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长篇小说·荡寇志11

作者简介

俞万春(1794-1849),字仲华,号忽来道人。浙江山阴(今绍兴)人。早年曾多次随父镇压农民起义,对农民起义军有刻骨仇恨。后受父亲嘱托,用22年时间,写成长篇小说《荡寇志》。但未及修饰即病逝,后由其子俞龙光代为润色。咸丰三年(1853)刊行于世。原稿取名《荡寇志》,成书改署《结水浒》。《荡寇志》,秉承金圣叹“惊恶梦”的意愿,演化为攻杀剿灭梁山泊众头领的故事情节。《荡寇志》与原书的发展逻辑相悖,故而成文时难免陷入窘境。但诚如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所论:“书中造事行文,有时几欲摩前传之垒;采录景象,亦颇有施、罗所未试者。在纠缠旧作之同类小说中,盖差为佼佼者矣。”

结水浒全传

山阴忽来道人俞万春仲华甫手著

这一部书,名唤作《荡寇志》。看官,你道这书为何而作?缘施耐庵先生《水浒传》并不以宋江为忠义。众位只须看他一路笔意,无一字不描写宋江的奸恶。其所以称他忠义者,正为口里忠义,心里强盗,愈形出大奸大恶也。圣叹先生批得明明白白:忠于何在?义于何在?总而言之,既是忠义必不做强盗,既是强盗必不算忠义。乃有罗贯中者,忽撰出一部《后水浒》来,竟说得宋江是真忠真义。从此天下后世做强盗的,无不看了宋江的样:心里强盗,口里忠义。杀人放火也叫忠义,打家劫舍也叫忠义,戕官拒捕、攻城陷邑也叫忠义。看官你想,这唤做什么说话?真是邪说淫辞,坏人心术,贻害无穷。此等书,若容他存留人间,成何事体!莫道小说闲书不关紧要,须知越是小说闲书越发播传得快,茶坊酒肆,灯前月下,人人喜说,个个爱听。他这部书既已刊刻行世,在下亦不能禁止他。因想当年宋江,并没有受招安、平方腊的话,只有被张叔夜擒拿正法一句话。如今他既妄造伪言,抹煞真事。我亦何妨提明真事,破他伪言,使天下后世深明盗贼、忠义之辨,丝毫不容假借。况梦中既受嘱于真灵,灯下更难已于笔墨。看官须知:这部书乃是结耐庵之《前水浒传》,与《后水浒》绝无交涉也。本意已明,请看正传。

第一百二十五回 陈丽卿斗箭射花荣 刘慧娘纵火烧新泰

却说祝万年与王良、火万城三枝画戟搅做一团,花荣看得亲切,对万年咽喉一箭射来。这也是祝万年名列雷宫,不容妖魔加害,早被阵上陈丽卿心明眼快,瞥然看见,即忙撇枪在地,抽弓搭箭,大叫:“对阵休使暗计!”语未绝,花荣一箭已到万年咽喉。说时迟,那时快,花荣箭到,丽卿一箭也到,两箭相遇,当的一声,箭镞和箭镞射个正着,将那花荣的箭射开数丈,两枝箭都滴溜溜的斜插在衰草地上。官军一声喝彩,惊得那贼军个个目瞪口呆。连花荣也骇得倒退数步。丽卿长笑一声,又是一箭,电光到处,那三枝戟上豹尾豁地分开。王良、火万城吓得汗雨通流,不敢恋战,两马飞速跑回本阵去了。祝万年精神振奋,挺戟追去。花荣插弓提枪,慌忙迎住。祝永清飞马杀出,那边欧鹏也慌忙出马。丽卿将弓插了,抬了那枝枪,正待杀出,只见万年、永清和花荣、欧鹏战得不分胜负,各自勒马回阵,两阵一齐收兵。

先说宋江回营,烦闷异常,满拟此番大胜官军一阵,便好夺望蒙山,不料希真将佐如此利害,不能取胜。想起来,不觉忧从中来,长吁短叹。众头领各无言语。花荣见宋江如此,便起身对宋江道:“哥哥休要心焦,陈丽卿箭法却高,小弟倒气他不过,何不竟去下个战书,订他明日专来斗箭。先除了这人,阵上之事就容易了。”宋江依言,当夜修起一封战书,差人往希真营里。

且说当日祝永清收兵回来,希真在山上迎接入营,安放人马。少顷,设酒叙宴,谈论本日战阵之事。万年深谢丽卿救命之恩,丽卿道:“花荣那厮端的好箭,名不虚传。此人不除,将来阵上好生不便。”言未毕,忽报敌军有战书呈上。希真拆开看时,只见上写着:

“山东义士宋江致书于总管阁下:窃以两将相争,各为其主。人各有技,将各有能。贵营中陈丽卿,决拾专能,仆姑擅妙。每挟关弓之术,常图暗箭之施。但正士不尚阴谋,君子何妨争射。与其潜身以取事,不如明奏以图功。敝寨中有花荣者,艺亦成名,学能志彀。兹届两车相见,何妨一矢加遗。各尽其才,各施其技,专程斗箭,共睹张弓。余器不列于阵前,他将不容乎助战。纵有死伤而勿论,必分胜负以收兵。肃泐奉陈,立情时日。”

希真看罢,回顾丽卿:“花荣要与你斗箭,你意何如?”丽卿听了这句话,正如天上脱落一个大宝贝来,欢喜得五脏开张,对希真连称道:“有何不可,有何不可!爹爹就批了今夜何如?”希真笑道:“无此理也。你既愿去,竟批明日。”当时将战书批了,交来差带了转去。

次日黎明,宋江部署人马,黄信、鲁达等头领,均着保守新泰。这里先调齐鸟枪兵、长枪兵、短刀兵,列为三层,派欧鹏、王良、火万城管领,都藏在阵后,只等花荣射杀了丽卿,便乘胜冲杀过去。调弓箭兵做了头阵,花荣领兵,宋江押阵先行。当时三声号炮,鼓角齐鸣,拔寨齐起,杀到望蒙山下。早有营门小校报入希真中营道:“贼兵来也。”希真便传弓弩兵簇拥了丽卿。这里安排枪炮、剑戟、刀牌各队,埋伏阵后,等待丽卿得胜,即便冲杀。祝永清、祝万年、栾廷玉、架廷芳、召忻、高粱随着希真齐出,只留史谷恭率领唐猛、娄熊、花貂、金庄看守山上大营。当时三声号炮,官军一齐下山,就山下一片大空地上扎了阵脚。恰好两阵对圆,各品三通画角,震天震地一声呐喊。须臾两军静荡无声,西边无数勇将俱在阵脚边远远观看,静等陈丽卿与花荣斗箭。只见贼军一边旗门开处,花荣失出。那花荣头带一顶铺霜耀日红缨凤翅金盔,身彼一副榆叶钩嵌唐猊铠,腰系一条镀金狮子蛮带,前后兽面掩心,系着一条绯红团花战袍,下穿一双卷云黄皮靴,左佩一口赤铓剑,右悬一壶修干铜牙箭,手中持着一张桦皮青鹊弓,坐下一匹惯战能征大宛名马,不带别项军器,拍马直到该心,等待斗箭。这边阵上丽卿见花荣不带军器,也不带那梨花枪,只一副弓箭,放辔而出。那丽卿头戴一顶闪云凤翅金冠,身披一副连环锁子黄金甲,腰系一条镀金夔龙钩心带,前后两面青铜护心镜,系一条大红湖绉绣凤战裙,下穿一双盘金飞凤鞋,左佩一口青錞剑,右悬一壶雕翎狼牙箭,手中持着一张塔渊宝雕弓,坐下一匹飞电枣骡马,缓缓纵到核心。两阵上寂静无声。

那边花荣见丽卿出阵,便在马上横弓欠身道:“女将军听者,俺花荣久慕神箭,愿请赐教。”丽卿道:“既是将军先愿比箭,就请将军先射。”花荣纵马放开,厉声道:“有僭了!”言未毕,翻身开弓,飕的一箭。丽卿即忙抽箭,搭在弦上,紧对着花荣箭头,一箭射去。杀气影中,电光飞到,将那花荣的箭对头一激,两箭力不相让,箭锋错过,丽卿的箭斜向花荣一边去了,花荣的箭也斜向丽卿一边去了,两箭都不伤人,空掷在衰草地上。两阵上都看得呆了。花荣道:“女将军且住。若照如此,只管箭镞对箭镞射过去,射到几时。须得另议章程,立分胜负。”丽卿道:“花将军意中待要恁样射法?”花荣道:“此次后,你三箭,我三箭,轮流代换。你射时,我不动手;我射时,你也不许动手。”丽卿道:“甚好,仍请将军先射。”说罢,便带转马头,泼刺刺向东而走。

花荣纵马赶上,右手放下缰绳,便去壶中拔箭。丽卿的马已驰电般去了,幸亏花荣的马还追随得上。花荣在马上扣弦搭箭,暗想道:“这贱人很不易取,我须用声东击西之计。”便把那扣好的这枝箭取下,交与左手和弓一并捏了,右手便将弓虚扯一扯。丽卿听得脑后弓弦声响,急忙闪避。花荣便从他闪避这边一箭射来。丽卿闪了个空,晓得中计,便索性往闪的一边再闪过去。那枝箭恰恰的往耳边拂过了。希真在阵上替丽卿捏一把汗,宋江连称可惜。

丽卿的马已跑到围场尽处,把马一兜,霍的回转身,望西边跑来。花荣也勒转马头,就势里赶将来。地上八盏马蹄,斗风击电价奔走。丽卿识得花荣利害,十分提心。花荣因初计不成,心内已有些虚怯,抽箭在手,又生一法,想道:“我用送往迎来之计,看他何如。”即忙搭箭弦上,却将马一拍,往斜刺里便走,便把那弓拽满,却不去觑准丽卿,偏将那箭锋向丽卿马前过去少许地方一箭射去。丽卿见他马向刺斜里走,早已识得,偏却要蹈险逞奇,竟放心一马冲去。那枝箭已横飞的到了胸前,丽卿只把身子往后一仰,顺便用手将那枝箭杆一扑,那枝箭远远的跌落在地下了。宋江及众贼将都大吃一惊,希真及诸将都同声称奇。

花荣心中十分焦躁。丽卿见花荣如此利害,因想:“再闪了他一箭,须要让我射了,好歹要结果了他。”只见那马跑到西边尽头,忽地又回转身来。花荣见丽卿转马,猛想得一个移远就近之计,便将自己的马立住了,将箭藏在身后,只等丽卿的马迎过来,霍地翻身,飕的一箭,向丽卿劈面射去。丽卿不慌不忙,张开樱口,将那箭头轻轻的衔住,面不改色。花荣及两阵上的人一齐失惊,一片骇声不绝。

丽卿见花荣失惊,即将花荣的箭搭在弦上,飕的射来。花荣急忙闪过。这箭出人意外,若非花荣急避得快,当下便已断送性命。当时花荣闪避了这箭,拍马便走。丽卿的马奔雷掣电价追上,第二枝箭已发。花荣不及提防,箭锋已到后颈,花荣急闪,那枝箭已从头颈边贴肉的刮过,花荣惊出一身大汗。背后弓弦又响,花荣急纽过身子,把手中的弓忙去一隔。丽卿第三枝箭早到,只听泼刺一声,花荣的弓干已被那箭劈碎。这是丽卿的连珠箭法,神化无比,精妙绝伦。花荣看得目瞪口呆。丽卿高叫道:“花将军,且请回阵换弓,再来比较!”花荣更不答话,拍马回阵去了。丽卿也放马归到本阵。希真、永清迎接丽卿入阵,都咋舌称险。丽卿道:“爹爹休慌。只是花荣这厮好生了得,他头一箭险些着他的手。”希真道:“你此时劈碎了他弓干,已算得胜。我看斗箭一事就此停止,速将阵后鸟枪兵放出,乘其不备,掩杀过去,倒好得个大胜。”丽卿道:“不可。孩儿已约他再来比箭,岂可失信。”永清道:“兵不厌诈,但能得胜,失信何妨。”丽卿道:“我也不但为此,这人不除,终是大患。今日好歹要射杀了他,以便日后阵上放心。”希真拗他不过,只得依了。丽卿在阵中少息,等待出阵。

那边花荣回阵,宋江迎入,只是摇头咋舌。花荣下了马,略坐坐定了神。宋江口里不说,心中踌躇,想:“此番若再教花荣出去,深恐万一失手,又送一个兄弟;若不再出,又实实气他不过。”只见花荣开言道:“这陈丽卿果然利害,待小弟略歇歇力,定要去除灭了他。一来为兄长去一大患,二来小弟方才折弓之耻也须泄忿。”

宋江未及回言,只听得对阵起鼓,丽卿已出。花荣急忙换张新弓,又添了几枝好箭,飞身上马,纵出阵前。两人相见,更不答话,开弓便射。但见两骑奔轶,一似飞电相追;两箭往来,一似流星相逐。各逞本领,各显神奇,足足的放了七八枝箭,你来我闪,我去你逃,两边各无伤损。丽卿心下焦急起来,因想:“此番若不射他的马,断难济事。”此时花荣马在前奔,丽卿马在后追。当时搭箭弦上,拽满雕弓,眼睁睁觑定花荣坐马后跨,一箭射去。花荣回头看时,只见那枝箭向着下三部风也似的追来,便识得是射马,即忙把缰绳一偏,那马霍地一跳,那箭从马腹下过去了。花荣大怒,便也飕的一箭,向丽卿马头对得准准地射来。那匹飞电枣骝马,见有箭来,不待人去照应,急窜向斜刺里去,那箭却射到空处去了。丽卿大怒,一箭往马左射去,花荣急忙避得;一箭又从马右射去,两箭幸而都射不着。花荣心里惶急起来,暗想:“这番认不得真了,不如乘他射马之时,他正全神照顾下面,我却出其不意,射他头盔,不管他死伤何如,我便算得胜回营。”算计已定。谁知丽卿心中也生算计,一心要借射马作样,略放高些射他的肚皮。正是人各有心,各不相知。

此刻两阵上的主帅将官兵卒,都静悄悄的提心观看。只见两弓齐开,两箭齐发,花荣的箭略早些儿,一箭过去,丽卿头盔飞去。希真阵上一齐大惊。花荣大喜,蓦地里一声狂叫,一箭中腹,仰后而倒。宋江大惊退后,希真挥军杀上。丽卿得意已极,插弓在袋,挽了头发,抽剑当先,杀入贼军。贼军见花荣阵亡,个个心胆碎裂,那敢迎敌。希真、永清已统领大军,枪炮夹着箭矢,潮涌般杀上来。宋江又气又惊,神识已昏。欧鹏、王良、火万城只得紧紧保着宋江奔逃,那有余神约束全军。只见官军个个精神奋发,大呼掩杀,贼兵早已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黄信在新泰城内,闻报大惊,即忙领兵出城接应宋江。宋江、欧鹏、王良、火万城纷纷随着黄信逃入城中。官兵已到城下,贼军把城门急闭。官军乘势攻城,幸喜城上早有准备,攻了半日不下。希真传令收兵,就把新泰城团团围定,四周扎下了营寨。

天色已晚,希真传令各营,开筵畅饮。酒席之间,众人赞扬丽卿,声不绝口。丽卿摇头道:“今日之事,只好算个侥幸。其实那花荣端的好箭,当今之世,只怕再要第二个花荣断没有了。想今番也是他命该绝,不然,这箭有何难避。”希真、永清都道:“花荣真个利害,今番除灭了他,我们真大放了心。”大众各各欢喜,酣饮尽欢而散,准拟次日攻城。

且说宋江逃入城中,急得神昏气败。黄信代他料理登城守备之事。宋江半晌神定,想到花荣阵亡,兵马大败,官军逼临城下,事势危急万分,真是无法可施,不觉放声大哭道,“天绝我也!”众人急前解劝。宋江收泪痴坐,浩然长叹道:“花兄弟与我患难至交,不料今日和他分手了。”不觉大哭。众人又慰劝了一番,宋江方问起守城之策。黄信答道:“方才敌人逼攻城下,小弟和众人协守,挡御一阵,此刻已退去了。现在已探得,他已沿城筑营,竟把我们团团围住。”宋江听了,接连顿足道:“不好了,不好了。我这新泰城内,虽然钱粮充足,器械完备,只是被他久围不解,终于难支。况且此刻泰安、莱芜两处,也被官兵大队扼住,不能来救。望蒙山又被希真夺去,他若从望蒙山窥探我城中虚实,最为便捷。我却如何守得?”众人皆相向无言。宋江叹道:“使吴军师在此,我何至于此,徐官儿真害杀我也!”当晚无话。

次早黎明,忽报陈希真兵马攻城。宋江急忙与众将登城守备,只见官军数万蜂拥而来。丽卿当先一马飞出,见宋江在城上,便哈哈大笑道:“瞎强盗,我教你不要夸口,今日何如又是一员上将决送了?”气得宋江暴跳如雷,便要开城决一死战。忽想前日为不忍一时之忿,失将亡师,今日锐气新挫,未可轻出,只得将那股气捺了一捺,捺下去了,便当心守城。

希真见宋江此番激他不动,只得传令硬攻一番,但见城上城下枪炮之声,乒乒乓乓,震天动地。这边希真攻法十分勇猛,那边宋江守法亦十分严密。攻了一日,不分胜负,只得收兵回营。希真道:“攻城原无猝拔之理,只有将兵马分为数队,轮替攻打,昼夜不息,方可集事。”永清道:“正是。只是我早上教史谷恭在望蒙山探看城中虚实,为何此刻还不来回报?”说未了,忽报史谷恭差人来报知城中之事。希真即叫传来人进来。来人将城中情形,细细的禀述了一番。希真道:“据此说,这城倒一时难破,如何是好?”那来差献上一封小禀,希真拆开看时,乃是史谷恭拟一攻城之策,希真点头称是。次日,希真依了史谷恭之计,点兵攻城,攻了一日,只是不动。当晚,永清想了一法,第三日又去攻城,仍然不下。话休絮烦,那希真、永清督令官兵,接连攻新泰城,攻了十余日,那城楼雉堞,虽然也攻坏了数处,宋江坚守得法,随坏随补,终是无隙可乘。希真、永清日日登望蒙山窥探城中,有时就在望蒙山与史谷恭商量计策。

这日,希真正在望蒙山,忽报江南云龙公子同刘慧娘到来,前来请见。希真讶然道:“这事奇了!云统制丁艰回籍,久已挈眷同行,今日何以复来此地?”急请入见。云龙、慧娘都上前请了安,希真道了契阔。二人又与永清、丽卿等相见了,逊了坐。希真问道:“贤梁孟随同尊人回籍已久,此际何来?”云龙道:“父亲回家不多几日,正在料理祖公窀箩之事,特奉圣谕,因山东正在整饬戎行之际,不可疏忽,即着父亲夺情办事,仍回原职。因此,父亲赶办葬事已毕,随即起行。先令小侄奉母率眷,先行抵署。因闻大军在此,特来进谒。”希真道:“原来是尊大人奉旨复任,这于梁山事宜,大有裨益。二位此来,亦是奇遇。”便吩咐备酒,就在山上摆开筵席,与云龙夫妻接风。席间云龙、慧娘问起破贼之事,希真从汶河渡鏖战之事,逐节说了,说到活擒李逵,二人俱啧啧称奇;说到箭射花荣,二人俱深深佩服丽卿。渐渐说到目下攻围新泰已有十余日,总不能破,慧娘回眸一望,便对希真道:“这山下望城中,历历分明,形势为我所据,理宜即速可破。”希真道:“就是这城中钱粮充足,器械俱备,无从设法。”永清道:“秀妹慧眼,想必分外看得分明。今日既已来此,合是天赐其便,何不就请贤妹探看一遭,或有破绽可寻。”慧娘欣然首肯。当时席间,希真、永清、丽卿、云龙、慧娘等人,各各细叙些别况。

酒阑席散,日方过午,慧娘一时高兴起来,便道:“趁今日天色未晚,甥女就去探望一遭。”希真、永清皆喜。当时希真、永清、丽卿、云龙、慧娘五骑马同出营前,望下去,只见新泰城雉堞圈围,鳞居比列。云龙道:“贼中莫说无人,这点碟子小的城池,却这般守御得法。”丽卿道:“可惜没有这样长的火箭,不然放火烧了他。”慧娘一听丽卿的话,猛回头看一看,那营前这枝旗竿横影在地,欣然得计,便吩咐随从人去行李内取那算筹、标杆、象限仪三件家伙来。随从人应了去。慧娘忽走近旗杆前,细细将那影看了又看,又向城中一望,绉眉道:“这座山恐防用不得。”踌躇了一回,又纵目四望,忽见东边一座高峰,慧娘指着问希真道:“这座峰头是何名字?”希真道:“叫做东高峰。就同这山相连的。”慧娘道:“既如此,我们且往那里去看看来。”当时等带了算等等三件家伙,便一同到了东高峰。慧娘拣了一片平地,立起标竿,量了日影,布了象仪。向城中一望,布开算筹一算,又将象仪向影上一量,口里自言道:“这山在城的正东偏南十五度,正是乙山辛向,一定好用了。且待算这山的高低,井离城的远近看。”当时又竖起标竿,挂起象仪,测望一回,布了算筹,道:“这山原来高七里,离城中十二里。”又算了一回,便笑着对希真道:“姨夫快去安排人马,来日已初三刻,此城立破矣!”四人一齐惊喜,希真、永清忙问其故,慧娘道:“回营去再说。”

当时五人一齐回营,进帐坐地,慧娘道:“那年公公收降白瓦尔罕之时,甥女得其火镜之法,能引太阳真火于十数里外,射入贼营烧毁诸物。方才甥女听卿姊说想放火箭,因此蓦想到此法。但此法须山之高低远近方向,与太阳地平经纬,一一符合,方可应用。甥女见这望蒙山在新泰之南,太阳到南方,总是午正前后,其影最高,这山不见得高,所以不合用。那东高峰一处,说也奇极,竟是天生成烧这新泰城的。缘此地北极距天顶五十四度,此时在白露节后,太阳距北极八十四度。甥女算定明日已初三刻,太阳地平经度系正东偏南十五度有零,却好这东高峰向城中是乙山辛向,也是正东偏南十五度有零,与太阳地平经度符合。至于太阳地平纬度,系高三十度稍强,却好这山高七里,离城中十二里,用切线法取之,也是高三十度稍强,与太阳纬度符合。到了这时刻,只须在这峰头安施火镜,那太阳真火便直射城中。更有巧极妙极者,甥女算其火光所射之地,正是粮草房;稍移一度,便是火药局。城中无故火药自炸,粮草自烧,贼军必然惊乱。乘其惊乱,一攻而破矣。”

希真大喜,便请云龙、慧娘少留一日。当夜升帐,分派将官兵马:祝永清、祝万年领六千人马攻北门;栾廷玉、来廷芳领六千人马攻南门;召忻、高粱领六千人马攻西门:主帅亲带陈丽卿、娄熊、花貂、金庄领八千人马攻东门。查得新泰西北有清江渡一区,宋江如失城逃出,必奔泰安,此路必经之所,便派真祥麟、范成龙、唐猛领兵四千名前往埋伏;又派史谷恭前去司掌瞭望信号之事。其余老弱带伤之兵,均着看守望蒙山,即请云龙督领,并护从刘慧娘在东高峰上审候时刻,安置火镜。分派已定,众将纷纷领令而去。个个摩拳擦掌,只等明日已初三刻,便要一齐动手。

且说宋江在新泰城中,日日提心守御,真是目不交睫,衣不解带。所幸城中钱粮器械,通盘计算,还可支持一年,略为放心。不料这一日宋江正在东门,看见希真全队人马早已围住各门。宋江全神照应外面,忽城中叠次报来,粮草房无故火发。宋江急回头一看,其时天高日晶,万里无云,诸物风燥,只见粮草房中烟焰障天,烈火横飞。宋江大惊,急令黄信镇守东门,弹压军心,休得惊乱,自己急忙下城,方要查问何人失火,忽见前面震天动地的一个冲天霹雳,房舍屋宇,砖瓦椽木,尽行腾空拔起,黑焰障天,乃是火药局内数万斤火药无故崩炸。城内大惊大乱,人声鼎沸,只听得乱哄哄讲说,有人亲眼看见天上射落一团大火,以致火发。

宋江惊得不知所为,四门官军早已呐喊登城。鲁达、李俊、王良、火万城率领八百名锐骑,保着宋江,冲突北门而出。正遇着祝氏弟兄率众攻城,鲁达手提禅杖,大吼一声,当先冲出。李俊保了宋江,紧紧跟了鲁达先走。永清、万年两骑已拦腰遮来,把王良、火万城截留城中。万年挺戟邀斗王良、火万城,永清飞也似追宋江去了。万年与王良、火万城奋勇厮斗,正在胜负难分,永清固斗不过鲁达,便撇了宋江转来助万年力战。王良正在舍命苦斗,不防永清一骑冲到,王良急忙招架,永清已一戟刺入左胁,往外一摆,死于马下。火万城大惊,急忙与万年虚架一戟,勒马向人丛中便走。万年骤马追去,对后心一戟,早已了账。永清、万年各取了首级,领兵进城去了。

那南门欧鹏闻城中沸乱,大吃一惊,正欲差人查问,只见奕廷王、栾廷芳已率众登城。霎时官兵布满城上,见有贼兵,即便砍杀。欧鹏知不是头,欲待逃去,早被廷芳邀住。欧鹏只得转身厮斗,不防廷玉已杀到背后,一枪刺入左腿,欧鹏扑翻于地,众兵急前捆住。廷玉、廷芳便押了欧鹏,领兵进城去了。

那西门穆洪见城中火发,急差人往探宋江,已无消息,召忻、高粱已领兵直到城下。穆洪急忙下城,开城冲出。召忻提镋拦住穆洪便斗。斗不数合,穆洪早已手软。高粱骤马追来,穆洪急忙招架。早被高粱看出破绽,便将右手的刀挂了,就势卖进,轻舒玉臂,将穆洪摘离雕鞍,生擒过来,掷于地上,众兵急前捆住。贼兵早已杀尽,召忻、高粱便押了穆洪领兵进城去了。

那东门黄信奉宋江命,弹压军心。宋江去后,贼中愈乱,军心愈惊,陈丽卿已当先抢入城上,娄熊、花貂、金庄一齐随后杀上。黄信不及招呼宋江,急忙逃入城下。花貂、金庄便统兵在城上杀贼,丽卿、娄熊追黄信下城。黄信迎住丽卿巷战。战不到十合,丽卿一枪杆敲黄信落马,娄熊急前缚了黄信。丽卿便开门迎接希真,与花貂、金庄一同领兵进城去了。

再说鲁达、李俊保着宋江,从北门逃出重围,一路马不停蹄,约计走了一个时辰,却逃到清江渡。正欲奔到渡口,觅船过渡,谁知早被史谷恭在高阜处看见,便燃起一个号炮。真祥麟从左边林子杀出,范成龙从右边林子杀出,大喝:“瞎贼休走!咱们等候已久。”宋江惊得魂飞魄散,鲁达、李俊急忙迎敌,不防唐猛已从背后杀来。鲁达因保宋江要紧,无心恋战,轮起禅杖,在重围中冲出一条路,带着宋江,一溜烟向小路走了。李俊失了宋江,又与三勇将相遇,如何抵敌得住,只得卖个破绽,抽身跳出圈子,一口气奔向清江渡,正要赴水逃命。唐猛脚步如飞,早已赶在他前路,当面拦住,背后真祥麟、范成龙两骑亦到。三人攒住李俊,不由分说,把李俊横拖倒拽的捆捉了来,与史谷恭一同收兵,回转新泰城来了。

希真已在城中收合各路兵马,救灭了余火,计杀伤贼兵二万余人,生擒贼目四员,井贼兵五千余人,收复了新泰。希真便出榜安民,一面差人到望蒙山迎接云龙、慧娘入城,深谢慧娘助计破城,设筵庆贺。当日将李俊、穆洪、黄信、欧鹏四人钉入囚车,派随营干员解往沂州府,监内收禁了。随将收复新泰事具折奏闻,一面申报都省。希真在城中妥办善后诸务。不日云天彪到来,闻知希真已收复了新泰,甚喜,便入城道贺。希真邀留叙宴,谈些事务。天彪因王事紧急,不敢稽留,便别了希真,带领云龙、慧娘及各眷属,赴青州去了。希真住在新泰,不多几日,都省已委员弁下来。希真交清了事务,率领诸将官军回景阳镇去,命真祥麟、范成龙仍回兖州镇去,召忻、高粱也领兵回蒙阴,静候朝廷明降。按下慢表。

且说宋江仗着鲁达保护,逃回泰安,想起失了新泰,送了许多兄弟,内中死的且自丢开,只有几个活的现在牢里受苦,又不能兴兵去劫牢救他们,真是束手无策。想到这里,心内好不凄惶。歇了数日,方才将新泰失守之事,写了一封书信,差人回梁山报知吴用,并动问近日徐槐情形何如。只因这一问,有分教:外患方兴,内忧复发,好一似雪上加霜;人谋已竭,天意难回,真个是水中捉月。毕竟梁山消息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十六回 凌振舍身轰郓县 徐槐就计退头关

却说宋江差人赍书回梁山,报知新泰失陷之信,并问近日吴用与徐槐相持情形何如。看官,徐槐破梁山头关,吴用力守二关,是上年三月间的事。到得本年八月,相持已一年有余,中间你攻我守,我攻你守,想已不止数十次了,断非一句二句说话交代得清楚的,须细细的数说与众位听。

且说徐槐自闻知张叔夜大军移征方腊,这里梁山之事,竟独委于徐槐一人。徐槐大为踌躇,当时召集韦杨隐、李宗汤商议,当时议将梁山紧紧围住,毫不放松,统俟张公凯旋之日协征梁山,或俟云陈协力来助等语。徐槐依议,便派拨兵马将梁山团团围住,声息不通,四面扎营立寨,严紧管束。

这是上年七八月的话,到了九月,吴用闻知叔夜移征方腊之信,心中略安,怎奈徐槐只是不退。吴用因差数十名精细喽啰,偷出左关,放火烧徐槐的右军左营。天色风燥,芦苇齐着,右军果然惊乱,吴用派万余名锐骑,开左关冲杀出去。徐槐闻变,便差颜树德领兵去救,与贼军厮杀一阵,官军虽有些伤损,贼军亦毫无便宜,右军依旧围住了左关。吴用设计坚守,到了寒冬,朔风凛冽。这日忽降大雪,严寒大甚,两边各开兵不得,静守壁垒。吴用忽心生一计,派精兵潜出右关偷劫左军,果然人不知鬼不觉,直到官军营前,擂鼓呐喊,杀入营中。官兵慌忙迎敌,两下混杀一阵。不防营前伏兵齐发,将贼兵围住。幸系吴用接应兵到,救出重围,收兵而返。左军依旧镇住了右关。吴用两番苦心用计,不能解围,真是急迫之至。众头领亦无法如何。

及至次年春暖,徐槐整顿戈甲,鼓励兵将,直攻二关。这番不比从前,端的十分勇锐。吴用率众尽力守御,徐槐只是昼夜不息的攻打,只见关门左隅,渐渐将倒,吴用忙催众人在里面补筑城墙,并工赶筑,一日而就。外面的墙已坍坏了,幸喜里面一层挡住。徐槐策众又攻,不数日里面这层又要攻破,吴用又催众在里面补筑。筑一层,打透一层,直打到第七层。徐槐见吴用如此防御严密,只得收兵少息,当时退保头关去了。吴用怒气不平,率众直攻头关。徐槐守住头关,枪炮矢石,密麻也似堵御。原来徐槐的粮草器械,自有都省及曹州府下官府,周流不绝的解送前来,所以不忧匮乏,尽够备御。当时吴用攻头关,徐槐守头关,又是一月有余,已是四月天气,吴用无可如何,只得退去。谁知吴用一退,徐槐随即进攻二关。自夏历秋,彼来此往,竟无休息。

这日,徐槐攻关正在紧急,吴用百计防御,真是心血费尽,忽接宋江报失新泰之信。吴用大吃一惊,跌倒于地。众人急前唤醒,吴用长叹一声道:“天之亡我,不可为也。”众兄弟都相向无言。吴用定神半晌,传令二关严紧把守,这里以心问心,足想了一个时辰。初意欲教宋江弃了泰安、莱芜,收集两处兵马,速回本寨,协力相助,退这徐槐;继想此刻还亏得泰安等处拒住云陈,若收兵而回,云陈二处必随迹协攻山寨矣,便写起一封书信,着原差赍回泰安,呈与宋江。书内言“新泰既失,莱芜万不可疏虞,须要小心防守”等语。来使赍书去讫。

吴用仍登二关去看守了一回转来,十分纳闷,暗想道:“外患如此之紧,本寨被困一年有余尚不解围,如何是好?”寻思良久,竟无妙法,便命蒋敬将山寨中钱粮通盘核算报来。蒋敬领命,次日将寨中钱粮彻底清查,禀复道:“寨中钱粮,业已查清,如果一无增减,仅敷一年支销。”吴用听了这话,心内愈加忧煎,想:“此刻被官军四面攻围,如此紧急,如何出去借得来粮。若非速出奇计,退了徐槐,万无生理。”想了半歇,竟想不出法儿,只得登关守备。守了三日,徐槐攻打愈急,竟有一鼓而下之势。吴用亦险些失守,众头领死命抵住。看看天色已晚,关门幸未失陷,徐槐也收兵回营。

当夜,吴用在帐中聚集众头领商议道:“徐官儿这样攻打,终非妙事。我想欲解此厄,计非伤动郓城不可。郓城一动,那徐官儿顾本要紧,必然分兵还救郓城,这里头关便可图了。但此地人马不能杀出,濮州兵又被截林山阻住,惟有嘉祥一路尚可暂时分兵。只是郓城没有内应,嘉祥出兵进袭,亦属徒然。众兄弟可有妙法否?”众头领闻言,均各低头无计。只见张魁开言道:“军师容禀,那年军师破曹州时,曾有遣凌振兄长入城埋放地雷之计。彼时戴全兄为内线。戴全因进城不得,托小弟做主安排;小弟因家在西门之外,难以设施,幸有一心腹至交,姓李名仁,住在北门之内,凌兄作寓其家,潜地行计,因得成事。只可惜大军进城之日,这好友李仁已急症亡故了。他的兄弟李义,却在郓城县内管理火药局事务,也是小弟的至好,倒好借作内线,就中取事。”

吴用听罢,只是沉吟。只见石勇悄悄的问张魁道:“你所说的李义,是不是绰号叫做直头老虎的?”张魁道:“正是。”石勇便对吴用道:“军师不必疑虑,这李义也与小弟有交情的。”吴用便问怎样交情,石勇道:“那年小弟到郓城县投奔公明哥哥时,是他指引路的。他起先不是郓城火药局的司账,是个做客为商的。小弟在大名府开赌场时,他常到赌场里来,因此认识得他。小弟后来打死了人,承他庇护,得以脱逃。端的是个有义气的朋友。”吴用听罢,又复沉吟良久道:“他既是张兄弟心腹朋友的兄弟,又有放救石兄弟一桩事,此去定然不妨。但虽是至好,多年不通往来,交情变迁,人心难测,你二人前去,切须精细。须先看他交情何如,再行相机行事。他如果肯同心合意,便妙极了。我想他既在火药局内,火药携取极便,仍差凌振同去栽埋地雷。”二人领诺。吴用便教凌振上来,又密嘱了许多话,又道:“此时事不宜迟,你等今夜便由后山洞口出去,绕道先到嘉祥,见了呼延灼,与他说明此计。你等先混进郓城去,善觑方便,待到事已办妥,再去约会日期,教其派上将二名,带兵三千,飞密而来。同这时辰,地雷内发,嘉祥外袭,郓城可破矣。”三人依计,带了干粮银两,当夜起身。

不说吴用依旧登关力拒徐槐,且说三人出了后山,星夜赶到嘉祥,见了呼延灼,说知此事。呼延灼领会了。三人不敢逗留,便一直奔郓城去。张魁虽是曹州人氏,却不曾到过郓城,石勇虽到过郓城,但住得没多几日,凌振更不必说,与郓城毫无交涉,所以三人取路郓城,端的无人识破。更喜寇警一年有余,那些关隘上专司盘诘的军士也有些厌倦了,虽有稽查,亦不十分严密,所以三人倒松松爽爽的直到郓城。那张魁到了城门边,忽听得有人高叫道:“老魁那里来?不要走得快,吃三大碗去。”张魁吓了一跳,急回头看时,认得此人是快嘴张三,却在这里做守城军士,便答道:“有点要事,不奉陪了,少停城里吃罢。”言毕,即领了凌石二人进城去了。那群守城的军士见有同伙人认识,也就不来盘问。

张魁等三人进了郓城,深恐再有人认识,便急忙忙赶到火药局去寻李义。满拟会着了李义,便有个闪藏之所,不料走到局前,向把门的问了一声,方知李义已奉差出去,不在局里。三人心内一齐叫苦,只得走到一条僻巷内一个小酒店里,叫酒保烫了一壶酒,随便拣些过口。三人坐下叙饮,一面交头接耳悄悄的商议今夜何处安身,三人都相向无计。忽见一人走进店来,大叫道:“你们三个好呀!怎的躲在这里自己吃酒,不来邀邀我?”三人急看时,又是那个快嘴张三。张魁只得立起身来邀他同饮,那张三更不客气,便坐下同吃。张三便问张魁道:“魁兄,闻得你在梁山入伙,如今强盗做不做了?”张魁摇手道:“老三,怎的这般乱说!小弟在东京住了几时,方才同至好兄弟出来干些沿路买卖,特到此地。遇见了老哥,甚是有兴。——有什么梁山不梁山!”张三道:“谁不知道你在梁山!如今你做你的强盗,我管我的城门,两不相干。我也不来管你,且吃酒罢。”张魁因他一向醉糊涂,也不敢和他纠缠下去,只得胡乱吃了些酒。那张三左一碗,右一碗,嘴里夹七夹八,东扯西拉的说了许多时节。张魁与凌振、石勇以目相向,商议不得,心里叫不迭那连珠箭的苦。

天色已晚,方才酒罢。张魁立起身来会酒钞,那张三却厮夺着会了去。张魁称谢了,离开了这个厌物,与凌振、石勇缓步出巷,心中筹划今夜的住处。不觉走到东门直街上,忽石勇向二人道:“好了,李义来也。”张魁一看,果是李义,大喜。石勇便叫声:“李二哥!”张魁忙扯了他一把衣袖,只见李义也招呼了一声,不多说话,便走过了。张魁待他过去了,方才与凌振、石勇缓缓地走到火药局,重去访李义。李义接见,张魁等三人各通了假名姓,李义引入静室坐地。李义对张魁、石勇道:“方才街上遇见二位,休怪我不来理睬,实系街上人多,二位系从梁山上来,小弟深恐被人看出,不得不急忙避过,千乞恕罪。”张魁、石勇都称:“是极”。李义又问了凌振姓名,便道:“三位在梁山上,来此何干?”张魁踌躇了半晌方才答道:“小弟与石兄均系吾兄至好,老实说何妨。弟等三人,奉吴军师将令,特来此地探听消息。吾兄放心,决不来干害这城池。弟与石兄与吾兄至好,岂肯有妨碍于吾兄,吾兄放心。”李义听说与己无碍,方放了心,便道:“三位现寓何处?”张魁沉吟道:“弟初意原欲另觅下处,今天已晚了,竟无处寻寓安身,不识尊处,可惜宿几宵否?房金总谢。”李义听罢,心内踌躇,暗想道:“叨在至好,倒不为房金起见。只是他住在我处,万一泄漏了,为患非浅。”张魁见其沉吟,忙道:“吾兄不必过虑,弟等三人来此,端的无人认识,断不至决裂了,贻累老兄。”李义道:“既如此,就请在舍间有屈数日。只是三位切不可出去,恐怕被人打眼。三位要探什么军报,小弟代去打听罢了。”张魁等三人皆称谢。

当时李义留三人夜饭,极其欢洽。李义便问三人要探什么事务,张魁道:“承吾兄仗义,感激之至。但此一事,敝军师本意,实来有求于吾兄,特未便启齿耳。”李义道:“端的甚事?既是至好,但说何妨。小弟力有可为,无不遵教。”张魁道:“敝寨被官军围困年余,火药甚为缺乏,又无处采办。因知小弟与吾兄至好,吾兄现在又总司火药,因此特来奉求。谨奉上白银若干两,向吾兄乞拨火药若干。此银所以便吾兄随即弥补,另有银若干两奉谢吾兄。小弟所谓不干郓城之事,与吾兄决无妨碍者,此也。”李义道:“我道甚事,原来不过要些火药,这有何难,此事尽在小弟一人身上。吴军师谢礼我却不必。”三人齐道:“这是军师之意,吾兄必不可却。”当时谢了李义。

李义就在局中拨间住房安置了三人。房内张魁对凌石二人道:“计便有一半了,只是一样,尚在不便。那年曹州之事,凌兄长在他令兄处栽埋地雷,系与他令兄说明了,一老一实相帮挖掘地道的。如今不与他说明,如何掘得?”石勇道:“何不竟与他说明了做,岂不爽快?”凌振道:“有个难处,方寸他见我们借宿,尚且沉吟半晌,若说破此事,岂不骇杀了他?”张石二人都想不出计较,凌振道:“且待明日,我去屋后看看形势,再定计议。好在这屋后面也离城墙不远。”二人称是。当夜无话。

次早,张魁悄悄地将银两送与李义。李义收了,便悄悄地将火药交与张魁,便对张魁道:“吾兄带这火药出城,恐有人盘查怎好?”张魁道:“仁兄勿虑,小弟自有运他出去的法儿,只须借尊处宽住几日便好了。”便向李义诡说了一个运出法儿,又道:“为此所以要宽住几日。”李义也相信了。张魁收了火药,放在自己房内,李义便往官府里销差去了。这里房内凌振对张石二人道:“方才小弟私到屋后看过,屋内有所废园,园内有口枯井,端的人所不到。我们每夜就从此处打地道,直到城墙。所有掘出的泥土,就填在井内,却是毫无形迹。魁兄既已与他说过宽住几日,这几日的夜里,我们便赶紧私办此事,竟不必通知他。”二人皆喜。当时在火药局内住了几日,端的足不出户,日里与李义谈天,夜里专做掘地之事,不上两日,已将地雷埋好。张魁道:“地雷已好,我去嘉祥通知日期了。这里李兄处,究竟瞒他不得,临期石兄可知会他,好让他早作回避。”石勇应了。那张魁便向李义造了一个必须先去一步的缘故,便偷出城门,直奔嘉祥,通知呼延灼去了。按下慢表。

且说那快嘴张三,自那日会见了张魁之后,次日又入城去寻张魁,却寻不着。第二日便去城里大街小巷各处寻觅,杳无踪迹。第三日再去寻觅,每逢店头店脑,便问声:“看见张老魁否?”无人晓得。如是接连几日,有一个住在东门直街的,姓宋名信,是在东城营当兵的,当时见张三连日问张魁,便转问道:“你说的张魁,端的甚样人?作何生业?”那张三已有八九分酒,便大声道:“说起这个人,我张老三上不瞒天,下不瞒地,这人是个梁山上的朋友。”那宋信听了,吃一大惊道:“你当真,还是作耍?”张三道:“我耍做甚!那张魁便是曹州府西门外人,他有两个人同来,内中一个生得八尺身材,淡黄色查脸,一双鲜眼,微有髭须,十分怪丑,我此刻想起来,画都画得出。”宋信一听此言,猛记数日天晚时节,曾有这个人和火药局里的李义相叫,“彼时我看见他有慌张情形,早已疑惑,今日方知如此。”

原来这宋信最有心计,便别了张三,悄悄地到火药局左右邻舍人家,将这样状貌细细说了,便问:“数日前此人见不见过?”据邻舍答言:“这日果有此人,同着两个人进火药局里去了两次。当时也不留心他出入,此后也没得看见了。”宋信听了,暗暗点头道:“是了。”便急去禀了本营提辖,并言:“先提张三来一审,便知其详。”提辖一听,便立提了张三来审问。张三竟一老一实将张魁怎样来历,怎样见张魁带了两个人进城的话,当面招供了,“此后却不晓得张魁躲藏何处。”提辖将供单录了,便即具禀将张三解送到县里去,并差宋信同去伺候质讯。那郓城县知县一闻此信,即忙升堂审讯,先将张三覆问了口供,便传宋信上来。宋信将亲眼看见那张魁同来的怪丑面貌人与李义相叫,又亲去火药局前探问邻舍,据说确有此人进火药局两次的话,一一供了。

那知县便立时点齐军健捕役,带了宋信、张三作眼目,飞也似扑到火药局里,不问事由,即进里面捉出石勇。李义骇得面如上色,早吃旦官喝声:“拿下!”几个健役上前将李义锁了,和石勇一并提回县衙。凌振早已闻变脱逃。那县官当即升堂,全副刑具摆列阶下,公差皂隶侍立两旁。县官先将石勇提上审讯道:“你这贼人,系何名字?来此城内作何诡谋?老实招来,免得动刑。”石勇招了个假名字,并抵赖并不是贼。那县官便喝结实打,左右一声答应,将石勇一索捆翻,打得皮开肉绽,石勇只是不招。县官见石勇不招,便叫传李义上来。此时石勇已将地雷之谋告知李义,只未说嘉祥兵袭之事。当日李义见严刑可怕,又深恨张魁、石勇瞒着他作此不法之事,以致害及己身,便一老一实将凌振怎样栽埋地雷的话,一一供招了,并道:“小人私卖火药,则诚有之。至于藏埋地雷,实不知情。实系临期方知,正欲自行投首,不期已被拿获。相公如容减罪,小人便将地雷所藏之处,招供出来。”县官听了,大吃一惊,忙道:“本县恕你死罪,你快将地雷埋藏何处供来。”李义便将地雷藏在某处的话供了。县官大惊,当即差人飞速到行台,告知任森,一面差人浇灭火药,井捉凌振。这里将石勇、李义、张三一并监禁。

且说凌振闻县里来拿人,即忙从屋后逃出,计算嘉祥兵到,距此不过两日之期,因此恋恋不舍,不肯走远,总希冀地雷之谋,尚可侥幸,便逃到后园,躲入地道之中。在口内数尺地步,伏了好歇,不闻外面动静,心中稍安。正愁身边不备干粮,两日难度,忽见外面废国有人寻来,急忙逃入洞内深处,只见洞口已有人窥张欲进,凌振吓得几乎死去,猛起意道:“左右终是一死,不如点火先轰了他的城墙,也胜于白死。”当时心慌神乱,不暇多计较,便就身边取出火绒火石,敲了一个火,将那药线点着了。须臾间,轰天振地一声响亮,将城墙掀去数丈,城砖巨石飞上九霄,凌振已死于地道之中。那些健役,避个不迭,也吃打死了几个,其余都飞跑的逃回县里去了。

却说任森在总管行台上护理事务。忽闻县里报称有贼人藏埋地雷,正在惊疑,只见东门已被地雷轰陷,城中人心慌乱,人声鼎沸。任森急忙出去弹压,一面点齐兵将,防守各门,却不见半个外来的贼兵。任森各处巡视弹压了一转,便到汪府里来请教汪恭人,将上项情形一一说了。汪恭人道:“贼人既有内奸,岂有绝无外兵之理,此必是误了日期耳。现在他既误期,是我之利。不如趁此即速带兵埋伏要路,邀击贼人,必获大胜。将军以为何如?”任森道:“恭人之言甚是。但贼人来兵不知何路,此刻四路兜拿,亦非善举。”恭人沉吟一回道:“我想梁山现在被围,何能出兵;濮州一路,又彼截林所阻。只有嘉祥一路,距此不远。贼兵若来,除此更无别路。”

任森点头称是,便辞了汪恭人,回到行台,点起精强士卒三千名,即日出了东门,相择地里,在离城二十里断流村后,暗暗埋伏,只等贼兵到未。果然到了第二日,嘉祥贼兵来了。原来是呼延的派韩滔、彭玘两员头领,带兵三千名,随了张魁,卷旗束甲,飞赶而来。任森早已在高阜处看得分明,等他走到地头,便放起一个信炮,两边林子里官军,一声呐喊,乱箭如骤雨飞蝗的射出来。贼兵甲不及披,弓不及弯,早已惊窜无路。任森杀到阵前,大喝:“嘉祥贼人,胆敢自来投死!”韩滔、彭玘、张魁那敢回答,勒马飞逃。任森骤马追赶,韩滔、彭玘、张魁转身迎斗数合,只得又逃。任森已挥兵把贼人杀尽,率众尽力追赶,韩滔、彭玘、张魁都溜向小路,逃得性命去了。任森收集兵马,大掌得胜鼓,回到郓城,查点首级,发放人马,便即日将东门修理起来,一面差人报知徐槐去了。

那韩滔、彭玘、张魁逃出了小路,见追兵已远,方才神定,都面面相觑道:“不料这番竟反中了奸计,竟至全军覆没,真是不解其故。”那韩滔、彭圯大有怪得张魁报信卤莽之意,张魁竟无可剖白,便道:“二位请先回嘉祥,小弟要回山寨去报知军师也。”当时便与韩彭二人分了手。不说韩滔、彭玘奔回嘉祥。

且说张魁别了二人,一口气向梁山奔去。行至半路,一想道:“不好了!军师教我眼见了郓城攻破,飞回本寨报信,不料今日将这败信报他。况且我前番荐一真大义,误了他的兖州,今番我荐一李义,又误他两个兄弟。虽此事不知虚实,想未必是李义之故。但我如何分剖明白?”前后一想,进退无路,便咬紧牙齿道:“我自恨一生不识得人,至有今日。”拔刀自刎而亡。

且说吴用自遣张魁、凌振、石勇去后,这里依旧登关力拒徐槐。徐槐只是分毫不肯放松,吴用在关内百计备御。过了数日,约计张魁等已到郓城,便日日盼望张魁回报。那徐槐却接到任森的飞报,知是贼人埋放地雷,幸喜先期破出,东门虽被轰陷,却不妨事:又乘机设伏于断流村,邀击嘉祥贼兵,得一胜仗等语,众将齐称天幸。徐槐将那文书重复从头至尾细看一遍,又沉吟了好一回,便微微笑着对众将道:“不但郓城天幸,就是此地也好邀一天幸。”众将齐问其故,徐槐道:“此事显而易见。他本根重地,被我大军攻围年余不解,其心腹之患可知。受此心腹大患,其忧可知。日夜抱此大患,其百计千方求解此围可知。因国终不解,乃万不得已而图我郓城。诸君但想,我郓城一区,虽夹在嘉濮之间,但濮州为截林所阻,嘉祥为兖州所牵,我郓城安如泰山。今此贼挖空心思,用到如许密计,图我安如泰山之郓城。如今郓城依然平安无事,即使不幸,竟为所破,不过掳掠一番,剪屠一番而止,岂能据而有之。此事于他府他县,尚无干害,况我这枝攻围梁山之兵,何能撼动分毫?而此贼乃汲汲于此,苟非欲我还救郓城,藉以夺取头关,更有何样肺腑乎?”众将齐服主帅高见,便请何计。徐槐道:“此刻若使郓城失陷,我倒偏不退兵,使他佩服我的见识。如今郓城安然无事,我却要退兵也。”便密与李宗汤、韦扬隐说知如此如此,韦李二人会意领诺。当时传令前队在二关下放了一阵枪炮,又悉力攻打了一个时辰,然后将后队徐徐拔退:后队已退,前队方才退撤;退到头关土闉,又在闉上布满旌旗,不住的巡绰。

吴用在二关上望见徐槐兵退,大喜道:“郓城事发了。”众头领皆喜,个个奋勇起来,都要杀出去。吴用道:“且慢。且等张魁的回报,得知了确实信,方可进兵。这里且着人去分头探看虚实。”到了傍晚,去探头关探子回来报道:“上闉上巡绰军马络绎不绝,里面虚实难以猜测。”说未了,那偷出头关去的探子也转来回报道:“亲见头关尘土障夭,人马奔走不绝,确是退兵的模样。”吴用听了,略略点头。众头领都道:“如此情形,确是退兵无疑,却虚守头关,掩我耳目。我们休为所瞒,就此便杀进去。”吴用道:“好歹总须明晨动手,何争一夜。我料张魁今夜必来,等了他的实信,一发放心些。”当时吴用诸人等张魁的信,直等到夭明,绝无回报。吴用心焦,亲自带了护从兵将,出二夫去探看。看了足有两个时辰,暗想道:“这厮确是真退也。我看他土闉上巡绰的兵虽然络绎不绝,却换来换去,只得这几个人,几匹马,这不是分明里面无人。只是张魁如何还不见来回报?如今我却等不得了,呼延的被刘广所牵制,他那路兵马岂能与郓城久持?我此计不过瞒他一时,若只管迟疑过去,他若定了郓城,随即转来,守住头关,我不是空费了一番心计?”想到此际,便咬一咬牙道:“休管成败利钝,竟去抢他一抢看。”便回转二关,传令派燕顺、郑天寿作前队,带兵六千,当先去抢土闉。

燕顺、郑天寿领兵起身,吴用又叫住吩咐道:“你二人进得土闉,须先搜查里面有无伏兵。如无伏兵,即放起号炮,招呼后队同进。若情迹可疑,即忙退出。”二人应了,即使带兵前行。吴用便派李应、张清、徐宁带兵一万,以作后应。当时同出二关,呐喊摇旗,杀奔头关。燕顺挥众尽登土闉,果然士闉上只得几个老弱残兵,如何抵御得住,不待厮杀,早已抱头鼠窜的四散逃走了。燕顺兵马早已由闉上杀迸闉内,只见里面并无兵马。燕顺便燃起一个号炮,拽开闉门。郑天寿便领兵杀进闉来,只听得头关上也是一个号炮,那闉上碉偻土穴内的壮士,一声呐喊,那闉门一声响亮,一块千斤重闸砰然而下。郑天寿正到闉门,奇缘巧遇,那块闸板当头打下,早已连人带马化为齑粉了。燕顺在内大惊,急想退出,李宗汤已从头关上领兵杀来。李应等在外大惊,急挥军前救,韦扬隐已从土闉旁侧领兵杀来。外面韦扬隐横枪跃马,保住土闉,迎敌贼兵。李应等三人大怒,直攻韦扬隐。韦扬隐一枝龙舌枪,神出鬼没,架住三人。两边奋威呼喊,舍命恶斗,各不相让。韦扬隐只是拦住关门,不许放半个人上土闉。那里面李宗汤提着大刀,挥众掩杀贼兵。燕顺急不得出,左冲右突,四边尽是伏兵,真叫做关门捉贼。不一时,燕顺兵马早已杀尽,只剩了单人只马。早被李宗汤大刀逼紧,卖进一步,左手揸开五指,揪住燕顺甲上的狮蛮带,尽力拖来,掷于地上。众军上前捆捉去了。国内贼兵已尽,李宗汤便叫拔起闸板,杀出闉外去助韦扬隐。韦李二人合兵一处,奋呼斗贼。吴用望见如此情形,料知无益,急叫鸣金,收转李应等兵马,退回二关去了,只是仰天叹气,一言不发。后方探知张魁兵败不回,料其已死,十分懊怅。

且说李宗汤、韦扬隐也收兵回转土闉,照常守备,遣人迎接徐槐进关。众将兵丁纷纷献功,计生擒贼目燕顺一名,闸死贼目郑天寿一名,斩贼众四千余名,大获全胜。徐槐大喜,当时计功录簿,慰劳犒赏,大开筵宴。一面将郑天寿并贼众首级解去都省报捷,并到郓城通报任森,又谢汪恭人定计致胜;一面将燕顺钉入囚车,解往曹州府监内收禁。同日接到郓城县通禀梁山贼人施放地雷一案:石勇讯系梁山贼目,当即详解曹州府监禁;李义委系不知情因,已在监病故,应毋庸议,张三讯明并无故纵情弊,实系醉酒糊涂,当即移营责革;贼党凌振一名,业已震死地雷之下;尚有贼党张魁一名,在逃未获;宋信察贼预报,应予奖赏;提辖某人先期觉察,应免其议处,各上官一概如详完案等语。徐槐知悉了,便与诸将商议攻守之策。不数日,又有飞报自郓城来,徐槐急问何事,方知截林山火势大作。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分教:连连用计,老学究两地图谋;事事先机,贤总管一心运划。欲知截林山火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十七回 哈兰生力战九纹龙 庞致果计擒赤发鬼

却说徐槐闻报截林山火起,忙传来差进来细问缘由。那人道:“小的在郓城行台听差,适有官军由截林山逃来,报称截林山南北两边,尽行火发。任将军已领兵出城,速去救援,特差小人到这里来禀报,请令定夺。”徐槐听了,便问:“青娘小姐安在?”那人道:“这日小姐正在截林山巡阅官军,及至报火之时,却不见小姐回来,所以不知下落。”众将闻得此言,尽皆失色。徐槐也踌躇了好一回,便对众将笑道:“无害也。山北放火,或是贼人纵火夺山;山南放火,是何缘故?他已杀过山南,还要放火做甚?”众皆恍然大悟。徐槐便将任森的文书批了一行道:“走报火发之兵,着拘住细审情由。所有截林山之事,饬即妥为办理。”批毕,便交来差带转。众人都问何故,徐槐道:“这分明又是吴用诡计。其意不在截林山,仍想赚我回去,以便夺我头关也。如今既有青娘在彼策应,必然无事,我这里依旧照常办事。”众人皆称是极。只见韦扬隐道:“主帅既料他又是诱我回去,我们何不仍旧将计就计,退出头关,反诱他进来,杀败他一阵?”徐槐笑道:“这却画蛇添足了。前番我之退兵,不过瞒他一时,岂有一而再,再而三,他还不识得之理?我如今只须不动声色,使他惊服,就是胜他了。”当时传令各营,照常守备,毋许乱动。

吴用恶狠狠地调齐精兵,设了奇计,只等徐槐再一假退,便要按计行事。不料这番徐槐只是按兵不动,吴用叹道:“这徐官儿真奇才也!此人常镇头关,吾亡无日矣。”

先是,林冲在濮州奉到吴军师密计,即差张横、张顺带兵五千,速赴截林山,依计放火。就喽啰中选个郓城人氏的,带了假造的官军号衣,从远道绕过山南,只等火势一透,便到郓城报火。张横、张顺依计安排,果然着手。徐青娘在营中,忽报山下火发,急忙出看,果见山下火势浩大,烟焰火鸦直向山上冲来,山下官军惊慌。青娘急传令:“不许乱动,违令者立斩!”便教按齐队伍,移营退后;又调齐弓弩手,分两边先行埋伏。便令就山头也放起火来,登时山上山下火势齐发,烈焰蒸天。那假扮官军的贼,已飞报郓城去了。

徐青娘在官军队后,坐在交椅上,旁侍着几个丫环,围立着数十员裨将,手中捧着令箭,观看火势。只见火势渐渐矬小,早有贼兵冒火冲烟,杀上山来。见山上一片火地,官军已退,只道火延上山,官军被火冲退,便欣欣得意的直追过来。不防官军乱箭齐放,贼兵不知高低,叫苦不迭。只见官军在火光中声如虎吼,箭若蝗飞,约计一千六七百名贼兵,死于乱箭之下。张横、张顺各带箭伤,领败兵逃下山去。青娘正欲下令追赶,忽报任森领兵到来。青娘大喜,便令任森下山追贼。任森率众追杀,贼兵不敢恋战,没命飞逃。任森追杀一阵,斩首无数,收兵而回,即将余火熄灭,安置了营盘。任森仍回郓城,查出那假扮官军报火之贼,立时斩讫,一面报捷于徐槐。

徐槐闻报大喜,众将都服主帅卓见。徐槐复书慰劳青娘、任森,一面与众将镇守头关,商量攻取二关之策。忽报新任河北冀州都统制经过郓城,徐槐问道:“便是景阳镇陈总管么?”报人道:“正是。”徐槐大喜道:“陈公来此,吾无忧矣。”便吩咐韦扬隐,李宗汤守住头关,自己即到郓城,迎见希真。

原来贺太平自云天彪丁忧而后,大虑山东统武乏人,正拟举荐陈希真升补登莱青都统制之缺,续已奉旨着云天彪夺情复职。固思濮州为贼人所据,徐槐专制梁山,不能兼顾,即请以陈希真升任冀州都统制,以便攻讨濮州,井准其移调旧属得力将弁,随营听用,天子准奏。陈希直接旨谢恩,交卸了景阳印务,便去猿臂寨闲游一转。丽卿因在此居住有年,今当分离,大有恋恋不舍之意,希真戒勉了几句。丽卿又吩咐旧属将弁兵丁:“好好看守那张磁床,待太平之后,着人来取。”大众应诺。希真便择日起行,从此永远拜别了这猿臂寨。

一路行来,道经郓城,希真素来企重徐槐,今日过此,便命驾亲赴梁山头关往访。恰好徐槐出关迎着,两遇于导龙冈前,相见大喜,说起遇贤驿一别,不觉寒暑三更,彼此叙些渴慕的话。徐槐便请希真入郓城行台中,开筵接风。席间深论梁山之事,希真道:“梁山大势就衰,尽出仁兄之力。水泊头关,得其要领,贼胆自寒,但愿国家洪福,不日扫除净尽。”徐槐道,“晚生才疏力薄,蚊负徒劳。今闻大人荣升冀北,仰见圣明神武,倚重老成,一方幸甚。今贼人穴巢虽破,而犄角未除,嘉祥、濮州,交攻迭击,晚生在此,实形支绌。总仗大人虎威,迅即扫除,贼人势促,自可就擒。但未知现在泰安、莱芜情形,作何办理?”希真道:“小弟奉调至此,不能兼顾。料有云统制在彼,必不容贼人久踞,且听捷音。现闻濮州系林冲盘踞,其将佐智勇何如,仁兄久莅此地,必悉其详,愿请赐教。”徐槐道:“林冲力敌万人,手下将士亦颇不弱。若论智谋,则与大人相遇,螳斧当车矣。”希真点头道:“梁山之事,全仗吾兄。至于剪除濮州,弟当竭力为之。惟愿云统制收复泰莱而后,乘胜攻拔嘉祥,尤为妙妙。”二人谈论良久,尽欢而散。次日希真起行,各官相送一程,希真领永清、丽卿赴任去了;徐槐仍去镇守头关,均各按下慢表。

且说云天彪到了青州之任,闻得陈希真升任冀州,又喜又虑,便集诸将商议道:“陈道子此番升任,料得濮州、嘉祥两处,必当就剿,这是好处。但这里泰安、莱芜,原拟与他分路进攻,如今他既去了,少一帮手,这两处贼兵我们独任其事,须得作速计较。”傅玉道:“主帅之意,拟欲先攻莱芜,先攻泰安?”天彪道:“起先贼人三城联络,其势浩大,今陈道子去其一城,力量自然较薄了。为今之计,我从清真营趋莱芜最便。那里虽有天长山阻隔,只须临期设法破他。本帅之意,先攻莱芜。倘泰安贼兵来救,也只须临时堵御。破了莱芜,泰安势孤,便可一鼓而下矣。”众将称是。天彪遂命傅玉、云龙、闻达、欧阳寿通随同出征;刘慧娘带领白瓦尔罕随营参赞;调毕应元,带领孔厚、庞毅,随营听候差用;檄调哈兰生、芸生、沙志仁、冕以信,率回兵前来助战;檄知风会、李成,俟大兵过清真营时,一同起行:又移调唐猛前来。部署已定,共起马步军六万,浩浩荡荡,杀奔莱芜。

早有细作探知此事,飞奔到泰安,报知宋江。宋江大惊,急令公孙胜、樊瑞、项充、李衮、朱贵镇守泰安,又派武松、呼延绰、施恩去助刘唐、三阮把守秦封山,保护泰安。对公孙胜道:“这泰安乃是根本重地,贤弟须提心保守。我当速赴莱芜,去备御天彪也。”公孙胜应诺。宋江便带领鲁达、宋万、杜迁、曹正,五千人马,星夜赶到莱芜。也不进城,便向城北直趋天长山,史进、李忠迎接上山。夭彪兵马已在北面山下,宋江登高一望,只见官军营里旌旗严肃,队伍整齐,足有十万人马气焰。宋江心中畏惧,便传令到莱芜城里,教朱武与鲍旭、孟康、陶宗旺紧守城池,自己与史进、鲁达等提起全副精神,备御官军。

当日两军按兵不动,次日天彪率领全队直攻山下。宋江对众头领道:“云天彪这厮不比寻常,此番大队来攻,兵马三倍于我。我着与他斗兵,必不得利,不如与他斗将。”便对鲁达道:“鲁兄弟可当先出去,斩他一将,先杀他个下马威。”鲁达道:“洒家便去。”宋江便点兵将,一声令下,杀下山来。鲁达手提禅杖,当先出阵。三通画角,两阵对圆。天彪顾众将道:“这和尚素常利害,谁人出马?”言未毕,只见左边队里闪出一员白须老将,提着一柄厚背薄刃点钢大斫刀,放开霹雳喉咙,大叫:“未将愿去!”天彪看时,正是庞毅。天彪大喜道:“老将军前去甚好。”庞毅一马纵到核心。鲁达一见,便收住禅杖,大喝道:“你这老头子来干什么?不快回去,酒家一禅杖直打杀你!”庞毅大喝道:“贼秃驴有多少技量,焉敢出言无礼!”说罢,举刀便砍。鲁达挺手中禅杖,急架忙还。步马相交,刀杖并举,一片鼓角之声,震天盈地。只见刀来杖往,杖去刀迎,一边使拔柳威风,一边逞拉鼍神力,足足战了七十余合,不分胜负。两阵上多少勇将,都看得呆了。

宋江初见庞毅出马,皤然白发,满拟鲁达手到成功,谁知鲁达使尽平生本事,只得个平手,心中大为诧异。云天彪见庞毅如此神威,暗想道:“毕知府眼力果然不差。”看那二人已辗转斗到一百余合,夭彪想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便鸣金收军。宋江见庞毅回阵,也不敢纵兵,亦将鲁达收回本阵去了。宋江对众人道:“今日这老将,不知姓甚名谁。向来老云身边,从不见有这个人,不知他那里收罗来的,竟有如此了得。”众人相觑无言。那边庞毅回营,天彪大赞不了。庞毅道:“这和尚端的利害。要知梁山大盗,也未必个个如此。但此人不除,终是后患,明日待末将再行出战,定要斩他。”天彪道:“果好。来日阵上,老将军力能斩他则斩之:如其不能,本帅另有胜他之法。”

次日,宋江又领兵下山搦战,仍是鲁达出阵,专要昨日那老头子厮杀。庞毅便请天彪发令。两阵对圆,二人相见,更不答话,举器便战。这番不比昨比,两人翻翻滚滚,大战两百佘合。两阵将兵一齐细看,只觉两人丝毫不相上下,彼此一无破绽。至晚收兵。第三日又是照样一场,两军无不咋舌。宋江见鲁达连战庞毅,三日不能取胜,大为焦急,方拟用计,力取庞毅,全副精神筹划此事,忽报莱芜朱武差人投进紧急文书。宋江即忙拆看,方知朱武探得官军悄悄从东北抄来,大有占据嶅之势。嶅山为莱芜保障,此山被占,大非所宜。现因守城兵马寡薄,不敢调动,特此飞速请令定夺。宋江看罢,大惊道:“原来天彪这厮,一面与我相持,一面在那里用计。”急令史进、杜迁、宋万领兵六千名,迅往嶅山,占住山头,勿令官军过来。

史进等奉令,飞速带兵到了嶅山,只见山前山后,山左山右,尽是归化庄、里仁庄、正一庄的旗号。原来哈兰生、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四人,奉天彪密令,率领回部乡勇,星夜前来,早把嶅山占住。史进大怒,便传令全队军马奋刷精神,一齐呐喊,恶狠狠来夺嶅山。哈兰生见有贼兵杀来,便传今回兵各按队伍,摆列枪炮矢石,等待贼兵。史进已领兵逼山仰攻,哈兰生一声号令,枪炮矢石齐下。史进鼓励锐气,几番冲突,都被回回兵打退。史进忿忿收兵而回,就在山下扎了营寨。天色已晚,哈兰生与众回回商议道:“主帅将令,教我们占了嶅山,便须进围莱芜。如今被贼兵挡住了,如何围得莱芜?明日须得下山,与他决战一场方好。”众人称是。计议已定,当时差人到史进营前,告知明日下山决战,史进大喜,当夜无话。

次日黎明,史进与宋万、杜迁点起人马,一齐出营,就营外列成阵势。史进居中,宋万在左,杜迁在右,前面让出一片大围场,高叫:“哈兰生下山快战!”哈兰生便教芸生守寨,自己同了沙冕二将,领四千回回兵杀下山来,摆齐队伍,纵马出阵,高叫:“无知草寇,快来纳命!”史进大怒道:“贼回子敢如此猖獗!”便轮着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直取兰生。兰生急举独足铜人,敌住史进。两下各显武艺,奋勇大斗,一个是师传本领,一个是天授神威,大战三十余合,不分胜负。这边沙冕二人看够多时,更耐不得,一齐上前。宋万、杜迁见对阵添人,也急忙前来助战。当下六人六马,六般军器,搅作一团。只见史进使个解数,乘间一刀,扫到兰生胁下。兰生大吼一声,一铜人扫去,将史进的刀格开数尺,刀锋缺落。史进吃一惊,拖刀便回。兰生见史进法门纯熟,也不敢穷追,勒马而回。其余四将见主将回马,也各自回阵。两阵各自收兵。兰生对众人道:“久闻史进那厮法门纯熟,果然名不虚传,来日我当用全力胜他。”芸生道,“明日待小弟去战他一阵,倘能除得此人,便可直逼莱芜了。”兰生道:“也好。我看此人实力,却略略逊我一地。只是他门户旗鼓,变化不测,所以一时不能取他。幸亏我这铜人,也有一十六种解数,对付得他。明日兄弟如能胜他更好。不然,仍是我来取他。”芸生称是。

次日,兰生、芸生、沙志仁、冕以信一齐下山,列成阵势,高叫:“草贼快来领死!”史进大怒,率领宋万、杜迁一行人马,出营列阵。史进换了一技点钢丈八蛇矛,骤马出来。哈芸生见了,便挺着手中五股托天叉,一马冲来,直取史进。二人也不打话,两马相交,叉矛并举,一来一去,一往一还,斗到三十余合。只见史进那枝矛,忽高忽低,忽前忽后,忽左冲,忽右掠,挥身上下,尽是一片矛影。芸生搠他不着,焦躁起来,提起那五股钢叉,尽平生气力,划开矛影,直向史进面门刺来。史进霍地闪开,芸生搠了个空,身子和叉直攧入史进怀里。史进用个拖篙势,抽转矛头,趁势往上一挑,那矛头直点到芸生胸前。芸生急转身,叉开矛头。矛头被叉一拨,恰打偏落在左腿上,史进就将蛇矛一送。芸生腿后早着,急忙负痛而归。

史进正欲追赶,兰生飞马已到,大喝:“休伤吾弟!”一铜人照着史进打来。史进忙将蛇矛一架,不料铜人力猛,将矛头直压到在衰草地上。史进抽出矛头,往上一旋,早已搠到兰生咽喉。兰生铜人早已飞转,又把那蛇矛打转左边去了。史进矛尚未起,兰生飞过铜人,打向史进脑袋上。史进急忙闪过,抽起矛头,又点到兰生咽喉。兰生闪个不迭,将铜人往上一架。沙志仁、冕以信望着阵中,大吃一惊,两马齐出。这边梁山营里宋万、杜迁见官军添了两将,一齐杀出阵来。兰生、史进仍复狠命搅住。六条好汉,奋呼厮杀。哈芸生裹疮立马阵前,看得甚是分明,张弓搭箭,窥定宋万咽喉,飕的一箭射去,喝一声着,宋万应弦而倒。兰生回头一看,史进乘空跳出圈子,辖喇喇一马跑回本阵去了。兰生随后追赶,早有梁山兵射住阵脚。兰生回马,见沙冕二人裹住杜迁,杜迁正在难支。兰生入阵助战,早见冕以信一枪,刺杜迁于马下。

说时迟,那时快,史进早已手提流星锤,换了一匹高头大马,赶到阵前。兰生飞起铜人打去,沙冕二人一齐攒上。史进耍圆那颗流星锤,挡住三人。须臾间,只见兰生那柄铜人,被流星锤索子绕着,两人尽力相扯。沙冕两枪已刺到史进面前,史进一手急抽腰刀相抵。只听得蹦的一声,流星锤上索子拉断,史进一个陇踵。兰生掉转,一铜人将史进马头劈碎。史进跌倒在地,沙志仁、冕以信上前。此时任你史进武艺通天,也难为力,早吃官军齐声呐喊,捆捉去了。芸生急挥全军杀上,贼兵胆落魂飞,无心恋战,抛戈弃甲而逃。众回兵个个奋勇追杀,直杀得贼人四散乱窜。兰生等一口气直追到莱芜城下,便将莱芜城团团围住。朱武大惊,急同鲍旭、孟康、陶宗旺登城守备。哈兰生也不攻城,只将军马安营屯扎。回回兵纷纷献功,兰生查点记簿,便差沙志仁押解史进,并宋万、杜迁首级,到天彪大营报捷。天彪闻报大喜,修了慰劳文书,令傅玉、闻达赍了,并带本标兵马前去,会同兰生等围城。二人领令前去。按下慢表。

且说天彪差人押解史进往青州府监禁,一面将宋万、杜迁首级号令营前,策众人加紧攻打天长山。那宋江在天长山,正在打起精神,抵御天彪,忽后面雪片也似的报来,有的说莱芜城已经失陷,有的说莱芜城现被攻围,十分紧急。宋江大惊失色,急忙差人再去往探,方知史进兵马全军覆没,史进被擒,宋万、杜迁阵亡,回回兵直逼城下。宋江闻报,面色大变,沉吟一回,拍几绉眉道:“这一遭我进退无路了。”鲁达大叫道:“哥哥休慌,洒家一枝禅杖,打开一条血衖,包管你进得城来。”宋江对李忠、曹正道:“我此刻若回转城去,天彪这厮必然跨过天长山,随迹追来,我那时腹背受敌矣。回想前次我在新泰汶河渡口的时节,因望蒙山有失,即忙回救,以致希真得以渡河。如今我既失军于希真,岂可再失军于天彪。只有老守这天长山,与天彪死命相拒,更无别法。”李忠、曹正也无言可答。宋江独自凝思,连声叫苦道:“军师不在这里,我和那个商量?”又想了一回,便差人飞速到泰安秦封山去,教刘唐、呼延绰、施恩分秦封山的守兵五千名,速去掩袭天彪后军。发使去讫,一面在天长山安排人马,只等天彪军乱,便要冲杀下去。

天彪在天长山下,见宋江兵马只是坚守不出,并不退兵回救莱芜,众将都不解其故。天彪笑道:“宋贼自误矣。他所以不救莱芜者,怕我大军掩上,前后夹攻之故。但此地岂与我死守得过?如今既与我死守,必然有个计较在内,我想秦封山在我营后,他必然从此路出兵,来掩袭我后军。”遂令毕应元带领孔厚、庞毅、唐猛,领精兵六千前去,如贼人果来掩袭,便可相机迎敌。毕应元等领令,即日前去。果然刘唐、呼延绰、施恩领兵杀来,这边庞毅打头阵,正与贼兵遏着。庞毅提刀出马,大喝:“无知草寇,来此何干?速速下马就死!”呼延绰大怒,挺着双鞭直取庞毅。庞毅不慌不忙,展开大刀迎住。二人各展威风,狠命厮杀。贼军队里刘唐、施恩一齐上前;这边唐猛见了,也飞身前去。五人并力厮杀,战到分际,只见唐猛的铜刘飞旋过去,已把施恩左肩划伤,急忙逃回。刘唐、呼延绰无心恋战,抽身而回。庞毅、唐猛也不迫赶,一齐转来。刘唐、呼延绰回阵商议,就地扎营,一面送施恩回秦封山将息去了。

这边庞毅、唐猛回转阵中,毕应元、孔厚迎入,便传令安营立寨。毕应元与孔厚商议道:“方才我看那两员贼将,力气虽猛,却甚是卤莽,大可用计擒他。仁兄可有妙策否?”孔厚道:“适才见贼人鏖战之时,也想到此。记得那年在二龙山时,见刘小姐用陷地鬼户之法,陷贼人奔雷车,甚为奇妙,今番正可借用。”毕应元道:“小弟也闻得此事,特未知其详,愿仁兄细谈之。”孔厚便将陷地鬼户如此形状,如何制造之法,细细说了一遍,并道:“此法较陷坑更妙,装好时,我军在上面,千人万马,可以任意奔驰。待贼兵到此地界,只须一声号令,地穴内的壮士拽倒轮柱,能使数里之地,顷刻变成陷坑也。”毕应元道:“此法果好,但此地山根石骨,树木纵横,现在贼兵有五六千人,如何掘得这偌大陷坑?”孔厚沉吟一回道:“有个计较在此:陷坑不必过宽,只须丈余开阔就够了。可先令庞将军前去诱敌,唐将军设兵埋伏。但诱得贼兵半过地界,便将鬼户拽倒。那时贼兵中队跌入陷坑,其在陷坑以外者,前后隔绝,不能相顾。庞将军遮其前,庸将军袭其后,贼人全军就获矣。”毕应元连声称妙,计议已定。

次日黎明,计点材料,派人制造鬼户,忽报贼兵叩营而来。毕应元大怒,便教孔厚在后营监造鬼户,自己亲身押阵,庞毅、唐猛齐出。两阵对圆,只见刘唐当先横刀出阵,大叫:“庞毅老匹夫,今日必死吾手!”庞毅大怒,飞刀出马,大喝:“鬼贼,焉敢狂言!”轮刀便砍,刘唐用刀架住。步马相交,两刀卷舞,战到十余合,刘唐性起,一朴刀和身扑向庞毅马前。庞毅展开大刀,早已在前三路将刘唐朴刀格住。刘唐急不得入,心中愈怒,托地抽刀跳身而退。庞毅马已追上,轮大刀照准刘唐面上砍去。刘唐从刀口闪过,狠狠的一朴刀,向庞毅马腹搠来。庞毅看得分明,不待他搠到,便带转马头翻身而走。刘唐纵步追来,庞毅将刀向后三路虚闪一闪,刘唐霍地跳开。庞毅已掉转马头,轮刀如旋磨般横截过来。刘唐急忙俯首避过刀口,忽地将朴刀直向庞毅嗓子搠上来,早吃庞毅横刀镇住。二人一来一往,已并到五十余合,毫无半点输赢,两阵上都看得呆了,毕应元暗暗喝彩。只见庞毅忽然变了手法,将大斫刀挥挥霍霍,飞腾旋舞,横劈竖劈,向刘唐这边劈过去。刘唐大怒,也将刀乱劈乱砍,攻取庞毅。两口刀如天旋地转,星斗撩乱的又战了二十余合。忽听得庞毅喝一声:“着!”一大刀横旋过来。幸刘唐闪避得快,那口刀向刘唐顶门上恰恰挥过。刘唐吃了一惊,跑回本阵去了。庞毅哈哈大笑。

呼延绰大怒,骤马扬鞭直取庞毅。庞毅正待迎敌,只见唐猛舞着铜刘,飞步而至,庞毅便勒马回阵。唐猛敌住呼延绰,奋勇大斗。唐猛一面铜刘,盘肩盖顶,进攻退守。呼延绰两鞭迭换相御,兀自抵挡不住,只得勒马回阵。唐猛飞步追去,毕应元深恐有失,遂鸣金收军。两阵各自收军。毕应元回营,便差人到后营去问孔厚,陷地鬼户怎样了。孔厚回言:“今日黄昏,准可办好。”毕应元便对庞毅、唐猛道:“二位将军且请安息,明日准备擒贼。”二将诺诺而退。

次日黎明,毕应元升帐,分派兵将:令唐猛领兵一千名,到营旁林子里埋伏,听候号炮,即便冲杀出来,袭贼人后军,唐猛领令去了,令孔厚带兵二百名,在高阜处瞭望贼军,施放号炮,孔厚领令去了。这里将一切辎重,并杂役人等,移出营后,尽在鬼户后面,远远安置。然后令庞毅带兵二千五百名,前去贼营诱敌。庞毅领令,便到贼营搦战。刘唐正要出战,闻得官军已到,勃然大怒,便教呼延绰押后队,自己领前队出来。不待布阵,大踏步抢到该前,大叫道:“老匹夫,今日同你并个死活,若留一个,不许收兵!”庞毅托须笑道:“毛贼有何技量,敢来领死!”刘唐大怒,举刀直取庞毅,庞毅轮刀相敌。大战三十余合,不分胜负。忽见庞毅虚幌一刀,回马便走。刘唐飞步追来,大叫:“贼匹夫,你休诈败,我岂惧你!”庞毅忽翻身挥众迎击,刘唐挥众来追,官军、贼军大杀一阵。庞毅将刀一掩,众军会意,都纷纷诈败下来。刘唐率众狠命相追,呼延绰也拔动后队随上。庞毅只顾前走,贼兵只顾追来。

毕应元已将营中兵马早行退去了。贼兵追上一程,已过了鬼户限界。孔厚在高阜上看得分明,一声号炮,只见贼军队里尘土障天,山崩地裂的一声响亮,中间一带地面,凭空陷下去了。刘唐急回头看时,只见呼延绰已隔绝在陷坑后面,唐猛兵马已从林子边呐喊杀来。刘唐急欲抄过陷坑去救呼延绰,不料庞毅已从背后杀转来,刘唐急忙转身迎斗。此时刘唐进退无路,只得狠命相扑。战不数合,庞毅心生一计,便乘间虚闪一刀,回马而走。刘唐不知是计,拼命追来。庞毅拖刀前走,刘唐力猛心急,飞步追上。庞毅回手一刀,向刘唐腿上砍去。原想砍断其腿,不防刘唐步快,已抢过刀锋,庞毅大刀到时,正将柄上龙吞口处直打着刘唐腿湾。刘唐闪个不及,大吼一声,推金山倒玉柱的扑翻在地,众军士一齐上前捆捉去了。毕应元指挥众军,将陷坑以内的贼兵提捉上来,尽行杀绝。那陷坑以外的贼兵,被唐猛兵马袭击。呼延绰不敢恋战,飞奔逃回秦封山去了。唐猛追赶一阵,斩获无数,收兵而回。

毕应元、孔厚收集两处人马,填平陷坑,安营立寨,一面差人将刘唐解往天长山大营。天彪大喜,即发慰劳文书,并添拨四千人马,教毕应元拒扼秦封山。一面传令,将刘唐捆缚笆竿之上,悬于阵前。宋江望见,大叫一声,昏晕在地,众人急忙唤醒,大叹道:“气死我也!”连夜收兵退去。云天彪便统全军,浩浩荡荡,杀过天长山来。宋江亟欲入城,几次冲突不进,只得离城下寨,作犄角之势。天彪兵马直到莱芜城下,与傅玉、哈兰生会合,商议攻城之策。一面差营弁押解刘唐到青州府监禁。只见宋江扎营在外,天彪大笑道:“宋贼那日不退天长,我早知其有今日也。但他在此作一犄角,亦于我军大为不便,必须速行驱逐。”便顾左右道:“谁人愿去?”言甫毕,只见李成挺身而出道:“小将愿去。”天彪称好,即付精兵四千,令其前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捐躯报国,克成勇将勋名;丧胆潜逃,甚削强徒羽翼。究竟宋江逐得去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十八回 水攻计朱军师就擒 车轮战武行者力尽

却说云天彪令李成领兵四千去驱逐宋江犄角之兵,李成领令而去。不一时,直到宋江营前,李成先安了营,便点军马出营,摆开了阵势,当先出马,叩营搦战。宋江不知虚实,那敢出兵,只传令坚守,不许出战。李成见宋江不出,便在营外大叫道:“戳瞎眼睛的贼,今日你李爷爷在此,何不再出来会会!”宋江听了,怒不可遏,忽想到望蒙山前之事,为因不忍一时之忿,以致失地丧将,便只得忍辱守营。众人都恨得咬牙切齿,宋江只叫休动。李成在营外叫骂了好歇,见宋江只是不出,便大声道:“瞎贼真庸才也,躲在营里待怎地?咱老爷团团围住了你,不出十日,活活的饿杀你!”宋江听了这句话,便忍守不住,吩咐李忠、曹正出营迎敌,又道:“这厮一勇之夫,我誓必生擒这厮来细割,以报杨志之仇。”便密渝二人道:“你二人战到分际,可诈败诱他进营,我教鲁兄弟伏在营门边擒他。”

李忠、曹正领令出营,大喝:“什么小厮,敢来欺人!”李成道:“你那瞎强盗,为何不亲自出来?”李忠、曹正一齐大怒,直取李成。李成展开神枪,敌住二人。两阵擂鼓呐喊,三人奋呼战斗。斗了二十余合,这二人如何是李成的对手,李成神威愈奋。二人因心中气昏了,一时竟忘却公明哥哥诈败之令,只顾抖擞精神厮并。李成看出破绽,乘势一枪向曹正一边卷来,曹正闪个不迭,咽喉早着,翻身下马。李忠大吃一惊,拖枪便走。李成骤马追上,李忠急忙飞枪回刺。李成不慌不忙,将身一闪,那李忠的枪已攧过数尺。李成顺势将枪杆夺住,只一拖,李忠向前一闯,李成掉转自己的枪,将枪柄用力一敲,李忠翻身落马,众军一齐上前捆捉去了。宋江见李忠已擒,诱敌之计不成,大怒,急叫鲁达赶出营来,直取李成。李成奋勇迎敌。两人大展神威,斗到一百余合,李成力气不加,只得虚架一枪,勒马回阵去了。鲁达正要追赶,宋江深恐有失,鸣金收住,鲁达回阵。

那李成回阵,将兵马收回本营,差人将李忠正身并曹正首级解往大营,并请再派一员勇将,共来协斩那鲁秃贼。天彪闻报大喜,便派营弁将李忠解往青州府收禁,这里将曹正首级号令军前,便派风会前去协助李成。风会到了李成营里,李成迎见。当晚安营无事。

次日黎明,风会、李成一齐出阵,叫宋江出来厮杀。宋江到了此地,战亦亡,不战亦亡,只得统兵出营,亲自押阵。两阵对圆,鲁达出战。风会一马当先,与鲁达大战。李成见宋江立马阵前,便骤马挺枪,直取宋江。宋江大惊倒退。鲁达急忙撇了凤会,还救宋江。李成已到宋江面前,鲁达急忙一禅杖打去。李成一心要取宋江,不防脑头一禅杖打来,头颅迸碎。说也奇极,那李成已死,尸身还骑在马上,巍然不仆,挺枪在手,那匹马驮着他,直向宋江冲去。宋江惊得几乎坠马,贼军一齐大惊,连鲁达也惊得倒退几步。风会挥军杀上,贼军早已溃乱。鲁达保宋江要紧,那里还敢恋战,当时一枝禅杖,紧紧护住宋江,从乱军队后逃出。风会一心要捉宋江,单刀匹马,直冲出贼军队后,飞追宋江。那群贼兵已被官兵杀尽。宋江见凤会追来,吓得魂胆飞扬,幸亏那匹照夜玉狮子疾如风行,远远走脱。鲁达在后头立定了,邀住凤会,大战一场。风会见宋江去远,也无心鏖战,勒马转来。鲁达一路回去,会着了宋江,渡过大汶河,回泰安去了。

风会收聚兵马,带了贼人首级,命数名小卒舁着李成尸身,回转大营。天彪闻宋江已逐去,大喜;闻李成阵亡,大为惊悼。风会细述李成死状,天彪叹道:“壮哉此人,死犹不死矣!”众将皆惊叹。遂命营中具棺含敛,送回青州去讫。天彪对众将道:“宋贼犄角虽已逐去,然泰安贼军尚有数万,必然复来。现在秦封山一路,有毕应元堵御,必不能出。只防大汶河一路,可着欧阳寿通带领水军四千名,往彼堵截。”众将称是。天彪便令欧阳寿通带水军四千前去。这里会集大军,四面协力,攻围莱芜。

且说宋江与鲁达逃回泰安,公孙胜等迎接入城,动问莱芜情形。宋江只是垂头叹气,众人也定不出计较。公孙胜且教设酒散闷,宋江长叹一声道:“看来莱芜又不保矣。只是朱武、鲍旭等四位兄弟,我怎舍得不救?吴军师又不在此,竟无良策,如何是好?”公孙胜道:“朱兄弟亦非等闲,莱芜尚可死守,但须急解外围方好。”宋江踌躇良久,待酒饭毕,大众散坐,宋江对公孙胜道:“我方才左右思想,这里泰安将佐,未可轻动。惟秦封山上,有武松、呼延绰在彼防守,那里阮氏三弟兄,暂时调动不妨。我意欲召他三人前来,就带这城中的水军,前去救援莱芜何如?”公孙胜称是。当时传令到秦封山,召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齐来泰安城。不多时三人都到。宋江密谕道:“尔等速领水军三千,由汶河过去,进攻官军,退则背水靠滩扎营,又须时时过去攻击。诱得他移军来攻,便可就水中取事也。”三阮领令,便带领水军直趋莱芜。

且说天彪大军在莱芜城下,将莱芜城四面攻围,前后统计已有十佘日。看宫须知:这十余日中,官兵外攻,贼兵内守,端的昼夜不息,十分紧急。当时傅玉、云龙、哈兰生等率众奋勇冲击,刘慧娘与白瓦尔罕费尽心机,想造器械。那朱武在城中百计守御,破他不得。这日天彪正与诸将商议破城之策,忽欧阳寿通差人报称:“前日有泰安贼人来到渡口,吃小将隔岸堵住,不能渡河。但夜来贼人屡次偷渡过河,前来劫寨,吃这边觉得,一声哄逐,他随即逃过河去。如是者数次。续探得贼将来者三人,名唤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系彼处有名水军。小将诚恐不能抵御,请令定夺。”天彪听了便道,“可加派二千名水军前去协助,总须拒住他,不得渡河。”令未发,刘慧娘在旁忙请道:“彼军既是水军,涉波涛如平地,难禁其不渡过来。依媳妇之见,不如就让他过来,可以就中取事。”天彪道,“既如此,须得你亲去,方可相机行事。”说罢,就命云龙统领水军二千,护送刘慧娘,并带白瓦尔罕,一同前去。

当时云龙、刘慧娘、白瓦尔罕到了欧阳寿通营里。慧娘架起飞楼,四周看望一回,将河岸上下形势,一一细看了,下来对云龙道:“这河岸形势,我已看得。只是水军决战,非水将不可。这里欧阳将军一人,恐不济事,还须得到兖州镇去,叫我二哥哥来方可。”云龙称是,又道:“我方才也得个计较在此。”慧娘问甚计,云龙道:“就依你让他过来之说。我想既已让他过来,就与他岸上决战一阵;又诈败诱他,令他离水已远,欧阳将军便传水军,从上流水底,抄到此处上岸,截其归路。使他入水不得,就陆地擒他,岂不省力?”慧娘称是。当时一面禀知天彪,移文兖州镇,调刘麟星夜前来。这里便教欧阳寿通拔寨都退。

那边三阮见官兵退了,便拔寨都渡过河来。却遵依宋江密谕,将军士屯在岸边,离水不远之处,相择沙滩扎营。云龙见了,不待他营盘扎好,便领兵直赶过来,就在沙滩上纵兵掩击。三阮大怒,一齐上来迎敌,两军就在沙滩上擂鼓呐喊,大战起来。云龙提刀出马,三阮一齐厮并。云龙战不数合,虚幌一刀,回马便走,官军一齐都走。三阮领贼兵喊呼追来。官兵只顾前逃,贼兵只顾后追,追不上一里,贼兵忽然停止。原来云龙轻看三阮无谋,诱敌之法装得不十分相像,却吃三阮觉得。当时三人商议:阮小七领兵一停,转去把守水口;小二、小五仍旧领兵追击官军。

云龙见贼人停止片刻,便晓得此计被贼人识破,大怒,命众军整顿旗鼓,还击贼军,紧紧逼定,令其不得退去。刘慧娘在高阜处望见,道:“非然也。”便急派千余名游军向左右林埋伏了,急差人至阵中,教云龙再行诈退诱敌。云龙依言,便又率众转身飞逃。这番小二、小五只道官军真败,尽力追来。慧娘就高阜上放起一个号炮,两边林子里伏兵一齐杀出,截住去路。云龙率众转来邀击。小二、小五叫声苦,方晓得中计。官军四面围住,喊声振地。那小二、小五在陆地与云龙拼命死斗,正如失水蛟龙,虽有伎俩,亦无可施。阮小二被云龙一刀劈去,小二急闪过刀口。云龙就势里将大刀摆开,舒出左臂,揪住小二搭膊,只一拖,拖过来掼在地下,众军上前捆捉去了。阮小五大惊,急忙上前,死命冲突。云龙骤马追去,可惜前面没有勇将挡路,竟被阮小五冲破重围,领着数百人逃出去了。

云龙挥军掩追,直追到渡口。阮小五和那百余人扑通通部跳入水中。云龙不识水性,只得在岸上立住了。只见水中波浪汹涌,翻天掀地,东一阵血波,西一阵红水,乃是欧阳寿通率领水军,在水底与阮小七鏖战。云龙不能助战,只得在岸上呐喊。又是好歇,只见阮小五、阮小七领兵登了那岸,欧阳寿通也领兵登岸。计点官军五百,伤了一百余名。那边阮氏查点自己水军,在陆路战者,死伤无数;水中战者,三百名水军,也死了八十几个。两军依旧分两岸,各自安营。云龙差人将阮小二解往大营里去。是夜,阮小五、阮小七因哥子被擒,忿怒已极,连夜渡过河来劫营。云龙传令坚守,小五、小七无可如何而返。

这里慧娘与白瓦尔罕商议道:“水中相战,教授可有妙法否?”白瓦尔罕道:“若在水面打仗,小人倒有舟船之法。如今在水底打仗,船只却用不着,请夫人宽限数日,小人管想个法儿来。”慧娘点首,白瓦尔罕退去。这里官军与贼军夹岸相持,忽然连日大雾,不能开兵。不数日,刘麟从兖州来了,先从大营见过天彪,再到渡口来与云龙、慧娘相见了。一番叙阔,不必细表。刘麟便问起贼军情形,云龙、慧娘一一说了。刘麟道:“既然他三人折了一人,我们这里现有两人,何不就与他水中个对个厮并?”慧娘道:“也须想个必胜之法。”说未了,只见白瓦尔罕进来道:“小人想得一法了。”慧娘忙问:“何法?”白瓦尔罕道:“他既能水中游行,我就以取鱼之法取之。”慧娘道:“怎样取法?”白瓦尔罕道:“只须造一张大铁网,网上扎水藻青苔之属。又撒网下水时,须令人下水去,将网眼都深深的埋入沙中,令其看不出水底有网。待其走入网中,将网拽起,自然擒得矣。”慧娘道:“此法固妙,只是拽网之法,须是两岸上人一齐动手,如今那一岸被他占了,如何动得来手?我那日瞭望河岸形势,我这岸东首有条小港,又探得那港水底纯是细沙,两岸又尽属我们掌管,就于此港设网擒他罢了。”云龙道:“他怎肯走到我这港里来自投罗网?”慧娘道:“我有个驱他进来之法,名唤水底连珠炮。就是军中常用的炮位,炮内重重叠叠做了门隔,每一隔装一出铅子火药,通了药线。炮口用沥青封住,可以入水不濡。里面用机括,装了玛瑙石自来火,外面通出一线,但将线一扯,机括自动,其炮子自在水中络绎不绝的放出。故名水底连珠炮。如今可将此炮装趄百余位,悄悄的到水口排好了。却用计诱他从水底杀来,待他抢过这边,我便传下暗号,将机线一齐扯动,那时满水底炮子乱打。他回去不得,又无路可奔,怕他不驱入我这港里来?”云龙、刘麟、欧阳寿通、自瓦尔罕都一齐称妙。当令铁匠并工打造起铁网来,又赶紧装起水底连珠炮。两日一夜,那连珠炮并铁网都造好了。慧娘就请云龙传令,就黑雾昏夜里,将这两般器械都安排停当,贼人毫不知觉。

到了黎明,刘麟、欧阳寿通领着水军,到了岸边,正欲渡河,只见那晓雾漫漫,咫尺不见人影。云龙道:“如此大雾,怎生杀得过去?”慧娘道:“不妨,我适才占得一课,此雾顷刻当散。”便教刘麟、欧阳寿通并一行水军身边都带了指南针,一齐杀过河去。到得那岸,刘麟、欧阳寿通将水军在雾中列成阵势,暴雷也似的一声呐喊,那雾应声而散,登时天气清明。官军大喜,一齐奔杀贼军。贼军大惊,慌忙迎敌官军。杀气影中,刘麟敌住阮小五,欧阳寿通敌住阮小七,众官军各各奋勇敌住贼军。混战了好一歇,两边杀伤相当,刘麟、欧阳寿通即忙收军而回,从水底逃过河来。阮小五、阮小七怒极,也领兵从水底追过来。刘麟、欧阳寿通都潜身岸内石穴中。阮小五、阮小七不知就里,狠命追来。不防水底连珠炮已发,那炮火在水底横冲乱击,好一似数万雷霆,震得满江波浪,翻滚沸腾,不似龙宫旋转,定像蚊窟翻身。那阮小五、阮小七无可容身,急要登岸。岸上官军布满,密麻也似的铁弩射来。阮小五、阮小七只得潜入小港里去。早吃石穴内刘麟、欧阳寿通看得分明,就水中放出数十道旗花,港边官军一齐呐喊,众力齐举,霎时间一张巨网拽出水中,网内贼军三十余人,阮小五已在其中。云龙道:“阮小七漏网了。”急呼岸上水军入水擒捉。

此时汶河内炮声已绝,波平浪静,忽见港口水声汹涌,浪挤千重,波堆万叠。云龙知是刘欧二人在水中捉贼,便教军士们在岸上呐喊助威。足有两个时辰,只见刘麟、欧阳寿通带领水军,捆缚了阮小七,并数十名贼军,一齐上岸。小七右腕已折,寿通左腿亦伤。云龙忙问缘由,方知阮小七本已入网,吃他腾身跳出网外,幸二人在石穴内看见,即忙拦住。那知阮小七勇猛异常,在水中格斗多时,寿通与小七交伤,刘麟方能获定。

当时云龙、刘慧娘、刘麟、欧阳寿通、白瓦尔罕一齐聚集水军,收了铁网及水中炮位,捆了阮小五、阮小七并众贼,投大营来。天彪大喜,慰劳诸人,教寿通在营中将息。那阮小二已解往青州,今将阮小五、阮小七也解往青州,一同监禁。刘慧娘问起攻围情形,天彪道:“这厮真个刁猾,前日傅将军想得一飞梯之法,昨日闻将军想得一地雷之法,都几乎着手,却吃那厮堵御住了。”慧娘道:“媳妇倒想得一破城之法。”天彪问何法,慧娘道:“媳妇连日看得汶河形势,较莱芜高下悬殊,不如用决水灌城之法:只须将汶河下流壅住,又将通莱闸的闸眼尽行闭塞,这里便将汶河上流堤岸掘开,汶水下泻,此城顷刻变成巨浸矣。”天彪称善,传令各军先行预备小杉板船、蜈蚣梭船等一应船只。到了下昼,便传令下流筑堰闭闸,上流开堤放水。官军已先登船上,只听得汶河上流水声如雷转车鸣,从缺堤处汹汹而来,一夜水声不绝。比及黎明,水势浩大,漫山遍野,一望汪洋。那莱芜城已如碗子般浸在巨海之中,只留着城楼雉堞,尺余城墙,尚未浸没。官军驾着船只,摆齐行伍,飞掉竞渡,直抵城边,城上军心大乱。傅玉飞身登城,官军一齐呐喊杀上。孟康手无所措,被傅玉一枪刺中心窝,撅向水里去了。闻达早已提刀上城,遇着陶宗旺。宗旺迎斗,不数合,被闻达一刀挥为两段。此时众将兵士,尽皆登城,呼喊杀贼之声,震天盈地,云龙、凤会已杀入城中。鲍旭无计可走,急与身边兵卒数人,夺得小杉板船一只,驾橹飞逃。不防遇着刘麟,率领十数只小船巡哨过来,将他团团围定,连船带人捉拿去了。莱芜已破,朱武在城中一无帮手,任你神机活泼,到此瓮中捉鳖,吃云龙叱众拿下。

天彪统大军一齐入城,差欧阳寿通至下流督开通莱闸,掘通汶河上堰;差刘麟至上流堵筑堤防,城内出榜安民,不日水势退尽。天彪委差官押解朱武、鲍旭往青州府监禁,这里在城中开设庆贺筵宴,众将无不尽欢。天彪命众军休养了三日,便命傅玉、闻达领兵二万,乘锐进攻泰安,并知会毕应元协力攻击秦封。傅玉、闻达领令去了。事涉凑巧,傅总管兵临泰安之日,正毕知府计袭秦封之时。

话分两头,先说毕应元定什么计策袭秦封山。原来秦封山上系武松、呼延绰、施恩把守,与毕应元相拒,已非一日。这日闻得莱芜已失,众人皆惊。呼延绰陡然动念,暗想道:“不好了,我当初只因不忍一时之忿,杀死长官,无地自容,为此投奔梁山。今官军如此利害,山寨危亡在即,我一身铜筋铁骨,死而无名,真不值也。”想了一回,便与武松说明要去劫寨,便领精骑二百名下山去了。

且说毕应元正在帐中,忽营门小校进来报说:“有贼兵百余人,叩营而来,为首一将要见相公。”毕应元道:“来者作何装束?”小校道:“他全装披挂,约有头二百兵卒相从。”毕应元道:“奇了!”踌躇了一回,便差一员将官出营答道:“来将如欲入营取事,本营防守严密,无可下手;如欲营外厮杀,即当遣将相应;如别无他意,便请入营相见。”呼延绰道:“有话相告,并无歹意。”那将官道:“既如此,请从骑暂住营外,将军入营相见。”呼延绰随将官入营,到了帐前,一见毕应元,纳头便拜。毕应元扶起一看,道:“原来是呼延将军,来此何干?”呼延绰道:“请退左右。”应元道:“左右尽是机密之人,将军有话但说不妨。”呼延绰道:“罪人呼延绰,不合胸无主见,失身从贼,自悔无及。惟求相公开一线之恩,予以赎罪之路,呼延绰愿领部骑为大军向导,趋入秦封。相公建立大功,呼延绰亦藉以赎罪,伏望俯准,不胜万幸。”

应元听了大疑,便道:“我方才定了一计,要袭秦封,只因制造梁山衣甲不能相似,为此迟疑。今将军来此,真是天赐成功也。但应元尚有一言,将军休要见怪:云统制忠厚待人,不以负心教天下,所以马元、皇甫雄准降赎罪之后,现在一为登州防御,一为莱州防御,却从不调他从征梁山。今将军既一心归诚,云统制无不容纳,只是返攻梁山之举,云统制必在所不许。今应元进攻秦封,自有向导,但请借将军及从骑之衣甲,便可集事。事成之后,仍为将军请头功,断不侵冒。将军若谓我疑忌,应元愿单骑从将军巡游一转,以示不疑之意。”呼延绰愕然道:“呼延绰今日归降,实出至诚,一惟相公所命。”说罢,便将盔甲弓刀一齐卸下。应元忙取副袍服,亲手与他披了。呼延绰招呼那二百从骑尽行进营,输纳衣甲。众人错愕,不知所为,本将吩咐,怎好不依,都纷纷的献上衣甲,一齐归降。应元便命开筵接待呼延绰,又将呼延绰从骑按名派散各营,酒食款待。帐中命孔厚陪呼延绰饮酒,自己便退入后帐,传庞毅、唐猛授了密计,带了梁山衣甲,即刻向秦封山去了。应元却仍出帐前,与孔厚同陪呼延绰饮酒闲谈。不题。

且说武松自呼延绰领兵下山,等了一个更次,不见回来,心中十分疑惑,正欲差人下去打听。忽听得营后蓦地一片声喧嚷道:“老虎来了!”武松道:“山中有虎,亦未可知。”急忙拿起棍子,赶向后营。只听左营、右营一片声都叫有虎,武松方识得并没有虎,大叫道:“谁人造此谣言,拿来立斩!”言未毕,各营一齐火起,一片喊杀之声,遍满山谷。武松急赶到中营,只见施恩已扶创出来。武松急赶上去,忽营旁闪出一员白发老将,将施恩一刀砍死。武松大怒,提短棍直打过去,道:“造谣言的一定是你。”只听背后霹雳般一声大吼道:“造甚谣言,现有虎在此!”武松急回头,只见一个大汉从营后跳将出来,那白发老将已不见了。武松急搦住那双问:“你是何人?”那人道:“你莫慌,我姓唐。豹子乃是虎中王,你打老虎我打豹,算来还是我逞强。”武松道,“休得胡言,且打死你再说。”便轮手中棍子直取唐猛,唐猛挺手中朴刀直取武松。两人正在狠斗,忽唐猛背后杀出无数披梁山衣甲的人,手执明刀,一刀一个,将梁山兵杀死。武松大惊,情知坏事,大吼一声,逃出营外。唐猛步快,早已追出营外。此时贼营兵马惊乱无纪,不上一个时辰,被官军杀死的杀死,赶散的赶散,一片营房,早被大火烧成白地。唐猛与武松已斗了一百四十余合。各官兵蜂拥上前,打个圈子,四边呐喊,中间一片空地,只留唐猛、武松奋呼厮并。武松一心要打杀唐猛,使出那平生天字第一号的神力,将一条铁棍左右上下横扫过去。唐猛也起了斗心,使尽神力,紧紧逼住,毫不相让。两个在圈子里一来一往,一去一还,又并了一百五十余合。

庞毅已领兵杀尽贼人,在圈子边看够多时,更耐不得,提刀上前,大叫:“唐将军且住,待老夫来斩这贼人。”唐猛托地跳开,庞毅直取武松。武松见换了个新手,却也心惊,只是不甘心退让,便振刷精神,与庞毅奋力厮并了一百余合。天已大明,武松暗想:“这二人真利害,只好由他夺了山去。”便虚架一棍,撇了庞毅,一抹地打出重围,落荒而走。唐猛大叫道:“庞将军,再烦你指引路径,该往何路追去?”庞毅道,“他走的是小路,唐将军向谷口杀出,管邀得他着。”唐猛应声飞步去了。

武松逃到山下,方将坐坐略定喘息,只听林子里狂笑一声道:“俺唐猛等候已久,再战三百合去。”武松大怒,托地跳起便斗,觉得已有些痠软,幸亏唐猛力气也乏。两人又斗了动百合,不分胜负。那庞毅在秦封山,已接应毕应元、孔厚等上了山,便单刀匹马追上来。追着了武松,便替唐猛来斗武松,斗到四十余合,武松真个挡不住,只得走了。唐猛那里肯歇,只顾追去。恰好前面一彪大队人马拦住去路,风飘旗号,正是马陉镇,方知傅玉、闻达领大兵到来。傅玉见唐猛、庞毅共追武松,便叫闻达前去替他们厮杀,叫那庞唐二人一齐上来,问了缘由。傅玉方知三更时分,毕应元已克复秦封,大喜。忽然看看日景已有已牌时分,便道:“你们三更夺他秦封,为何此刻不见泰安贼兵出来,想泰安城必然有变。你们二人都辛苦了,权且将息,让闻将军斩这贼将。我当统大军,急趋泰安也。”说罢,便领大军向泰安城去了。

这里闻达斗武松,又是五十余合。武松手里只有几路架隔遮拦,端的支持不住,仰天叹道:“我武二一生正直,不料今日如此死法。”说罢,天上忽起了一阵怪风,尘上障天,武松方得乘机逃脱。闻达失了武松,只得与唐猛、庞毅同趋泰安城去。傅玉大军也到了泰安城下。那知泰安竟剩空城,贼兵早已尽行遁去了。傅玉、闻达等一齐惊讶,陆续差人入城细细探看,果然没有半个贼兵。傅玉道:“既如此,一定是此贼遁去了。”便领大军进了泰安城。毕应元、孔厚带领呼延绰也进泰安城来。傅王将收复泰安一事报知天彪,天彪闻报大喜。当时天彪在莱芜城,傅玉在泰安城,各自办理善后事宜,一面表奏朝廷,一面申报都省。一方巨害荡平,诸将无不欢喜。刘麟辞天彪回兖州,唐猛便留青州。各将恭候圣旨,按下慢表。

看官,你道宋江为何弃了泰安遁去?原来宋江自遣三阮救援莱芜,续闻阮小二被擒,急得无计可施,只得遣樊瑞去助他作法。谁知樊瑞到了河边,作了连日的雾,毫不济事,阮小五、阮小七仍然被擒。樊瑞逃回泰安,诉说此事,宋江方知天意难回。不数日,那莱芜失陷之信,官军乘势来攻泰安之信,并毕应元攻破秦封山,武松不知去向之信,陆续而来。宋江对众人道:“不好了,军师叫我严守三城,今已仅存泰安,我看孤城苦守,前后无援,何苦在此束手待毙,我决意弃城而去了。”说罢,放声大哭。众人无言可慰,相对了痛哭一场,趁天色未明,立刻收拾起来,一齐弃城遁去。计点人马,尚有四万,头领只得六人,乃是公孙胜、鲁智深、朱贵、樊瑞、项充、李衮,一同督众而行。行至申末西初,已走得六十余里,且喜无官军追来,一行人马陆续前行。忽后队报称有三骑马飞速追来。宋江吃了一惊,忙问何人,原来是自己的伏路探兵,宋江弃泰安时,一时慌急,不及招呼收拾,所以遗落在后。宋江忙唤到面前,问有甚事。探兵道:“小人方才在拔松山,见武头领独自一人,执棍挺腰,怒目圆睁,踞坐石上。小人们呼他,只是不应。小人们又不敢惊动他,特来通报。”宋江叫苦道:“武兄弟怎地这般胆大,这拔松山在泰安东南,我此刻已西行六十余里,如何回去叫得他来?”想了一回道:“有了,我们现有四万人马,不如转去攻围泰安。一俟招呼着武兄弟同来,便仍旧退兵。”算计已定,便立刻掉转马头,直向泰安。

次日到了城下,一面教公孙胜攻城,自己带兵二百名同那三个探子绕到拔松山来寻武松。只见三个探子一齐叫道:“奇了!武头领为何还是这般坐在这里?”宋江一看,只见他挺棍怒目,威风凛凛。宋江叫他几声,只是不应,近前向他脸上一按,冷如凝冰,方知他早已亡了。宋江放声大哭,众人都痛哭了一场,就近市棺盛殓,就于拔松山掘土安葬。

次日,宋江会了公孙胜,拔队起行。城内傅玉、闻达、庞毅、唐猛领兵掩杀出来,宋江兵马都无斗志。官兵个个忿怒,一场纵击,被官兵斩获无数。宋江领兵飞逃,那些兵马乘势逃亡溃散。宋江严行约束,不能禁止,众兵只顾自己逃命。等到追兵已远,喘息方定,计点人马,已溃散了三万,仅剩一万了。计点头领,失了朱贵一名。原来朱贵当兵溃之时,坐马受伤,步行落后,吃傅玉快马追上,手到擒拿。审系贼目,便发青州府监禁。宋江也无言可发,只得与公孙胜、鲁达、樊瑞、项充、李衮,带领那尚未溃散的一万兵马,飞速前行,端的风霜雨露,饥渴奔劳。不日到了永安山,正是兖州地界,只听得山上一声号炮响亮,一派兖州官军旗号,声声叫:“休放这瞎贼!”宋江吓得魂飞魄散。正是:狱囚遇赦重回禁,病客逢医再上床。不知宋江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十九回 吴用计间颜务滋 徐槐智识贾虎政

却说宋江自泰安逃回,至兖州永安山地方,忽遇大队官军杀来,打着兖州镇旗号。宋江道,“不好了,刘广那厮又来作对了!”原来刘广在兖州,闻得云夭彪收复莱芜,进攻泰安,料得宋江必难保守,势必逃回,特遣刘麒、真样麟领兵一万,分头埋伏,专等宋江到来,协力擒拿。这日恰好刘麒邀住宋江。刘麒手提三尖两刃刀,一马当先,高叫:“瞎贼休走!快快下马受缚!”宋江吓得魂飞天外,策着那匹照夜玉狮子当先飞逃。只见那些兵已纷纷离伍乱逃。不防前面又是一个号炮,真祥麟领兵迎面杀来,见了宋江,不问事由,长枪直刺。宋江急忙带马横逃,真祥麟已一枪刺入马腹。宋江攧于马下,真祥麟抽枪急刺。鲁达、项充、李衮舍命抵住祥麟,救得宋江,背后刘麒已掩杀过来。鲁达、项充、李衮保了宋江,杀出重围,夺匹马与宋江骑了。公孙胜、樊瑞已用土遁法遁出重围,会着了宋江。刘麒、真祥麟合兵一处,痛追过来。

宋江忙扯公孙胜道:“兄弟快作法挡他一阵。”公孙胜道:“小弟自蒙阴汶河与陈希真斗法以来,每想用法破敌,都不灵验。”宋江道:“事急了,休管他,再试试看!”公孙胜即忙叠起印诀,豁琅琅放起一个青夭霹雳。宋江喜得灵验,正要杀上前来,那知刘麒、真祥麟本是雷将降凡,得这霹雳助他威势,精神愈奋,一齐大呼杀入贼军。宋江起先逃出重围,系仗着项充、李衮蛮牌遮护,如今经这霹雳,刘麒、真祥麟奋勇异常,蛮牌竟不能御。须臾间,只见刘麒刀口飞时,项充头颅滚落;祥麟枪锋到处,李衷窟窿全明。宋江失却蛮牌,大惊飞逃。战将惟鲁达一人,只好保住宋江,那敢迎敌。一万官兵喊声振地,翻翻滚滚杀上,那些贼兵不待厮杀,早已分头乱窜,霎时溃散。公孙胜、樊瑞到了此际,也顾不得众军士了,只得仍用土遁法,将宋江、鲁达遁过,逃脱。刘麒、真祥麟正追宋江,忽然不见了宋江,急忙分头到各处林子里寻觅,杳无踪迹。只得取了项充、李衮首级,及贼众首级,收齐人马,回兖州镇去了。

且说宋江、鲁达仗着公孙胜、樊瑞的土遁,遁过永安山一百余里,公孙胜方收了符法。宋江、鲁达、公孙胜、樊瑞憩息树林之下,略定定神。宋江想起今日泰安三郡尽行失陷,十余万雄师无一人还,二十余个兄弟仅存四人,山寨围困将近二年,依然不解,真是危亡在即,无法可施,便痛哭了一场。公孙胜等也无言可慰。宋江哭罢,又长叹一回,略坐坐,吃些干粮,深恐又有追兵,不敢逗留,便与公孙胜、樊瑞、鲁达一口气奔走。不一日,到了山寨,从后关进去。后关头领相迎,宋江问道:“后关官兵为何不见?”左右道:“前日因张继死了,他夫人贾氏便不管事,即时将兵撤退了。”宋江点首,直到忠义堂。吴用却不在彼,只见柴进、萧让等迎见,惊问缘由。宋江说起泰安三郡失陷之事,众人尽皆惊骇。宋江见众人惊骇,便道:“失了这三郡不打紧,只可惜丧了我这许多兄弟,我誓必报此仇。但不知近来山寨中与徐官儿相持,胜负何如?”柴进道:“正要禀告哥哥,刻下得一好机会,吴军师与卢兄弟并诸兄弟都在二关,我等在此守候捷报也。”宋江惊喜,问何机会,柴进等一一说出。宋江亦甚喜,便就在忠义堂与众人设酒叙谈,等候捷报。原来吴用与徐槐相持,攻战已非一次,目下却望着了一个机会。这机会须从徐槐一边说起,方有头绪。

且说徐槐重用颜树德,斩关夺隘,陷阵冲锋,梁山群贼端的个个望而心惊。徐槐称为飞虎上将,破格看待。树德性好斗,三日不厮杀,便悒悒不乐,每在自己营内轮舞大刀,酣呼纵谈以解闷。喊声彻中军帐,徐槐绝不顾问,有时反叫他上来,赐酒三大斗,以助其兴。左右或言:此人在军中扰乱纪律,恐不可用。徐槐必叱之。树德性易怒,亲随下人略不如意,便加鞭打。徐槐常乘机训诫他几次,有儿句话直中树德心坎,树德深深佩服,从此性格便平定了许多。树德性嗜酒,酒量十倍于常人。徐槐每日必封好酒二坛,赐树德酣饮。树德因无人禁他,端的酌以大斗,鲸吞虎咽,畅其所欲。却不料旁边多出一个小酒监来。你道是谁?原来这个人姓庞,双名泰述,本是颜家的旧仆,从小服侍树德的。此刻闻得树德发迹,仍来随侍。因见树德使酒逞性,与幼年无异,便使出老仆的身分,时常在树德面前絮絮叨叨,说些酒能成事,亦能败事,不可不饮,不可过饮的话。树德因其是个老仆,当作者生常谈,也不去计较他。

这日,树德奉将令巡绰闉外,与梁山二关游骑相遇,树德单刀匹马,斩杀十余人,径投中军帐来呈献首级。徐槐甚喜,就帐前赐酒畅饮,韦扬隐、李宗汤共席。当下谈说,树德兴到,便请主帅宽赐,纵性狂饮。徐槐含笑连点首许之。树德因此吃得酩酊大醉,谢了主帅,归帐。时已三更,又舞了一回剑,又舞了一回大刀,便叫:“再烫酒来!”庞泰述在旁道:“相公请明日用酒罢。”树德圆睁两目,厉声道:“大胆狗才,休得碎烦!”扑的坐下交椅,拍案催酒。左右即忙奉上。树德扯着大块牛肉,接连又是十几碗的陈酒。一边吃,一边口中晓晓不住的骂道:“混账狗才,阻我的妙兴!下次再敢多烦,一刀挥为两段。”又吩咐:“再烫热酒上来!”庞泰述不知高低,又上前劝道:“相公明日用酒罢,可请安睡去。”树德听了勃然大怒,道:“你这厮真个讨打!”庞泰述尚欲回言,树德呼的立起身来,照着庞泰述脸上只一掌,只见庞泰述早已跌出一丈以外。树德便喝左右:“叉出去!”左右怎敢不依,只得将庞泰述赶出帐外。树德坐下道:“这种脓包,要你何用,落得我身边清净!”便畅饮了一回。

且说庞泰述被树德赶出,独自一人在帐外走来走去,心中好生惭恨;更兼时当严寒,冷风砭骨,足足受了一个更次的寒冻,越想越怨恨。看看天色已明,听得树德已酒罢就睡,本要回入帐中,因想主人如此暴烈,日久必被他结果性命。想到此处,踌躇了一回,便起了个念头,不如乘势走脱。当时便在帐下吃了些烧酒炙饼,挡御了饥寒,便拟进帐取些细软,以便逃走。猛想道:“且慢!如此走法,恐走不脱,不如暂且出去看个机会。”便闲步出去,只见闉门已开。守闉将士见他是颜将军的亲随,自然再不盘洁。当时庞泰述走出国外,只见闉外游军络绎巡绰。庞泰述走过了,也没人盘诘。

庞泰述心无主见,纵步而行,行不多时,忽又遇着一队游军。庞泰述一看,乃是梁山的号衣,正欲走避,只见那游骑队里一员头目,叫他一声“庞大哥”。庞泰述急抬头一看,原来这人姓贾,双名虎政,是庞泰述曾经会面的朋友,便也回叫他一声。贾虎政便问道:“吾兄从何处来?”庞泰述道:“实不相瞒,小弟现在官军营里。”贾虎政道:“既如此,你为何单身大胆来此?”庞泰述道:“仁兄休问,小弟幸遇仁兄,正要问你现居何职。”贾虎政见他话里藏机,便道:“小弟现在山寨中军帐下,做个总巡头目。仁兄请到前面林子里一叙。”庞泰述便随着贾虎政到了僻静林子里。

二人坐下,贾虎政道:“仁兄怎地到此?现在何人帐下?”庞泰述便将如何跟随树德,如何吃树德打骂的

话说了。原来贾虎政为人甚是狡猾,未落草时曾经领过树德的利害,今日一闻此言,喜不自胜,便道:“贵主人一时之悮,仁兄谅亦不十分介意。”庞泰述叹道:“如此暴虐的主人,深恐一命难容。”贾虎政道:“仁兄休如此说,贵主人或未必如此。如果如此,仁兄竟舍了他,别寻路头,亦是容易。”庞泰述道:“小弟也这般想。贵梁山头领最肯容纳众人,小弟只是自恨无寸功可进。”贾虎政听到这里,暗暗点头,便道:“这事也容易。仁兄只须自思,你们寨中何人与你有仇,你能设计取他头来,投我本寨便好了。这是本寨的老例,唤做投名状。有了这投名状,便再不疑忌你了。”庞泰述道:“便是这颜野汉,我就把他下了手来。只是他力敌万人,我恐怕枉送了性命怎好?”贾虎政道:“不是我教人为不善,你既肯替我山寨建大功,我军师必然重用,容我去禀了军师再行。这里我先教你一计,你只放心回去,只须他前加意认罪求饶,做出悔过的模样,他必受你计。你便加意小心服侍他,待到五日后,便再潜身来此地,相见定计罢了。”庞泰述甚喜,便重托了贾虎政,告别回去了。

先说贾虎政,得了这个消息,却好这几日吴用带各头领住在二关,虎政径迸二关去,禀知吴用,并道:“这个机会,该怎样取法,请军师定夺。”吴用听罢,沉吟了一回,又暗想道:“有便有个计较在此,只恐未必赚得这徐官儿。如今休管他,且做做看。”便对贾虎政道:“你见庞泰述时,只须如此如此向他说,教他依计而行。”贾虎政领会了,只等五日后庞泰述再来时,便与他说。

且说庞泰述别了贾虎政,一路回转营来。进了树德帐中,只见树德正在饮酒,庞泰述便走到旁边垂着双手一站。树德回头一看道:“你不走,来此做甚?”庞泰述忙跪下道:“小人服侍相公多年,怎敢逃走。昨日小人冲撞相公,相公见责,小人深知罪愆,总求相公宽洪饶恕。”树德道:“罢了,去叫拿酒菜。”庞泰述叩谢了,称是是,从此照常办事。那庞泰述端的小心服侍了五日,树德毫无疑忌。庞泰述却将贾虎政的约会紧记在心,到了那日,便假讨了一个差使,出了闉门,径去那约会之地,会着了贾虎政。两人相见大喜,贾虎政便将吴用的密计一一授了庞泰述。庞泰述甚喜,便受计回营去了。

原来徐槐每日申刻赐颜树德酒,必差一名亲随押来。这日差一亲随,姓刁,行二,送酒前来。正走到树德营门口,忽见一个人从东闉门进来。原来树德营门北向,紧对东闉门,一望相通。只见那人进来时,身披中营号衣。守闉军士问了口号,那人答应得不错,又称有机密事务,守闉军士便放他进来。刁二暗想:“中营司机密的军士,我都认识的,何曾见有这个人。”心中疑惑,却不便查问,便送酒进树德帐中去了。树德收了酒,付了使力钱。刁二退出帐外,只见那个口称机密的人,并不进营来。刁二心中愈疑,走出营外,只见那人还在营外僻静处远远立着。庞泰述飞跑到营门口,面色有慌张之状;那人也甚属慌张,即忙将一物揣在怀里,飞跑出去。不觉那一物从腰带边脱落在地,那人也不回头,跑出闉外去了。刁二去拾看时,乃是一个小布包。启开一看,里面包着一封书信,信上写着“藉覆贵军师密启”七个字。

刁二吃了一惊,想了一想,便将这书信藏在怀里,走回中营去了。原来那个进闉来的人,就是贾虎政,刁二却不识得,便持那书信到徐槐处献功。顷刻到了中军帐,见了徐槐,销了差,便请屏退左右,密禀道:“小人得一个奇文,禀上相公。”徐槐道:“什么奇文?”刁二即将那信呈上,并将营门外遇着那个人怎样形迹,怎样脸色,说了一遍,便道:“个中就里,小人却不晓得。所有书信,不敢拆动,谨呈相公开看。”徐槐听了一番,当将书信拆看,只见上写着:“所嘱义不容辞。但此人与仆有恩,仆不忍负,容俟缓图。名不具。”共二十四字。字画龙蛇飞舞,确是树德笔迹;下盖图章一方,系篆书“淡泊明志”四字,是徐槐赠树德的,细细看来,印花丝毫不错。徐槐反来覆去看了,大称奇事,“这人怕他真个反了?”便教刁二退入帐后,不许走开,静候呼唤。刁二应声转后帐去了。徐槐又沉吟了一回,莞然道:“非也,此中必有诡诈。且去叫他来,定知端的。”便差左右:“请颜将军进帐。”

此时已及黄昏,树德正在饮酒,闻呼即至。一见徐槐便道:“今日无事,恩公莫非又赐畅饮?”徐槐道:“然也。”便叫备酒。席间,徐槐将那封书信递与树德道:“你的笔迹向有何人能套?图书从何处泄漏?”村德一看了信,双眉直竖,大叫:“这信从何而来?我的图书无人敢动,就是这几个字,也竟像我写的!”大叫奇事不绝。徐槐道:“你休躁乱,且吃酒着。你细想近来身边有怀恨挟仇的人么?”树德道:“都是心腹,并无仇雠。”徐槐道:“既如此,你且吃酒。”说罢,便进后帐去问那刁二道:“你见那人揣怀书信时,身边有无别人?”刁二道:“小人见他时,只有庞泰述从他身边站了一回。这庞泰述便是颜将军的亲随,小人因不曾见他传递书信,所以不好妄供他。”徐槐听了,便重复出帐与树德饮酒,便问树德道:“你身边亲随有个庞泰述么?”树德道:“有的。”徐槐道:“这个人何如?”树德道:“这人倒也忠直的,只是嘴口太碎烦些。”徐槐道:“近来你训斥他过否?”树德想了一回道:“不多几日前头,吃我打了一掌。”徐槐暗暗点头。树德畅饮,谢赐而行。

徐槐便教传颜将军帐下亲随庞泰述上来。庞泰述闻得元帅传令特召,吓得不知头路,怀着鬼胎,进帐战兢兢叩见了。徐槐屏退左右,雾颜和色问道:“闻得你主人私通梁山,这个罪名不浅。你贴身服侍他的,必定晓得踪迹,你可从实说来。”庞泰述呆了半晌道:“这事小人实不知情。”徐槐听到此际,便换个怒容,厉声道:“你怎地说?现有告人在此,说你与主人同相商了,私通梁山!”便将那书信掷下去,“这是你主人亲手写的,你亲手传递的,如何赖得?如今你这种狗才,杀也无益。你肯将这书信怎样来踪去迹,细细供来,饶你不死。若不招,便先斩了你再说。”庞泰述到了此际,想道:“我若说了,料也难免一死。但不说,死在目前。说了或可延挨,再图机会。但主人,我死不饶他。”便信口道:“恩相台下,小人不敢隐情,这信却是主人写的,教小人传递,小人不敢不依。”徐槐怒喝道:“这信还说是你主人写的么?”吩咐:“斩讫报来!”门外一声答应,早拥进几个勇士,将庞泰述一索捆了。吓得庞泰述只是磕头求饶。徐槐道:“你快将这信怎样来的,从实招来,免你一死。若再说这信是你主人写的,休想饶命。”庞泰述便将私通贾虎政,暗递这信的原委,一是一,二是二说了。徐槐道:“依你说来,信是梁山里拿来与你的了。但此信究系何人所写?”庞泰述道:“这却不知。惟前日贾虎政来要颜相公的字迹,并图书式样,小人就偷了主人一张写而未发的旧信送去。次日贾虎政即拿此信来了。”徐槐点头道:“是了,久闻梁山有善镌图记、善写字样的人,想必一定照样套冒了。”静想了一回,便得了一个将计就计的法儿,便教解了庞泰述的绑缚,吩咐左右再退去,便对庞泰述道:“你图谋反叛,罪该万死,如今你肯悔心么?”庞泰述叩头无数道:“小人下次再不敢了,求恩相开恩。”徐槐道:“你须依言办事,开你一条生路。”庞泰述又叩头应命了,并请吩咐。徐槐心中暗喜,便密谕一条计,庞泰述没口的应了。当夜徐槐将庞泰述留在帐下。

次日黎明,徐槐召见树德,将庞泰述的事说了。只说得一半,树德早已双眉剔起,怒目圆睁,便要亲手去杀那庞泰述。徐槐急止道:“且慢,现在正须用他。”便与树德说个将计就计的原委,说得透透彻彻。树德倒笑起来,便遵依徐槐所议。按下慢表。

且说吴用着叠了颜务滋的假书去后,与卢俊义及众兄弟在二关听候消息。过了数日,只见贾虎政上前有禀。吴用便问如何,贾虎政悄悄裹道:“昨日小人见着庞泰述来,说那徐官儿接了假信,便拿问庞泰述,庞泰述畏刑招认。谁知这徐官儿倒想将计就计,便教庞泰述来说,只说颜务滋已被徐官儿见疑,务滋情愿投降我们。想我们中他的计,诈败一阵,务滋便乘势领官兵杀入二关,便可里应外合。如此计较,小人不知从中有何便宜,特来请令。”吴用听罢,冷笑一声,便教贾虎政且退,少刻进来受计。贾虎政应声退出。

卢俊义便问:“此事何如?”吴用道:“这徐官儿真是高的。至于想出这条计,却没见识。”卢俊义问故,吴用道:“我这反间计,他能不受,岂非高的?无故想将计就计,要我悮信其言,甘心诈败,他便好乘势抢关,这心思太迂曲了。不但迂曲,而以勇将锐卒轻入重地,亦是冒险之道,此我所以笑他没见识也。为今之计,不去睬他最为稳当。但我山寨被困将近二年,如今得此机会,岂可错过,我也只得冒一冒险了。”卢俊义问:“如何计较?”吴用道:“他想我诈败,我便依他诈败;他想进关,我便依他进关。待他人马进得一半,我便放下千斤重闸,闸住了他。他里面军马任我瓮中捉鳖,他计便左了。这唤做他将计就计,我也将计就计也。”卢俊义称是。即命贾虎政传言庞泰述,依计而行。这里吴用请卢俊义与徐宁、张清在关内协捉颜树德,令燕青、朱富、李云严守关上,令李立专司千斤重闸。分派已定,吴用又道:“这事两下冒险,成败枢机全在一闸。”便亲自去踏勘那千斤闸,将闸板闸槽轴头都细细察看了一遍,又演试了两遍,果然滑利无碍,方才放心。便将诸事安排停妥,等待官军。

且说徐槐、颜树德在头关土闉内,闻得吴用果肯就计诈败,树德大喜,便要领兵出去。徐槐道:“且慢。你此去只有一味奋勇杀贼,不暇他顾。须得一人保你同去,方为妥善。如今我想郓城一路,向委任森镇守,此刻陈统制已要兴兵进攻濮州,云统制也要乘胜来讨嘉祥,这两路贼人方当自顾不暇之际,任森离开郓城,必无妨害。不如调他前来,共行举事。”树德称是。徐槐便传令到郓城去调任森。不数日,任森到来,参见了徐槐。徐槐便将上项的话从头至尾一一说了,任森大喜,便请徐槐发令。徐槐便令颜树德为先锋,领步兵五千名,都暗带了火器。任森即同在步兵内,以便策应。这里派韦扬隐、李宗汤带领一万五千人马,乘势抢关。部署已定,便教庞泰述去通知日期。

到了这日,徐槐传令进攻二关。三声号炮,众军一齐起身。颜树德横刀纵马,当先而行。须臾到了二关之外。那边吴用差张清在关外布阵等待。树德见了张清,也不发话,提刀直奔过去;张清见了树德,也无回言,舞枪直迎过来。两马盘旋,枪刀并举,彼来此往,斗到不上二十合,张清便虚幌一枪,勒马便走。树德纵马追去,五千步兵一齐潮涌而前。贼兵呐喊一声,都随着张清纷纷逃入二关。村德便令那五千步兵杀入关来。此时吴用在关上十分提心,一眼看望,见颜务滋已进关门,官军后队已汹汹而来。吴用即忙放起一个号炮,关上贼兵一声呐喊,放下那千斤重闸。任森急从步兵队里飞到,不先不后,不早不迟,闸板下来,任森托住。徐槐大喜,急教韦扬隐从关上杀入,李宗汤从关门杀入,官军喊声振天,潮涌而入。树德五千步兵已在关内放火,登时火势透明。

吴用见闸板不下,官军尽入,惊得罔知所措。军师一惊,众将无主,众军皆乱。树德在关中轮一口大刀,从烈焰飞烟之内,酣战卢俊义、徐宁、张清。那燕青、朱富、李云只得保着吴用逃入关内,与卢俊义等三人会合了,一面共战树德,一面且保吴用向三关退去。韦扬隐,李宗汤已一齐杀入二关,来助树德。二关已破,贼兵纷纷崩溃。李立不知就里,因见闸板不下,便冒死杀到关下。此时任森已教众兵用棍将闸板托住。李立一见,便去直搦任森,大叫:“我催命判官在此,谁敢收闸!”任森道:“有我救命将军在此,谁敢放闸!”言毕抽剑直取李立。李立不识高低,前去迎战,斗不六七合,吃任森轻舒猿臂,生擒过来了。卢俊义、徐宁、张清、燕青、朱富、李云已保着吴用,退入三关。徐槐统大军杀入二关,收齐兵马,扑灭了余火。那贾虎政早已死于烈火之中。关上官军早已将重闸收起。徐槐传令就二关内安营下寨,众将纷纷献功,徐槐大喜。原来徐槐定计之先,也料到放闸之事,所以教任森混入步兵,抉此千斤重闸,果然冒险成功。

当时得了二关,众人无不欢喜。徐槐便命就二关内筑起土闉,严行把守,一面将李立解往曹州府监禁,一面申报都省,表奏朝廷,这里大开庆功筵宴。刁二本无功劳,念此事实起于他,亦与赏赉。树德见此,蓦然想到庞泰述不是好人,便请徐槐斩了他。徐槐想了一想,此人留在帐中必为患害,便传令将庞泰述即行斩首。看官,这庞泰述兄弟共有四人:庞泰述当长,次名泰良,三名泰圃,四名泰表,名为庞氏四泰。这四泰是天下有名的帮闲,害人真真不浅。只杀得一个,尚有三个未曾除灭,却大为可忧。如今说结水浒正事要紧,那三个既不干梁山之事,只好不说了。言归正传,当时徐槐庆筵已毕,仍旧安排攻守之事。

那边吴用与卢俊义逃入三关,众头领急忙登关。此时吴用已懊恨欲死,只得勉强把心神一定,料理守备事务,忽闻得宋公明逃回山寨之信,大惊失色。那宋公明在忠义堂上,眼巴巴望吴用成功,不料忽报到二关失陷,也惊得几乎死去。吴用回转忠义堂,与宋江相见,一番怎好、怎么了的话,不必细表。且说徐槐攻进二关之时,陈希真正由大名府起兵攻打濮州,云天彪正由泰安府移兵攻打嘉祥。看官,须谅作书者只得一支笔,不能双行夹写,且待下一回,先说陈希真攻打濮州。

第一百三十回 丽卿夜战扈三娘 希真昼逐林豹子

话说陈希真自恢复新泰之后,奉旨升调河北部统制,驻扎大名府:祝永清升调大名府总管,陈丽卿晋封夫人,加无敌折冲将军,俱赴河北;祝万年、栾廷玉、栾廷芳均以都监遇缺即补,留在山东沂州。希真、永清到任后,日日训练部属兵将,端的十分加紧。不上月余,早已行列严明,武艺演熟,人人可用。希真便与永清商议进攻兖州之策。正在议论,忽报濮州镇刘广奉调广平府总管,携带刘麒、刘麟同来,过此求见。希真闻报,欣然道:“天赐相逢,刘姨丈也调到此间也。”忙命开门接见。叙礼毕,邀入内厅相叙。原来刘广也奉得遇有征讨准其移调旧属得力将弁之谕,希真甚喜,当日留刘广在内署饮酒畅谈。

次日,刘广率二子辞别了希真,赴广平府上任,赶紧训练兵马。又是一月有余,希真便令刘广、祝永清点起人马,征讨濮州。当时备文至山东景阳镇,移调祝万年、栾廷玉、栾廷芳、娄熊,刘广也备文至山东兖州镇移调苟桓、真祥麟、范成龙。且慢,那蒙阴县召家村的召忻、高粱等五个人,也是希真旧属得力将弁,今日为何不见移调?原来召忻自随从希真收复新泰之后,召忻因记起那年山阴道上仙圣的指示,曾教他功成之后,急流勇退,切不可乘兴直前,自取沉溺之祸,又有“归隐东浦,名扬万古”之谶。召忻因此请于希真,归田就隐。希真留其平定梁山,再行退归。召忻志愿已决,不可挽留。希真暗想:“此人与我有同志。”便替他报了病状,乞旨退休。希真赐他红袍锦袄而回。自此召忻、高粱、史谷恭、花貂、金庄一齐辞了希真及众将,归隐东浦。后来召忻、高粱都羽化登仙,其族盛于天下。不题。只说苟桓、祝万年等奉希真札调,不日都到了大名府。陈希真便统领刘广、祝永清、陈丽卿、苟桓、祝万年、栾廷玉、栾廷芳、刘麒、刘麟、真祥麟、范成龙、娄熊,四万人马,自大名府进发,一路浩浩荡荡,进攻濮州。早有探子报到濮州去了。

林冲闻报,集诸将商议道:“数月前我闻知陈希真调来此地,我早料他必然来此生事,我所以曾教众位兄弟各处防备。如今他果然来了。那厮诡计多端,手下人多有本领,须得筹划个备御之策。”众人踌躇良久,只见邓飞道:“他此来必定藐视我们,如今我们先发兵迎上去厮杀他一阵,叫他也识得我们并不怕他。”马麟道:“迎上去也不是个道理,我们点起精兵锐卒,离城十里安营下寨,等待他来罢了。”当时传令,教张横、张顺保守本城,林冲带领邓飞、马麟、王英、扈三娘,点起三万人马,出北门十里外纪侯桥,安营下寨。众人奋振精神,等待希真。希真大兵已到,闻林冲背城下寨,便相距二十里,也传令下寨。

林冲与诸将商议道:“陈希真距我二十里下寨,须用何法制他?”马麟道:“我们可阵后都伏精兵,遣将挑战,诱他过来。”林冲道:“甚是。但挑战须得上将前去方好。”言未毕,只见扈三娘立起身来道:“奴家愿去。”林冲许可。扈三娘便带三百名锐骑,直到希真营前挑战。正值娄熊在营前巡绰,见贼军到来,大怒,挺手中铁脊矛直刺三娘,三娘舞动双刀敌住。娄熊斗了三十余合,三娘卖个破绽,让娄熊铁矛直刺过来,攧入怀里,三娘将右手刀挂了,舒开玉臂,将娄熊尽力一扯,顺势卷过来,便拨马领那三百骑回转贼营去了。

官军大惊,一齐报入营里。希真大怒,众将齐要拔阵追去。希真道:“不然。他既来挑战,那里必有准备。如今我也只须遣上将前去挑战,务要生擒一贼将,以便对调。”丽卿愿去。希真便命祝永清、刘麒领两枝人马,随着丽卿,以作后应。丽卿带领三百锐骑,直到贼营挑战。贼营内王矮虎听说来了一个女将,喜不自胜,即讨差出战。三娘嘱令小心。王英一团高兴,一马跑出阵前,一见丽卿便叫道:“好女儿,我同你来好好的战一场!”言讫骤马冲去,与丽卿交马只三合,被丽卿右手摆开枪,左手轻舒粉臂,把玉矮虎提过鞍鞒,掂了掂,只一卷,已夹在怀里,拨转马仍回旧路。那些喽啰都惊散了。那矮虎吃丽卿把他头向前,脚向后,连一只右手仰面朝天卷住,那只左手却散着,便上来摸丽卿的下颏。丽卿大怒道:“你这贼还敢无礼!”便把右手的枪挂了,捉住矮虎的左手,往外只一拧,只听得肐擦一声,王英一声叫,左臂早扭出了臼捥,把来一并用力夹在怀里,毫不放松。半路上遇着祝永清、刘麒兵马,一同合队归营。到了中军,希真升帐,各将参见,丽卿把矮虎掷于地下道:“孩儿活擒了一个,不知是谁。”众将看时,只见夹得七窍冒红,已是死了。有认识的道:“这是矮虎王英,就是扈三娘的丈夫。”丽卿道:“啐!这贱婢颠倒嫁出这一样东西。”便叫刀斧手来枭首。永清上前看道:“你们眼花了,是活的,说他死。”希真已知其意,上前看道:“果然晕转来了,快抬去后面将息,好去换娄熊。”

希真进帐,不多时,林冲遣人来下书,要将娄熊换矮虎。希真批:“天色已晚,来日一早阵上交换。”希真对永清道:“他矮虎已死,怎好去换?”永清笑道:“泰山放心,小婿自有妙法,医他活来。”便叫随营铁匠,连夜打造一枝铁杆,比了尺寸,鸡子粗细,下面分个八字脚,打好了眼,取副鞍鞒来,把铁杆直竖在鞍鞒上钉牢了。当夜无话,次早永清叫牵匹马来,那钉铁杆的鞍鞒背上三条肚带扣紧,取过那王矮虎的尸身,七窍的血都拭抹干净,仍与他穿着衣甲,反剪绑了,擎将起来,把那枝铁杆尖头往粪门里套入,插将进去,直通到胸口,两腿跨在鞍上,两脚套在镫内,又把条绳子吊住了两脚,兜在马肚下,扎抹好了。众人看那王矮虎时,直挺挺的骑在马上,倒了头,闭着眼,好似酒醉汉一般,把个陈丽卿笑得打跌,众人都不住的笑。丽卿忍着笑道:“头这般挂着,恐看出破绽。”希真、永清都道:“不妨,倒像害羞的模样。原是瞒他一时。”遂传令出阵。恰好林冲也引兵出来。

两阵对圆,扈三娘已在阵前。林冲在马上高呼道:“快把我王矮虎送出来,还你那娄熊!”对面陈希真立马阵前道:“你把娄熊与我看了,方肯换与你。”林冲叫把娄熊推出阵前,却是穿件单衣,散着手,步行出来。只见那边陈希真阵上放出王矮虎,反剪了手,骑在马上,低着头,只不做声。一声鼓响,娄熊跑回本阵。这边把那马加了一鞭,那马驼着矮虎,泼刺刺的跑出阵去。原来那马没人驾驭,竟叉到斜刺里去了。一个喽啰连忙带住,矮虎那颗头被马颠得往后仰了倒去。扈三娘大惊,忙赶上前,叫他不应,看时方知死了。扈三娘放声大哭,抱他却又扳摇不动。众喽哩上前解了绳素,直待松了肚带,鞍轿滚落,方抽出那枝血淋淋的通条来,血和尿粪一齐流出。陈希真阵上的大小兵将,都哈哈大笑。

林冲大怒,吩咐左右:“抬枪过来,待我去生擒这厮。”言未毕,扈三娘早已拍马横刀飞出阵前,大骂丽卿:“小贱人,出来见我!”丽卿挺枪出马,骂道:“无耻贱婢,你还舍他不得!”扈三娘咬碎银牙,抡那口绣鸾刀直奔丽卿。两马相交,战了一百多合,饶你扈三娘狠命相搏,也战得个平手。二人战够多时,扈三娘抵住丽卿道:“且慢,并非我怕你,我这匹青鬃马来不得了,回阵换了马,再来和你比个上下。”丽卿道,“好汉子不赶乏兔儿,你也去将息气力,再来领死。先着别个来替你并几合。”三娘飞奔回阵,正待换马,林冲叫道:“贤妹耐一耐,且回营去安殓了矮虎兄弟,待我取这婆娘。”正要出马,三娘叫道:“林冲哥哥休去,待奴殓了丈夫,亲捉这小贱人来碎割。”林冲扬鞭道:“陈希真听者:正人不做歪事,你省得的,今晚叫你女儿来纳命,我如今不来逼你。”希真此时亦到核心,一只手挽住女儿的辔缰,一只手把蛇矛,指着林冲道:“谅你这厮也逃不出我的掌握,你欢喜斗兵,斗将,斗阵法,由你拣,你们回去计较。”说罢,牵了女儿的战马回阵,吩咐鸣金收兵,亲自同女儿断后。那边林冲也收了兵。

却说希真回营,丽卿对众人道:“久闻得一丈青了得,果然名不虚传。看他武艺虽强,气力却不如我,若再几十回合,必得他的破绽。”正说间,忽报林冲下战书,乃是扈三娘单搦丽卿今夜交锋。丽卿大喜。希真恐丽卿辛苦,说道:“我儿权将息一夜休。况且将在谋,不在勇,何必同他力战。”丽卿那肯依,说道:“爹爹休怕他,孩儿今夜便叫他夫妻团圆了。孩儿并不困乏,今夜好月色,岂可空过。若一百五六十合赢他不得,甘受重责。”希真道:“虽如此说,也须小心。”便将战书批回,当夜交战。祝万年道:“趁他此刻全神贯注出战,何不两翼都伏精兵,待得胜,便抄他后路,夺他的寨子?”希真笑道:“林冲也是久历沙场的,此计他岂不防备。我想不如请刘总管带领精兵,伏在清水溪,我等这里厮杀,那里一面攻打濮州。倘得了城池,胜夺寨子多矣。”计议已定,当命丽卿入营将息。当时刘广父子三人与苟桓、真祥麟、范成龙领兵去讫。

丽卿依令,便吩咐马夫将枣骝剔拂,上匀水料,溜了几转,将息着。那女兵们将梨花枪、青錞剑都泡洗拭磨了一番。丽卿用了饭食,自己先全装披挂停当,吩咐女兵都去吃饭将息,预备阵上伏侍,便在中军帐后侧首放一把交椅,叉着手坐着,同永清说些闲话,看看天色,笑嘻嘻的只等晚来厮杀。正说话间,只见希真出来,夫妻都忙立起。希真看了丽卿结束了等候,也是欢喜,因说道:“我儿,你这般与国家出力,我甚欢喜。左右取酒来,我劝你三杯,壮你的英雄气。”丽卿跪下接饮三杯,谢了,立起笑道:“爹爹纵着孩儿野性,索性赏孩儿吃个畅。”希真笑道:“痴丫头,醉了,怎好厮杀?”丽卿道:“便是古怪,孩儿的本事好似藏在酒瓶里的,吃了酒越使得出。”希真笑道:“倒要看你。前日御赐的那坛真乙酒还未开用,赏你吃了罢。”丽卿大喜,拜谢。希真对永清道:“贤婿陪他,管着他,休叫十分醉了。”永清领令。希真入后帐去了。夫妻二人就吩咐在中军帐后金龙大纛下排一张桌子,二人对面坐了,裨将们摆上按酒过来,二人畅饮,说些战阵上的事务。一

却说林冲回营,扈三娘把丈夫用棺木殓了,浑身换了素服,祭奠了,痛哭了一场,着人送回城去。林冲已得希真批回,等天晚决战。扈三娘道:“我不斩陈丽卿,誓不回营。”林冲道:“贤妹不要太气苦,将息些,好去鏖战。更且不可太猛,倘那厮诱敌,切不可追去。那小贱人好弓箭,也须防备。”扈三娘点点头,说不尽怨气冲到牛斗。看看天晚,东山上推上那轮玉镜,林冲等饱吃战饭,领兵出阵,同邓飞、马麟押阵,扈三娘一马先出。到营外,把人马列成阵势,齐奔希真营来。希真营前小校飞报中军,丽卿正饮得高兴,听见了,立起身道,“玉郎,不要吃了。吩咐把残酒收过,待我擒了一丈青来祭他开刀。”当时希真出帐,传令开营迎战,叫永清道:“贤婿帮我押阵。”永清领命。朴通通号炮响亮,希真、永清领兵齐出,丽卿就中军帐前上马,众多女兵拥簇着随后出营。

到了战场,两阵对面,都把强弓劲弩射住了阵角,发擂已毕,品了三通画角。那边林冲阵上,邓飞在左,马麟在右,扈三娘在前面,居中立马,竖着一面大白旗,上面八个银字,写道:“地慧星美人一丈青”。那一丈青不戴头盔,把那万缕青丝缩着个朝天大髽髻,把一匹白绫齐眉上缠裹了头额,摘去了珥珰,洗去了脂粉,披一副本色白缎衬底烂银细鳞铠,系一条白罗粉蝶裙,骑着银鬃白马,背后四面白方旗,垂着两条清水绡的威风,右胯下斜挂着法宝囊,横着那两口錾银熟钢绣鸾刀,浑身上下雪练也似的白。这边阵上希真、永清左右分开,让丽卿出马。只见红旗飘动,丽卿从阵里纵马而出。那丽卿头戴闪云凤翅金冠,耳上垂着赤金点翠明月珰,穿着那副猩红衬底连环锁子黄金甲,背上四面三尖赤火飞豹旗,大红湖绉花绣着两条文武威风,系一条猩红紫微缎百摺宫裙,左手揽辔,右手倒提着那枝干红西缨梨花古定枪,左胯下悬着一口青錞宝剑,一张宝雕弓,右边麒麟袋内排着雕翎狼牙箭,坐下那匹枣骝火炭飞电马,醉颜微酡,笑嘻嘻的来到阵上,浑身上下好似洪炉里钳出一块赤炭,背后一面大红猩猩旗,泥金大书着:“敕授无敌折冲将军飞卫红娘子”十三个大字,字画飞舞遒劲,想是祝永清与他写的。

那时月色明亮,两阵上点起成千的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只见战鼓响处,扈三娘出马,大骂道:“狠心毒肺烂坏五脏的小贱人,把出这般毒手来,不要慌,吃你老娘一刀!”丽卿笑道:“不知死活的贼丫头,将息好了,不要杀到半儿不结,又推什么事故。”三娘凤目圆睁,拍马轮刀直取丽卿。月光之下,两个女英雄扭成一堆,搅成一块,鞍上四条玉臂纵横,坐下八盏银蹄翻越。这单枪好比神龙出海,那双刀好似快鹘穿云。那一个只为夫主报仇,不顾生死性命;这一个要替皇家出力,那管利害吉凶。两边阵上,战鼓震天,呐喊扬威。厮并了一百多合,全无半点输赢,两边兵将都看呆了。希真、永清称赞不已,林冲等也都叹服。丽卿战够多时,不能取胜,心里焦躁,想道:“不这般诱他,如何得手。”便把那枝枪搅了个花心,往后面吐出去,这个势子是杨家秘传,叫做“玉龙晾衣”。三娘也识得,正要他盖来。丽卿故意不用,反往下一捺。三娘见了破绽,忙使个“金蛟劈月”,掠开那口刀,往丽卿嗓子上刷的喝声着,横劈过来。只道着手,那知丽卿正要他如此,便把腰一挫,凤点头,霍地往三娘刀口下钻过。三娘劈个空,丽卿早钻到三娘背后,顺手抽转枪,拖篙势往三娘腰眼里便刺。三娘见劈空,吃了一惊,忙转马,把刀横往后面下三路扫去。说时迟,丽卿的枪已刺着三娘的护腰兜儿上,只争得未曾透入;那时快,三娘的刀掉转来,恰好当的一声,刀背格在枪的古定上,这叫做大勾手。丽卿吃他扫开枪,也抢了个空,豁地两匹马都分开。丽卿抢在林冲那边,三娘抢在希真这边,中间隔得不远,都兜转马头立定了,喘着气厮看。但见满地月华,露水明亮。希真、永清望见,都连叫可惜可惜。那边林冲替三娘捏了把汗,叫声惭愧。三娘喘呼呼地骂道:“险些儿着了贱人的手。”丽卿道:“造化你这婆娘。”两个又交马斗了二十多合,仍是一样,大家都不济事,都带转马回本阵去了。

丽卿到阵里下了马,解去了裙子,女兵接去收了,露出大红湖绉单叉裤,盘膝坐在月亮地上,说道:“且等马收收汗,再去战这婆娘,不赢他誓不回营。”永清也下马道:“姐姐何苦如此,再战时,待小弟放一枝冷箭,射倒他罢休。”丽卿道:“不要,不要。若是暗算赢了他,也吃人笑,这厮死了也不佩服。”希真道:“你也厮强,就着兄弟帮你打甚紧!”丽卿道:“不妨,我自己好射他。方才可惜,已诱得进了路,却被他溜撒滑了去。”说罢,便绰枪上马。军士们添换了火把,仍就起鼓出阵。扈三娘回阵也下了马,叫军士取水来吃了几碗,解下白绫缠头,抹抹汗,松下了背上方旗,略坐坐,喘息定了。听得对阵起鼓,仍提刀上马。林冲道:“贤妹如果不见输赢,不如罢休,还是用计的好。”三娘道:“林哥哥放心,奴定要结果这小贱人。”当时纵马后出,丽卿已在阵上。

两个更不打话,交马便战,刀来枪往,枪去刀迎,又并了五六十合,毫不分上下。丽卿想着法儿诱他,三娘再不上当。丽卿带转马头往斜刺里便走,三娘叫道:“识得你的臭弓箭,谁来怕你!”纵马追来。丽卿挂了枪,拈弓搭箭,回身便射。三娘月光下看得箭来,把刀去一隔,只听铮的一声,正射在绣鸾刀的龙口上,火光四迸。那时最快,说不了,丽卿第二枝箭又到。三娘却不防到丽卿的连珠箭,急忙躲闪,那枝箭从耳朵边擦擦的穿过,觉得箭翎拂着有些疼痛。三娘吃一惊,不敢追赶,回马便走。丽卿兜回马,第三枝箭对三娘后心射来。三娘听得背后弓弦响,使一个镫里藏身。丽卿又射个空,大怒道:“我射倒你马,看你走那里去!”

这分际,希真、林冲都放马过坟心界,各照顾自己的人。只见丽卿倒追三娘转来,正待放箭射那银鬃马,弓未开满,三娘早已将右手的刀挂了,取出那五爪锦龙套索的撒过来。丽卿闪不迭,忙把弓来隔,左臂上早被搭住,三娘便收了丝绦。丽卿撇了弓箭,要用手去夺,月光影里,看见丝绦上近身数尺都是利钩,手近不得,急抽出宝剑要去割那丝绦。吃三娘尽力一拖,丽卿用力一挣,两骑马都打了个蹭蹬。林冲见搭住了丽卿,骤马挺矛直奔过来。三娘见有帮手,便将左手的刀也挂了,索性两手用力来扯丽卿。正还两相凝住,希真早已挺矛出马,挡住林冲。丽卿却心生一计,便顺着三娘拖势直冲过去,手起一剑,向三娘面门劈去,三娘急起左手,夺住丽卿的剑,丽卿左手便扭住三娘,三娘急撇丝绦回手相扭。那两马八蹄在场上打了几个团团。只听得丽卿喝声下去,两人一齐翻下马来。林冲大惊,急撇希真来救三娘。丽卿早已翻身上马,插剑取枪,与希真一齐刺林冲。林冲无心恋战,就地下抢了三娘,飞马逃回本阵。看那三娘,早已被丽卿颈上扼死。林冲大怒道:“丽卿这贱人,下出如此毒手,我今日不报此仇,誓不为人!”便教数卒舁三娘尸身回城里去。这里急挥全军,尽力掩上。

此时希真、丽卿已回阵中,见林冲大队掩来,希真便吩咐众将道:“你们轮流抵御,只许败,不许胜,诱他数十里。待他自退,然后再追,自有妙遇也。”众将领诺。林冲已杀到面前,祝永清一马当先敌住林冲。林冲大叫:“那狠心毒计的贱人出来见我!”永清大喝:“贱配军,到此还不服输!”林冲大怒,振奋军威,挺矛直取永清。永清不慌不忙,展开画戟迎斗。一边计在诱敌,自觉安闲;一边志在报仇,独奋武怒。两边一来一往,斗到四十余合,永清诈作力乏,虚幌一戟,勒马而走。林冲骤马追上,左边邓飞,右边马麟,一齐挥众掩来,官军挡不住,纷纷逃走。林冲追上一段,栾廷玉挺枪骤出,挡住林冲,大喝:“贱配军,休得无礼!”林冲道:“你将毒心的贱人献上,便饶你不追。”来廷玉道:“你且将王氏夫妻头颅还了我再说。”林冲听了这话,怒气填胸,不顾死活杀上来。栾廷玉斗了二十余合,林冲勇猛异常,廷玉只得拖枪而走。贼军喊杀动地,蜂拥而来,官军不敢迎战,飞速前逃。此时西山月落,天已黎明,林冲望见丽卿在官军队里,大叫道:“贼婆娘转来,与你并三百合!”丽卿大怒,抡枪回马,直奔林冲,大叫:“你们两个死得不够,还要来讨添头!”林冲咬牙切齿道:“我今日不戳杀你,誓不回城!”丽卿一味笑嘻嘻的迎斗林冲。斗不数合,丽卿回头见本阵已退远,急忙勒马奔回。林冲那里肯舍,与邓飞、马麟领兵狠命追来。丽卿马快,早已远远逃去。林冲又追上一大段路,只听得官军队一声鸣金,一齐立定,万年从左边杀出敌住邓飞,廷芳从右边杀出敌住马麟,希真从中央杀出敌住林冲。六人六骑,六般军器,扭住便斗,两阵鼓角喧天,呐喊振地。

大战了好一回,太阳离地三尺,已是辰牌,林冲早已追上六十余里。林冲忽然想道:“陈希真只望后退,必有诡计。我此刻人马大半在此,城中所留无几,却不稳便。”想至此际,大为着急,只见希真又退去了,林冲便止住军马不追,忙改后队作前队,叫邓飞、马磷断后,自己领一半人马飞速回城。希真见林冲一退,即便挥军掩杀过来。邓飞、马麟见官军杀转,即忙率众奋勇拦住。谁知起先盛气而来,此刻顾后而返,军心惶惑,锐气顿消。希真吩咐各队擂起战鼓,画角齐鸣,官军呐喊一声,杀气风生,二万名锐卒,风驰电卷而来,霎时间喊杀连天,贼兵纷纷溃散。邓飞、马麟严行约束,不能禁止。陈希真、祝永清、陈丽卿、祝万年、栾廷玉、栾廷芳一齐追上。娄熊念被擒之耻,见邓飞在前,便骤马追去,邓飞急忙还斗。两人奋力相敌,狠斗数合,娄熊搠伤邓飞,邓飞却打死了娄熊。栾廷王急忙追上,救娄熊不及,顺手一枪,刺邓飞于马下。马麟逃入乱军丛中,吃栾廷芳看见,骤马追入阵中。马麟急回头一看,廷芳一刀,早已头颅飞去。贼军鸟骇兽走,霎时溃散已尽。希真便命全军火速赶上,追击林冲。林冲一心记挂城中,那里还敢返斗,况且此时离希真已远,便一口气赶到城下。到得城下,方才叫声苦,只见那城上已尽是广平府官军旗号了。

原来刘广领了苟桓、刘麒、刘麟、真祥麟、范成龙,由清水溪一直抄入,黎明时节已到濮州城前。当时领兵直逼城下。城内张横、张顺得了清水溪的伏路探报,早已晓得,见军官到来,悉力备御。刘广见贼军备御,便传令奋勇攻城。城上灰瓶石子,铁桶也似守住。刘广与苟桓踌躇商议,苟桓道:“我们既已到此,且只管尽力攻打。此刻贼人强打精神拒敌我们,我们休要让他。况且林冲那枝军马,我料陈统制必定破得。若此路一破,城内军心惶惑,此城立破矣。”刘广称是,又道:“我此刻可将兵马分作四队,其三队分攻东西北三门,留出南门,使他有条出路,他自然弃城得快了。我却用那一队人马伏在魏河渡口,邀击其归路,可令他全师覆没。”

当下计议已定,便派刘麟率领水军二千截住魏河,苟桓领兵四千陆地埋伏。这里真样麟攻东门,范成龙攻西门,刘广领刘麒亲攻北门,一齐枪炮弓矢,卷上城去。自黎明攻起,到了已牌时分,城中不闻林冲消息,果然人心惶惑。刘广见贼兵守法渐乱,使命布上云梯,刘广亲自当先登城。刘麒见父亲登城,即忙跟了上去。众将见主帅及公子俱已登城,便舍死忘生一齐冲上。刘广勇猛当先,一柄大刀横砍贼人,贼人大乱,登时官军布满城上,北门已破。贼兵不待主将号令,早已纷纷奔出南门。张横、张顺知不是头,也急忙从南门逃出。那边真祥麟已杀入东门,范成龙已杀入西门。刘广入城,城中贼兵溃散已尽。刘广便传令将旌旗插在城上,派兵登城守备,一面出榜安民,一面差真祥麟、范成龙去追捉张横、张顺。

那张横、张顺逃出南门,身边尚有千余名从骑,一抹地奔到魏河。正还未到渡口,只听得林子里一声炮响,一彪官军杀出。为首一员将官,手提黄金双锏,正是刘麟,大喝道:“逆贼逃向何处”张横、张顺大怒,回顾众人道:“我们杀了这厮再去,走的不算好汉。”众人一齐奋勇迎杀。正在呼斗,忽背后一声呐喊,又是一彪官军杀来,乃是真祥麟、范成龙从背面杀来。众贼前后受攻,支持不得。张横、张顺一面苦斗,一面叫:“众儿郎休要走!”那众贼早已不由分说,纷纷溃散。二张即忙舍命杀出,夺条血路而走,身边从骑只剩三百。行不数里,林子里又是一彪官军杀出,苟桓跃马横刀,拦住去路。张横,张顺正欲迎敌,回头一看,那三百从骑已逃走不知去向了。张横对张顺道:“兄弟,今日我和你同死。”一齐杀奔苟桓。苟桓见他只得二人,便叫众军士打个圈子,团团围定,自己单刀匹马,直取张横、张顺。二人本是好手,更兼今日有死无生,拼命死斗,自然十分凶猛。幸系苟桓手下亦不平弱,足足抵敌得住。当时围场三骑马,团花簇锦的斗了四十余合,不分胜负。此时刘麟、真祥麟、范成龙已到。苟桓战了多时,不能取胜,便又斗数合,诈作力乏,虚掩一刀,回马而走。张横骤马追上,张顺急叫:“哥哥休中他拖刀计!”活未绝,苟桓一刀劈去,张横急闪过。张顺救哥哥要紧,骤马赶上。苟桓刀劈个空,却又撞着张顺,苟桓便乘势刀背打去。张顺闪个不迭,翻身下马。张横急救张顺,刘麟一马早到,将张顺就地抓去。张横急追刘麟,苟桓便从后追上,摆开大刀,舒出左臂,将张横背后勒甲丝绦揪住,用力一扯。张横用力一挣,苟桓便用刀柄尽力一敲。张横挡不住,翻身下马,众军一齐上前捆捉去了。苟桓便会合刘麟、真祥麟、范成龙,押解张横、张顺,一齐回转濮州,由南门迸城。

那边林冲己在攻打北门。刘广接着苟桓等,解到张横、张顺,大喜,便将二张捆绑了,押到城上,指与林冲看。林冲大怒,恨不得跳上城来乱砍,奈贼兵早已志丧气尽,毫无斗心。希真大军已由背后杀来,刘广便令开门出战。林冲到了此际,腹背受敌,饶你武艺通天。早已无能为力,更兼手下兵卒散亡已尽,官军四面杀来,如何抵挡得住,只得大吼一声,舞着一技蛇矛,落荒而走。祝永清、刘麟见了,一齐追上。林冲一枝蛇矛,带招架,带逃走,溜脱了性命,身边只剩得几十个人。逃出濮州地界,暮色已深,栖身古庙之中,打了火食。渐渐月轮推上,照得殿庑明亮。林冲抬头看那庙中神灵,想起那年雪夜草料场之事,宛然这般景象,一阵心酸,不觉泪如泉涌。渐渐定了神志,看旁边几个兵丁伴着,也是没声没气。林冲前情后节想了一回,又想到今日之事,暗想:“这事怎好?公明哥哥把濮州交付于我,原是万金重任。我固王英夫妻死得太惨,急图报仇,却是卤莽了些。不料陈希真串同刘广,袭取城池,直弄到兵散将亡,一败涂地,我林冲直如此命悭。如今欲图恢复,实实无计可施。若回梁山,有何面目。又不知山寨中被困情形,近日怎地模样,好生记挂,只有且回山去。”等到天明,林冲一路垂头丧气,意懒心灰。不日到了梁山,诉说濮州失陷之事,宋江、吴用等一齐惊倒。林冲自此终日长吁短叹,眠食减损,渐渐颓唐。按下慢表。

且说陈希真逐去林冲,与刘广会合兵马,一同进城。众将见两日之内收复一城,无不欢喜。当将张横、张顺解往大名府监禁,谨将恢复事宜,申奏朝廷,这里开筵庆贺。不数日,朝廷恩旨下来,加封陈希真怀化将军、顺诚子,标下众将均各按功升赏,从优奖励,就敕兴兵进剿梁山。希真等谢恩讫,便回本任,简练军马。这一回已将濮州之事交代明白,下一回再说云天彪攻复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