了次日下午,高鉴果不失信,直到童府来寻珠儿。珠儿甚喜,便一同出去,到一所酒楼上去。酒至数转,珠儿笑嘻嘻的向怀中取出那封梁山寄与童贯的书信来。原来是珠儿同阿绣商同了,向内室去偷出来的。高鉴一接此信,心中倒蓦地诧异起来,暗想道:“这封书来得直如此容易!”便收了那信,立起身来,附着珠儿的耳朵道:“这里人多,此信不便开看。”一面说,一面便将那信揣在自己的怀里了。方将坐下,忽贺府中一个亲随气急败坏进来,一见高鉴,便道:“高二爷果然在此,老爷有件要事,等你已久,快去,快去!”高鉴一听,便立起身对珠儿道:“敝主人既有要事,只好改日再会了。”说罢,便同那亲随离了酒楼,一直奔到贺府。见了贺大人,完结了那件事。高鉴便请屏迟左右,将那封书信呈上,并禀说如此如此得来。贺太平听了,并将那信从头至尾细看了一遍,又看那信内接到日期,确是童贯亲笔标写,勃然大怒道:“我说童贼大有蹊跷,原来如此。”便教高鉴退去,吩咐备马。

原来贺太平作事,凡样迂徐,惟有涉到举贤、除奸两桩事上,便刻不停留。当时怀了这封书信,直达宫前,叩阍请见。时已酉牌,天子正在内宫,黄门官报入,天子急忙召见。贺吏部进前,便将出童贯书信,面奏童贯奸慝误国。天子听了贺太平所奏,又见了童贯亲笔,不觉大怒道:“怪道这厮时常谏阻征讨梁山!”便立刻传旨,召童贯当面。天子一见童贯,也不说话,只将宋江之信掷与童贯。童贯一看,吓得魂不附体,俯伏金阶,一言不发。天子便命拿交刑部。可怜一个位极人臣的童贯,早上还烜赫朝中,晚间已拘囚狱底了。京中臣民,骇异之声,不绝于耳。那珠儿方自酒楼回来,闻得童老已吃拿了,喜出望外,便同了阿绣,卷了细软,见几而作,腾云价不知去向了。

次早,圣上传旨,将童贯家私尽行抄没。第三日,三法司汇奏童贯罪状,天子便传旨,将童贯绑赴市曹正法。童贯临刑之时,方晓得此案系贺太平所奏,浩然叹道:“我素常笑他是个鼻涕,不料今日死于鼻涕之手!”须臾间,一道灵魂往业镜台去了。士民无不称快。天子便命贺太平供枢密院使之职。贺太平因高鉴举事敏捷,得除大奸,甚为欢喜,便重赏了高鉴,从此大为重用。又深服盖天锡知人之明,便在夭子前密保盖天锡。天子也深知盖天锡才能可用,山东检讨使缺出,天子便命盖天锡特升山东检讨使,传旨山东去讫。按下朝中之事。

且说盖天锡奉旨升任山东检讨使,端的秉公率事,去佞举贤,政声愈着。其时济南府推官毕应元,就是那年在曹州府做押狱的,固其才能强干,深得贺太平器重,一力提拔,直做到这个位分。今又值盖天锡做检讨使,毕应元本是旧属中之知己,此刻上下相孚,更为莫逆。囵青州知府缺出,盖天锡特保毕应元升任。真个是人地相宜,才能称职。

时值初夏,毕应元收拾了行李,禀辞了盖天锡,由济南赴青州。当时出了济南城东门,一路车仗马匹,平坦道路,到了接龙山,按站歇宿。次日行抵集凤村,弃岸登舟,由沉鼋港一路直抵章丘县南境梦熊河。时已傍晚,到了站头,泊舟堤下。毕应元吩咐仆人造饭,自己负手出篷,四边闲看,只见群舟停泊,一片灯光与水光相映,大小桅墙密麻也似的排列堤下。那堤岸高二三丈,连云屹峙。毕应元看了一回,走进舱来,吃了夜饭,就在灯下观书。夜分已深,方将就寝,忽听得人声喧嚷,群舟纷纷解缆,十分忙乱。毕应元急忙出问甚事,舟子道:“老爷快请舱内安坐,这里堤岸将倒,小人们解缆急避也。”说未了,群舟已纷纷离岸。不多时,只听得天崩地塌的一声响亮,那条长堤已坍倒了四十余丈。幸喜各舟回避得快,未曾打坏一只,只听一片声叫运气,叫个不绝。

毕应元问舟子道:“这堤岸我方才看他好好的,为何忽地崩坏?你们为何预先晓得?”舟子道:“老爷有所不知,这河里有个猪婆龙作怪。这猪婆龙最喜攻决堤岸,方才小人们听得堤下水声异常,便晓得这孽畜作怪也。”应元道:“原来如此。这倒是一方巨害,理合速行设法驱除。”舟子道:“数日前这里地方上共想一个钓他的法儿,原要明日举行,不料今夜他先作怪了。”应元道:“今夜他既如此,想明日一发要捉他了。”舟子道:“正是。”应元道:“这猪婆龙怎样捉法,我明日且看他们捉了再去。”当夜无话。

次早舟子进来禀道:“老爷要看捉猪婆龙,他们此刻来也,”毕应元甚喜,便叫推开船窗。应元凭窗看时,只见一只小艇,五六个渔人,载了钓具,到了江心,便将那棍子粗细的一根钓索,钩了香饵,投下江去。众人都静悄无言。不移时,只见数内一人叫道:“有了!”众人急收绳索,却叫声苦,原来这猪婆龙力气倍常,众人收索子时,他尽力往后一退,这船上五六个人险些都被他拖下水去。众人急忙将索子吊在船上,那只船已被猪婆龙拽得飞也似去了,众人皆惊。只见那船随了水中的猪婆龙到了一处岸边,那船汨的往水里一沉,吓得众人面如土色。幸喜那船却不认真沉下,渐渐在水面浮定了。众人将船拢岸,大家都上了岸,就岸打了个桩,将索子头在桩上系牢了。

毕应元暗想道:“这猪婆龙真个大力。方才这船在水上一沉,分明是他寻着了石骨,忽的钻入水底去据石骨之故。他在水底一钻,这船自然在水上一沉了。但他已据了石骨,一时倒难取他,且看他们如何设法。”只见众人在岸上,略歇了一歇力,便再邀几个帮手,在岸上一齐拿了索头,一声打号,众力齐举。只见那条巨索,好像水底下生牢的一般,休想拽动分毫。众人拽了好歇,力气已尽。岸上看的人已团箕般立拢来,数内有几个人不伏气,便一哄哄起了三十多人,再来协力共拉。只见呼喊连天,烟尘陆乱,拉了好半歇,那根索子动也不动。那三十多人一半还拉住索子,一半已丢了手,喘呼呼地看着水里,束手无计。

毕应元在船里,也看得呆了,替他们想不出法儿。那对岸看的人,也如围墙般立着,正想渡过河来帮他们。忽见这岸人丛中有一个老翁,须发苍白,精神矍铄,臂长腰挺,面赤耳长,挨近岸旁,扬声道:“你们做甚?”连问数声,一个壮汉道:“你问他做甚!我们拉龙,你可来帮帮么?”那老人冷笑道:“什么叫做拉龙?只怕你们这样拉式,就拉蛆也拉不起来!”内中有几个不服道:“你这老儿不懂人事!我们多少人拉不动,你有多大本领,来说风凉话!”那老人道:“嘎,原来如此,我倒不信了。”那群壮汉呼的将绳索递与老人道:“你不信,便是你拉。”毕应元在船内暗点头道:“这人倒有些古怪。”只见那老人不慌不忙,接绳在手,却并不拽动,反将岸上一大撅绳索放入江内。约有半时之久,旁人冷言微笑半多不解,忽听得水中硼然一声,众人都吃一惊。只见那老人迅手拽起绝大一件东西提到岸上,两岸齐声喝彩。众人急忙上前,乱钩乱搭,竟是一个大大的猪婆龙。只见那猪婆龙左爪已断。原来猪婆龙的前两爪,深据沙中,最为有力,所以任凭牵扯,只是不动。待老人将绳索放松片时,他却拔松了一爪,去挖上颚的钓钩,吃老人猛然一拽,应手上来。但一爪据沙,力已非常,若非老人大力,亦断不能拔断其左臂也。

毕应元见了,大为惊异,忙令亲随上岸,请那老人登舟相见。那老人笑道:“致谢相公,老夫现有要事,容日再当禀见罢。”毕应元在舟中又打发第二次人上岸道:“请老先生少留,容主人登岸亲见。”应元一面便出舟登岸。那老人见其至诚,便随着应元同到舟中。应元逊坐道:“适见老先生神力异常,不胜钦佩,敢问尊姓大名,仙乡何处,高寿何年,愿领大教。”老人深深长揖答道:“老夫姓庞,名毅,小字致果。祖贯泰安人氏,现在暂居此地章丘县界。虚度七十三春。自幼不成一艺。”应元恭敬道:“先生武技绝伦,词论高雅,必有一番着绩,敢问幼壮年间,曾有若何功业。”庞毅道:“长官谬赞了。老夫乃汉臣士元之裔,业儒数世。老夫幼年,也曾攻读诗书,暇时习练些武艺。记得那年嵇仲张公做甘肃兰州录事参军时,老夫正做兰州提辖。那时年富力强,正值张公平定西羌,老夫备员行列,效得微劳,固迁团练,升授防御。后张公内用,老夫仍在兰州,只以性情刚戾,与上司不相投合,以致沉滞多年。后闻张公为蔡京所害,贬谪西安,老夫闻信之下,愤惋不食者数日。又因自身现在地位,亦毫无功业可建,便辞退原职,告体回家了。回家之后,无所事事,少年狂态未除,聊以入山采猎为戏。当世英雄中,老夫素所称许者,乃是蒲州大刀关胜,窃以为此人忠勇轶伦。续闻那厮竟降于贼,诧异不绝者累月。因叹世上人心难测如此,遂不敢出而问世了。家居多年,倒也躁释矜平。那年云将军攻讨清真山,老夫在泰安,正是咫尺之地,颇有人劝老夫投军。老夫困想,年纪老迈,还有何用,况且云将军手下谋士如雨,勇将如云,也不少我庞毅一人,因此俄延不出。今日闲游过此,偶见孽鼍害人,未免又使少年豪兴。适被长官见之,窃恐为长官所笑。”应元道:“先生说那里话来,眼见得文武高才,老当益壮,定是笑傲当世,不屑屑于荣禄者。如不见弃,愿订金兰。”庞毅道:“承长官过爱,只是老夫痴长,未免妄僭了。”当时在舟中便焚香证盟,订为异姓昆仲。毕应元便吩咐舟中治筵席。庞毅道:“既承仁弟不弃,一见如故,可以无须如此客套。舍下离此不远,愿请行旌小住一日,未知可否。”应元欣然应诺。

庞毅家在章丘县东境,应元此去正是顺路,遂命舟解缆前行。只听得岸上那班人还在那里哄哄的讲说猪婆龙的利害,老头儿的本领。毕庞二人自在舟中畅谈。不多时,同到了庞氏草庐,庞毅清毕应元登岸,只见三间矮屋,斜临江口。庞毅指着对应元道:“这就是愚兄舍下也。”相邀一同进去,里面院子极其空阔,廊下排列些弓矢刀枪,叉把棍镋。只见面前三间平屋,左首窗前倚着一把厚背薄刃截头大斫刀。毕应元近前看时,约重六十余斤。应元道:“想是老兄军器也。”庞毅点头道:“正是。”当时逊应元进内坐地。只见有十余人供奉驱策,内外肃清。少顷,摆上酒肴,庞毅逊了坐。应元见他珍羞百味,不同于人,异样品类,异样烹饪。应元一一问了,庞毅一一答道:这是豹肝,这是虎脑,这是狼臂,这是豺髓。诸如此类,真是尝所未尝,应元极口称许。庞毅道:“山肴野味,不足供君子之餐。今仁弟既是通家,勿嫌亵渎。”应元谦谢。

席间应元问起:“老兄贵贯泰安,何年迁居此地?”庞毅道:“说起来,倒也一大段缘由。愚兄自兰州退归之后,泰安境下伏处多年,舍间就在秦封山内。这山外面峻险异常,入内蹊径湾杂,所以那年三山闹青州时,各处村坊均被扰害,独有此山安然无事。后来梁山巨贼每犯青州,必经秦封,却因地势险阻,从未敢来。愚兄生性怀安,也因循不迁。上年忽闻泰安来了一位姓寇的总管,懦弱凡庸。愚兄看到此际,深恐不好,便挚眷避居在此。谁知迁避不上半年,泰安已陷,愚兄真深惭天幸也。”应元佩服其先见,便动问秦封山形势。庞毅道:“此是愚兄朝夕进出之所,岂有不知。”便将山前、山后、山左、山右的形势细说了一遍,又道:“那时愚兄因贼兵新到,情形未必熟悉,愚兄原想募集乡勇,杀退强贼,恢复此山。但困经费烦多,难以召募。即使募得几名,不加训练,亦未必可用,为此观望中止。况且云将军现在节制青莱,雄兵十万,韬略如神,料想泰安不久亦当恢复,正不必草野愚夫多此一事也。”应元听到此际,暗暗点头道:“天诱其衷,应元得遇此公,想云统制合当添一臂也。”当时与庞毅谈起云统制智勇双全,才能出众,手下一无弱将,制胜万里,真是朝廷柱石之臣,你谈我说,兴会淋漓。庞毅又深羡毕应元际此名将属下,真可大展才猷。毕应元又说些当此群贤际遇之时,理当少竭愚才,报效王国;便说到大丈夫乘时建业,休错机会,因劝:“庞兄奋建暮年功业,追迹鹰扬。”庞毅奋髯而起,慨然应诺。当下一番畅谈,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看看夕阳在山,两人俱不觉颓然醉倒。夜间,毕应元就在庞宅安歇。次早起来,应元因上任程期迫促,只得告辞,相订一月之内,庞毅到青州府盘桓,恋恋不舍而别。

毕应元即由章丘东境起岸,不日到了青州,接理青州知府印务,谒见了云天彪。天彪见应元仪表非俗,十分敬重,接谈之下,异常投合。应元连日进见,一口忽论及泰安之事,天彪道:“总须审明秦封山形势,然后进兵,方为上策。”毕应元便特表庞毅深悉秦封形势,兼且武艺超群,提及路上如何得遇,如何捉猪婆龙之事。夭彪亦甚惊喜,便教毕应元写起一封书札,差一心腹官,赍了聘仪,持了书信,径到章丘县去聘请庞毅。

不数日,庞毅携眷同了差官来到青州。差官去统制署中销了差,庞毅先到知府署内见了毕应元。应元甚喜,欢谈一回,便与庞毅同去见天彪。天彪接见庞毅,叙礼逊坐。接谈数语,天彪大悦,吩咐内厅治筵相待,邀毕应元相陪。三人聚谈,甚为投契。酒毕,天彪命送广宅安置庞毅,又送衣服器具之类,甚为周备。数日后,天彪请庞毅进署,细问秦封山形势。庞毅一一了如指掌。天彪大喜,便聚集众将商议攻取泰安之策。忽阍人传进江南家报到来,天彪慌忙拆看。看得未及数行,只见云统制阿呀一声,往后便倒。吓得众人目定口呆。不知为甚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十四回 汶河渡三战黑旋风 望蒙山连破及时雨

却说云天彪接到江南家报,拆看数行,立时晕倒。大众不知家中有何祸事,毕应元便即携书一看,知是云老太公于七月初七日仙逝之信。一时众人齐集上前,唤醒天彪。云龙在内闻报,飞速出来,一看书信,也即放声恸哭。天彪苏醒转来,大叫道:“生不能奉事,殓不能凭棺,云天彪万死莫赎了!”大众齐声劝慰。天彪号痛一番,饮泣一番,神气稍定,与云龙同取家报,重复从头至尾细阅,方知子仪大公因年高颓熟,殁前三日神情微觉不适,忽传集家人面谕道:“我梦不祥,去期将至,后事应得如何如何办理,毋违丧制。我有遗训一通,可寄至青州毋失。”天彪阅至此处,忙索信后,果有太公亲笔一纸。天彪持训号哭,匍匐于地,泣血看视。云龙亦随在后面,俯伏地上,拭泪同看。只见上写着:

“嘱天彪大儿知悉:人谁不死。我年老矣,死固其所。况一生上不愧于国,下不愧于家,我死亦无遗憾。愿为我子孙者,居家则孝,为官则忠,勿陨家声,毋坠我志。至于毁身哀瘠,徒自伤怀,于九泉何益哉?况汝致身事国,此身乃国家驱驰奔走之身,若令哀毁废没,则上负乃君之知遇,即下负乃父之属望也。戒之!陈道子颇知自爱,是我之所最爱企者,为我道辞。七月初五日,子仪特谕。”

天彪看毕,同云龙一齐起来,又痛泣一番。大众又劝其仰承遗嘱,不可过哀。天彪即时将兵符印信交与总管傅玉护理,一面叠起讣状,报知各镇。惟陈希真处,附寄一封专信,提及遗嘱道辞之意。这里就都统制署内设座守孝,开丧致客。各官员赠膊吊奠,络绎不绝。风会在清真营接到讣信,大惊,即时备下仪物,亲来吊奠。想起风云庄聚首之情,不禁悲从中来,就灵前恸哭一番。又慰劝天彪一番,仍回职守。天彪开丧事毕,择日率领云龙、刘慧娘及众眷,奔丧回江南风云庄去了。

且说陈希真自那年汶河渡战败之后,回镇休养训练。待至春和,陈丽卿养伤亦愈,惟真大义伤未痊可。希真见自己乓马精足,而新泰等处守御得法,因与云天彪商议亟肄多方之法。年余以来,云陈两处钱粮不费,兵甲不顿,又且小有斩获,宋江早已被他溜得奔走疲乏。这日,希真在署内后堂,祝永清、祝万年都在。希真正议致书与天彪,夹攻新泰,忽接到云太公讣信,并知遗嘱后提及道辞,不觉失声恸哭道:“子仪叔,自那年风云庄一别,不料竟成永诀了!”万年、永清也都悲泣起来。丽卿追想到风云庄一番厚待情节,放声恸哭。因此父女二人索性想到逃难时的苦楚,不觉血泪并流。希真道:“我为职守所羁,不能往吊,速备厚实礼仪,写下恳切祭文,差人前去。”丽卿道:“这个自然。但我处先须设位祭奠。”希真称是。当即遥向江南风云庄,供立云太公神位,三牲五鼎,虔备香烛,父女二人位叩祭奠,真所谓如丧考妣。

事毕,希真复集诸将商议道:“本帅初意,欲与云统制夹攻新泰。不料事出意外,云统制丁艰回籍,我处失一帮手。现在贼人盘踞新泰等处,已有年所,若不速行剿灭,必至养痈贻患。看来此处,只有我们独任其事了。”众将称是。当时便传谕各营将弁,检点军士马匹,一应粮草器械。令方下,忽报护理都统制傅玉差人投信,希真即时拆看。原来傅玉诚恐智谋不及天彪,与众将商议,此番如欲兴兵征讨,究当请教老将,因此专信前来。希真见信,便默想了一回,令来差且暂休息。次早给与回文,信内言:“贼人泰安、新泰、莱芜三处联络相守,势难猝拔。为今之计,请傅统制领重兵扼住秦封山、天长山等处,以便景阳兵攻取新泰。如新泰收复之后,泰安、莱芜势孤,攻取自易也。”差人领回文去讫,傅玉自然奉教而行。

这里希真点齐景阳、沂州、猿臂、青云四处大小兵将,乃是祝永清、陈丽卿、栾廷玉、栾廷芳、祝万年、唐猛、谢德、娄熊八员大将,四万人马。又移文至兖州镇刘广处,调真祥麟、范成龙二人,率领二千人马,前来助战。择日起行。真大义上前禀道:“上年主帅屡次兴兵,因系设计诱疲贼人,不是真厮杀,所以小将不从戎马。今主帅此番兴兵,志在吞灭贼人,小将也愿同去。”希真道:“闻将军伤未平复,如何去得。”真大义道:“休管他,且去去看。”希真踌躇一回道:“将军卧病年余,未曾一试臂力,今日何不且试试看。”真大义欣然请令。希真命取十六力硬弓交与真大义。真大义接弓在手,尽平生气力,开得大半,觉右臂痠痛异常,支持不得,撇弓在地,大叹道:“大丈夫生于圣世,不能报知遇之恩,惭恨已极。”原来真大义那年在汶河渡与武松鏖战之际,因急闪不迭,右肩受伤,百般调治,创口虽合,筋骨已损,竟不可用。希真功慰道:“那年恢复兖州,全出将军之力,将军也不为无功于国了。如今事已如此,也叫做无可如何,休要烦恼。”真大义叹了口气道:“罢了,魏先生与我同事,他功劳才智十倍于我,尚且退居山林,不乐仕进,我想望什么。”遂就希真前告退了原职。后来希真替他表奏朝廷,给予都监半俸,养其终身。真大义自此叩别了希真,拜辞了各将,竟奔九仙山,与魏辅梁隐居去了。希真厚厚赠了资粮,洒泪而别。

言归正传,且说陈希真统领诸将兵马,由景阳镇浩浩荡荡向新泰进发。起程了一日,正欲安营栖宿,忽报检讨使盖天锡递到通行文书一角。希真即忙拆看,只见内开:“奉枢密院面奉圣谕,嗣后所有梁山大盗,就擒之日,讯系盗中头目,一概随地监禁,统俟巨魁获到之日,以备献俘”等谕。这角文书,是通行各镇、各地方衙门的,自然一体遵照。陈希真领了此谕,便吩咐众将努力擒贼,以副圣心。次早拔寨起行,不日到了蒙阴。早有喽啰探了信息,飞奔泰安,报知宋江。

宋江自上年屡次奔命以来,这番闻希真又来,竟猜不出来意,只得飞速传谕花荣,率领李逵、杨林、黄信,先行拒住汶河。自己领鲁达、王良、火万城星夜奔命,到了汶河。希真兵马已在汶河南岸,又檄调召家村召忻、高粱、史谷恭、花貂、金庄,率领乡勇齐来下寨。西岸寨栅连云,旌旗蔽日,夹河相拒。足足拒了三日,并不开战。李逵大肆咆哮,对宋江道:“他不过来,我不过去,等到几时?谁肯耐这股鸟气!万一等了几日,这厮们又鸟躲了去,我们又吃他哄了,实在不甘心。趁今日一直杀将过去,活捉那厮们来下酒!”宋江道:“你休乱说,陈希真那厮不是好惹的。此刻他对岸列阵,三日不见动静,不知又是什么诡计。我今番只有静守,若直奔过去,必中其计。”李逵不敢再说,忍了一肚皮气,怏怏而退。

再说希真在营中,与祝永清商议道:“我与贼兵如此相拒,胜负难分,总须设计渡河决战,方可成事。”永清道:“昨晚卿姐想得一法,倒也用得。”希真问是何计,永清道:“他说请岳父在此严守,小婿分兵暗地抄到渡尾,由颛臾岭袭望蒙山。”希真点头微笑道:“若使吴用在彼,此计断难行得。如今彼军幸无吴用,且差精细探子去汶河渡尾探看形迹,再定计议。”永清称是。当时发探子去。不一时,探子转来回报,那里毫无贼兵。永清倒疑惑起来,道:“宋江智谋虽不及吴用,然何至疏虞如此,莫非另有诡计?”希真笑道:“贤婿休用心过头,反高看了这厮。这厮不守此路之故,我晓得了:他被我多方所误,待欲分兵四守,又恐我乘其力薄,用全力专攻一处,他却抵御不住,因此不敢兼管这路也。总而言之,吴用不在营中,此路进去,必无妨碍。”永清点头。

当时希真派永清、丽卿、真祥麟、范成龙、花貂、金庄,领兵一半,悄悄前去。丽卿得令,闻知竟用其计,大喜,便欲飞速进去。永清忙止住道:“不可。”当晚部署了人马,三更时分,偃旗息鼓,直到渡尾,抄过颛臾岭,约计行了数十里,果然无人知觉,渐渐到了望蒙山。只见望蒙山灯烛辉煌,却有贼兵把守。原来宋江守汶河,花荣深恐望蒙山有失,便请了令,带了鲁达、王良、火万城去守望蒙山。祝永清见了,心生一计,便令军马火速进去,直逼山下,枪炮弓矢一齐骤发,仰山攻打。花荣大惊,急忙督兵抵御。祝永清便差百余名兵丁,诈作败兵,直奔宋江营前,报称望蒙山已失。宋江闻报大惊,急今后队改作前队,令杨林先行,黄信护中军,李逵断后,飞速赴望蒙山救援。又吩咐李逵道:“你后队且慢动,使对岸不露消息。若敌军晓得我退,必然全师过渡,一时难御了。”李逵道:“哥哥不要管他,我在后边,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他若敢追来,包管你来一千死一万,出出李伯伯的鸟气。”宋江再三叮嘱休得卤莽而去。

且说陈希真自遣永清等去后,约计永清兵马将到望蒙山,料得宋江必然退军,密令水军探子偷渡彼岸,探看形迹,晓得贼军业已拔动,惟留后队缓行。希真便率领祝万年、栾廷玉、栾廷芳、谢德、娄熊、唐猛、召忻、高粱、史谷恭,人马齐到岸边,呐喊振天,只是不杀过河。李逮见官军不过来,便想道:“这厮一定见我走得慢了,所以不敢来追。如今鸟耐烦和他等过去,不如我走得快些,让他赶来,便好恶斗一场。”便传令速退。退不到数里,果见官军飞流竞渡,霎时间兵马盈岸。李逵大喜,急转身狠命来战。此时天已大明,陈希真见是李逵,便教唐猛、召忻、高粱道:“你们三人快去,盘住这黑贼。须依本帅之计,如此如此,今番定可生擒也。但须先去其手中板斧,方可集事。”三人领令前去。希真便率领众将豁地分为两路,从李逵左右两边抄去。李逵不省事机,只顾虎吼般迎杀唐猛、召忻、高粱三人。希真兵马已抄出背后。此时宋江先行一步,与李逢中间脱节。希真急令军马从中截断。宋江见希真兵马已到,明知李逵失陷,不敢还救,便一直向望蒙山去了。

且说唐猛、召忻、高粱奉希真将令,敌住李逵。召忻一马当先,先与李逵厮杀,那唐猛、高粱都退去了。李逵见对面只得一人,便抖擞精神,轮动双斧,直劈召忻,召忻举镋相迎。两个就在衰草地上,一步一马,一来一往,一去一还,斗了六十余合。这金镋使展开来,如一片黄云;那板斧耍圆过去,如两团白雪。狠斗多时,不分胜负。召忻便诈作力乏,虚晃一镋,回马而走。

李逢见他去了,略略站定,把上身衣服卸去,脱得赤条条的,提起两柄板斧,如飞也似的赶上去。只转得一个林子,召忻早已不见。急得李逵暴躁如雷,大叫道:“鸟贼那里去了!”言未毕,只见背后一人狂笑道:“黑贼休急,俺等久也。”李逢急回头看时,正是唐猛。李逵更不答话,劈面就是一斧。不防唐猛一面铜刘早已卷到肋下,李逢急忙跳离数丈。唐猛见李逵闪开,便舞动那面铜刘,旋风也似卷进去。李逵大怒,轮起手中双斧,直上直下,挥霍撩乱的砍过来。唐猛毫不怯俱,耍开那面刘,浑身上下化作一轮满月,将李逵双斧敌住。气得李逵舞着双斧,急切没砍处。须臾间,那两柄板斧,盘旋左右,也化两条闪电。此时斧光、刘光早已熔成一片银光,不辨人影,但闻喊呼之声,震天动地。只见后面一员女将,舞动双刀,飞也似杀来,须臾冲到面前。

唐猛见是高粱,便将刘一闪,跳出圈子,让高粱去战李逵。高粱轮着双刀直取李逵,李逵双斧、高粱双刀扭合便斗。斗到三十余合,只见一片刀斧之光,飞腾穿插,变作四条杀气。正在狠命相扑,忽见召忻跃马舞镋而来,大叫:“黑贼,你也好少息了!你那兵马已被咱们杀完,你还要恋战做甚?”李逢大怒,翻身又斗召忻。召忻舞镋敌住。那高粱更不住手,助召忻同战李逵。李逵成了几合,托地跳出圈子,大叫道:“我也识得你们这班鸟贼,用车轮战的法儿,想弄杀我!我如今也不要命了,你们也休想好好的回去!”说罢,舞动双斧又杀入来。只见唐猛从右边卷舞铜刘,飞也似杀到。唐李二员步将,劲敌相逢,作个正战。召忻、高粱两马盘住李逵的左右,策应唐猛。

李逢一人敌住三员上将,力气虽乏,还能勉力招架。高粱见他如此,想道:“此时若要伤他,却也不难。只是主帅务要生擒这厮,如何下手?”便把双刀一晃,纵马而出。召忻、唐猛盘住李逵。李逵见少了一个对头,略略放心,正在奋身鏖战,不防着耍的一响,一飞刀正中右手背上。李逵阿呀一声,丢了右手板斧,唐猛便乘势旋转一刘,卷过李逵后三路。李逵急忙转身,单只左手一斧,招架唐猛。不防召忻一镗,已卷进左胁,李逵急闪不迭,早吃那镋割开左腕,赤膊身上腕筋割断。李逵狂叫一声,左手斧也掼去了。唐猛撇了铜刘,忙将两手叉柱李逵后颈,掀倒在地。不防李逵飞起右腿,正中唐猛膝盖。唐猛急闪,把手一松,几乎放起李逵。召忻即忙下马,撇了军器,拘住李逵两脚。高粱也飞马来助。任李逵万夫不当,到此也难为力,军士们蜂拥而前,把李逵同野猪也似捆绑牢紧,抬了去了。召忻、高粱、唐猛各收了自己军器,统领本部人马,押了李逵正身,并群贼首级,缓缓的随了大军,去见希真。

且说希真自将兵马截住宋江之后,宋江明知后队有失,不敢转来,只得直趋望蒙山,袭击祝永清。陈希真见了,即令祝万年、来廷玉、栾廷芳去追击宋江。此时陈希真前面,是宋江的兵马;宋江前面,是祝永清的兵马;祝永清前面,是望蒙山上花荣的兵马:四队军马,五花三层价间错着。就中最吃苦的是宋江,夹在中层,左冲右突,厮杀不出。这边万年及来氏弟兄纵兵掩杀,杨林、黄信二人一面迎敌,一面要保宋江,危急万分。陈希真已遣谢德从左边杀来,娄熊从右边杀来,希真同史谷恭分头指挥,众军大呼冲杀。花荣在望蒙山上,正策众力拒永清,忽望见宋江被围,大惊,急令鲁达、火万城领兵杀下山来。祝永清急与陈丽卿、真祥麟、范成龙奋勇迎住,又令花貂、金庄去抢望蒙山。花荣与王良将望蒙山死命守住。鲁达、火万城在永清官军队里乱冲乱突。宋江在后面望见,便叫杨林、黄信奋力向永清一边冲去,与鲁达、火万城会着了,一同奔望蒙山,花荣、王良接应上山去了。

当宋江冲突之时,祝永清见贼兵舍命死闯,忙命军马分开,让出一条走路,放宋江过去。宋江已过,便合兵追击一阵,斩获无数。即将花貂、金庄收回本阵,与后面希真军马合在一处,就望蒙山下安营立寨。唐猛、召忻、高粱押解了李逵献上。希真大喜,当时升帐计功。这一战,夺过汶河,擒获贼人上将一名,斩首二千余级,擒获贼徒一千余名,夺器械马匹不计其数。虽望蒙山未能夺得,贼人军马未能全覆,然此场战功已非小可。希真记功录簿,慰劳三军,一面将李逵钉入陷车,差营弁押解到沂州寄收府监,严行拘禁。这里三军安营造饭,商议攻取望蒙山之策,慢表。

且说宋江上了望蒙山,方知望蒙山并不曾失,乃是为敌人所误,又知李逢遭擒,大怒,叫:“众兄弟儿郎休要息力,尽杀下山,决一死战,夺这汶河北岸!”花荣忙谏道:“陈希真诡计绝人,未可轻敌,况我军锐气新挫,惟有坚守数日,再行设计报复。”宋江那里肯听。花荣再三苦谏,宋江只得忍了气,依从了。当时查点死伤,补缉队伍,将望蒙山严行守住。

次早,陈希真果统大队来攻望蒙山,宋江听花荣之劝,坚守不出。希真攻了一日,毫无破绽,只得收兵。次日又攻,宋江只是不出。接连攻了五日,不能取胜。希真与永清商议道:“这厮坚守不战,如何是好?”永清道:“我去攻他,他死守,我为其难;他来攻我,我力战,我为其易。须得诱他来击,方为上计。”希真点头道:“甚是。但诱他的法,总不出于大激其怒而已。贤婿可想得一激他的法么?”永清沉吟道:“宋贼此刻恨我已极,但用其深仇之人以激之,必然盛怒而来。”希真道:“我亦想得一法。昨晚接到青州傅总管军报,知青州、马陉等处兵马已出。我们这里不如遣人辱骂他一场,却诈作退兵,使他又疑我是亟肄多方之法,必然盛怒而来。”永清称妙。

希真便叫丽卿进帐,授了密计,吩咐如此如此。丽卿道:“孩儿理会得。”当时带了五百名精兵,骤马直到望蒙山来,高叫:“宋江瞎贼,出来说话!”宋江大怒,即刻点起三百名亲兵,护送出营,大骂:“贱人来此何干?”丽卿在马上大笑道:“瞎强盗,你还不曾死么?上年新泰、莱芜奔得好有趣,如今我们又要去了,特来通报你一声,快回去守泰安去,这个地方冬季一定再来。”宋江不听则已,一听此言,不觉三尸神炸,六窍生烟,大喝道:“小贱人安得胡言!你老头子如果好汉,不要再走,好歹大战一场。如再躲来躲去,便比狗彘不如。”丽卿大笑道:“瞎贼,不要夸口了!我还未曾动手,你这里一员上将李逵已经献上来。若再战一战,连你瞎贼的性命也难保得了。我老实通知你,这番我是特来诱你出来。你若害怕,不敢出来,便吃我白骂一顿,我就要走了。”说罢,带转马头便走。宋江气得脑门几乎炸破,叫道:“我怕你不是人!”便将望蒙山上兵马尽数点齐,恶狠狠杀下山来。丽卿回头见贼兵已潮涌般下来,晓得锐不可当,便不敢使性邀击,飞速奔回大营。希真已将兵马拔退,丽卿也随同走了。

宋江兵马杀到营前,见希真营前一无人马,只是闉上旌旗插满,静荡荡声息全无。宋江便传令杀进营去。花荣忙谏:“深恐有诈,不可逞忿中计。”宋江那里肯听,三军一齐呐喊,杀进营内,竟是空营,贼军一齐吃惊。宋江忙令四边探看,不见一个伏兵。只见中军帐前悬着一匹白布,上有大字数行道:

“陈希真谨奉劝宋公明:贵寨被困有年矣,本根重地,心腹大患,何故弃而不顾,尚恋恋于此数邑之地耶?希真不忍乘人于危,劝公明大宜慨然割爱此地,速救本源。若犹忍而不舍,大祸必至,数万雄师尽折于外,毫无补救于本寨,亦非计之得矣。”

宋江看罢,倒也怦然动念。忽想起丽卿辱骂情形,重复大怒,便催军马杀出营后,追击希真,道:“休教那厮白手走了,好歹要与他混杀一场。”三军得令齐起,杀出后营,又追上十余里。希真军马已在岸边背水布阵。只见真希军马分为三队:希真横矛立马,亲押中军,丽卿当先为前部先锋,谢德、娄熊二将分护左右,一字儿尽是红旗;左军乃是栾廷玉率领,栾廷芳为副将,一字儿尽是青旗;右军乃是召忻统领,高粱为副将,一字儿尽是白旗。端的旌旗严整,盔甲鲜明。军中大将个个全装披挂,佩带军器,立在阵前,威风凛凛,等待厮杀。

宋江见了这样军容,方知他志在厮杀,并非退兵,心中暗地叫苦道:“这番我又中他计也。”既已到此,不得不战,便将军马也分为三队:宋江、鲁达领中队,黄信领左队,杨林领右队。布阵毕,将要出战,宋江叫花荣密议道:“我不合逞一时之忿,不听贤弟之谏,以至于此也。我看这贼道诡计,必是又去夺望蒙山。我此刻若即速分兵去保望蒙山,必然疑乱军心,弄得人人顾后,厮杀不力,大非所宜。若不救望蒙山,我进退无路了怎好?”花荣道:“不妨,小弟分兵一半回去,只说去抄袭敌人右路,却令军士不知不觉,忽到望蒙山罢了。”宋江称是,急令花荣、王良、火万城带兵一半去了。

这里宋江传令三军,奋勇开战。三军得令,呐喊齐出。希真见宋江踌躇良久,然后出战,便晓得其气已馁,即将此意宣谕三军,一齐出阵迎战。丽卿当先搦战,鲁达飞禅杖出来敌住丽卿。二人大奋神威,狠斗六十余合。谢德、娄熊两骑飞马骤出,不助丽卿,直取宋江。宋江大惊。鲁达急忙撇了丽卿,转救宋江,转身敌住谢德、娄熊。丽卿见了,便骤马直取宋江。杨林在右队,急忙来救。栾廷王骤马飞出,一锤过去,杨林闪个不及,头颅上正着,脑浆迸裂,死于马下。贼军大惊。架廷芳已驱左军掩杀贼人右军,召忻、高粱也驱右军掩杀贼人左军,贼人大乱。宋江急得面如土色,幸喜鲁达一枝禅杖,一面敌住丽卿,一面兼战谢娄。杀气影中,禅杖一闪,谢德翻身落马,娄熊惊退,官军亦稍却。宋江方得收集军马,急忙飞逃,希真已约全军追来。宋江急逃,希真急追,追上十数里,直到望蒙山下。只见花荣已与祝永清、祝万年等兵马大呼厮杀。宋江见了,便急忙迎上去。

原来花荣方到望蒙山时,祝永清兵马也正到望蒙山下。花荣忙令王良领兵先去占住山顶,谁知永清一见花荣,便也速令唐猛领兵去占山顶。当时王良与唐猛在山顶上厮杀,花荣、火万城与永清等在山脚下厮杀,山上山下,苦斗不解。花荣正在惶急,忽见宋江到来,便与宋江合兵一处,急忙上山去会王良。永清见了,也即便招呼希真,一同上山去接应唐猛。官军、贼军一齐都在山上。宋江兵马已大半带伤,厮杀不得,花荣也独力难支,只得一齐从望蒙山北面奔落山下去了。希真、永清合兵一处,占住了望蒙山,就在山上安营立寨。原来望蒙山在新泰城东南,离城四里,山高五里,实为新泰保障。希真夺了此山,心中大喜。当日三军在山上休息,无话。

那宋江同花荣等逃过了望蒙山,到了新泰城下,李俊、欧鹏、穆洪出来迎接。宋江喘息方定,收集败残人马,正要入城,猛想此城保障已失,如何守得,便对花荣道:“我今番要与陈希真拼命了,今日可将受伤力乏的军士挑开,另选精锐的补数,明日就攻望蒙山。若夺不转望蒙山,誓不为人!”花荣道:“哥哥请从长计较。”宋江道:“此番非我愎谏,这望蒙山既被希真夺去,新泰如何可保?今城中粮草器械,虽然备足,但保障已失,那厮旷日持久与我攻围,大非妙事。如今我也急切无计较处,只有乘这厮新得此山,安排未定,我便尽力攻之。我细细想来竟无别法,贤弟如有妙计,小可无不乐从。”花荣无话可答,宋江主意遂定。

到了黎明,宋江部署人马,领了花荣、欧鹏、王良、火万城四筹好汉,一万人马,直到望蒙山下。宋江叫军士一齐辱骂,叫希真下来厮并。永清对希真道:“瞎贼此来,必因我夺了他险要,他晓得退守必至坐困,所以情急求战也。但拼命而来,其气甚锐,我们且坚守以避之。”希真称是。当下便传令坚守,不许出战。宋江攻了一日,希真不出,宋江忿忿而返。到了次日,宋江又来讨战,希真只是不出。第三日,宋江怒气填胸,一定要大厮杀一场,又来山下讨战。希真笑着对永清道:“这瞎贼叫骂了三日,可怜喉咙都干了,今日准了他罢。我今日与他厮杀一场,若是我胜,便可直逼城下;若我不胜,便退保此山,左右无妨害也。”永清称是,便道:“请泰山保守此山,俟小婿下山去,与他小耍一阵罢了。”希真依言,便命祝永清、陈丽卿、祝万年、栾廷玉四员大将,领兵一万,杀下山去。

永清到了半山,见宋江军马逼近山脚,便大叫:“宋公明,你太不晓事,既要我下来厮杀,为何不放片战场与我?”宋江一听此言,便扬眉答道:“你要下来,我便让你。你若欺人,便不是人。”永清笑道:“我值得欺你!”宋江便将军马约退。永清等四人领兵下山,就在山下扎住阵脚。两阵对圆,鼓角齐鸣,一声呐喊,祝永清倒提方天画戟拍马先出,高叫:“对阵谁人出马?”花荣挺枪而出。两人更不叙话,举器便斗,战场上一戟一枪,来来往往,斗到四十余合。丽卿挺着梨花枪出来,直取花荣,替回永清。丽卿与花荣两马盘旋,两枪卷舞,战够多时,欧鹏见花荣不能取胜,便拍马挺枪来助花荣。丽卿不慌不忙,一枝枪敌住花荣、欧鹏。这边奕廷玉见了,也提枪跃马去助丽卿。战场上四条枪神出鬼没,虬舞龙飞,化作一团杀气。两阵都暗暗喝彩。那边王良看够多时,更耐不得,便托戟在手,骤马奔来,替回花荣。宋江见了,便叫火万城也去替回欧鹏。火万城挺戟便出,两戟两枪,飞花滚雪价往来厮并。丽卿统计前后,已战经二百余合,生恐马乏,便抽身回阵。奕廷玉一技枪敌住火王两戟,转战不衰。两阵战鼓振天,喊声动地。

宋江见栾廷玉枪法神明变化,火王两个敌他一个,兀自遮拦多,攻取少,正想再着人去帮,只见对阵祝万年已横戟跃马而来。栾廷玉见火王二人本领不见甚高,便抽身而出,让万年且去厮并几合再看。万年便挺戟向前,敌住火王二戟,大呼厮杀。万年摆开那枝画戟,忽左忽右,迎敌火王;火王二人各奋一戟,左旋右转,攒刺万年。战到二十余合,那三枝画戟上的金钱豹尾幡,忽然搅作一处,各人都要家伙使用,急切挣拆不开。对阵小李广花荣,却看得亲切,连忙将枪挂了,拈弓搭箭,拍马向前,拽满雕弓,觑定万年咽喉飕的一箭射去,喝声着。看官须也识得花荣弓箭不比寻常,今射万年咽喉,又复觑得亲切,岂有不着之理。当时那枝箭去万年咽喉也只不过一尺光景,前回陈丽卿射宋江时幸有黄信在旁救护,今日万年却并无那个救护他,然则万年性命怎好,且待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