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长篇小说·荡寇志 2
作者简介
俞万春(1794-1849),字仲华,号忽来道人。浙江山阴(今绍兴)人。早年曾多次随父镇压农民起义,对农民起义军有刻骨仇恨。后受父亲嘱托,用22年时间,写成长篇小说《荡寇志》。但未及修饰即病逝,后由其子俞龙光代为润色。咸丰三年(1853)刊行于世。原稿取名《荡寇志》,成书改署《结水浒》。《荡寇志》,秉承金圣叹“惊恶梦”的意愿,演化为攻杀剿灭梁山泊众头领的故事情节。《荡寇志》与原书的发展逻辑相悖,故而成文时难免陷入窘境。但诚如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所论:“书中造事行文,有时几欲摩前传之垒;采录景象,亦颇有施、罗所未试者。在纠缠旧作之同类小说中,盖差为佼佼者矣。”
结水浒全传
山阴忽来道人俞万春仲华甫手著
这一部书,名唤作《荡寇志》。看官,你道这书为何而作?缘施耐庵先生《水浒传》并不以宋江为忠义。众位只须看他一路笔意,无一字不描写宋江的奸恶。其所以称他忠义者,正为口里忠义,心里强盗,愈形出大奸大恶也。圣叹先生批得明明白白:忠于何在?义于何在?总而言之,既是忠义必不做强盗,既是强盗必不算忠义。乃有罗贯中者,忽撰出一部《后水浒》来,竟说得宋江是真忠真义。从此天下后世做强盗的,无不看了宋江的样:心里强盗,口里忠义。杀人放火也叫忠义,打家劫舍也叫忠义,戕官拒捕、攻城陷邑也叫忠义。看官你想,这唤做什么说话?真是邪说淫辞,坏人心术,贻害无穷。此等书,若容他存留人间,成何事体!莫道小说闲书不关紧要,须知越是小说闲书越发播传得快,茶坊酒肆,灯前月下,人人喜说,个个爱听。他这部书既已刊刻行世,在下亦不能禁止他。因想当年宋江,并没有受招安、平方腊的话,只有被张叔夜擒拿正法一句话。如今他既妄造伪言,抹煞真事。我亦何妨提明真事,破他伪言,使天下后世深明盗贼、忠义之辨,丝毫不容假借。况梦中既受嘱于真灵,灯下更难已于笔墨。看官须知:这部书乃是结耐庵之《前水浒传》,与《后水浒》绝无交涉也。本意已明,请看正传。
第七十六回 九松浦父女扬威 风云庄祖孙纳客
却说当日飞龙岭上黑店里那妇人,同若干火家,外面又有接应的,刀枪棒棍,把丽卿团团围住厮杀。希真恐有人逃去报信,把店门截住,杀那逃走的,不好上前来帮。原来那丽卿受他父亲传授,有空手入白刃的手段,便是枪戟如麻,他空着手也进得去,何况当日手里有那口青錞宝剑,那里把那些人放在眼里。只见那口剑和身子在枪戟丛里飞舞旋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好一似黑云影里的闪电一般,霍霍的飞来飞去,捉摸不定。但见那四边头颅乱滚,血雨横飞。杀得那些鸟男女叫苦连天,各逃性命。往前门来的,吃希真截住,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砍一双,都纷纷往后面逃走。只剩得那妇人一个,正待想走,被丽卿闪开柳腰,左臂一卷,夹住那把钢叉,右脚卖一步进,那口剑顺着手横削去,正砍中那妇人鼻梁上,半个脑盖已飞去了,仰面就倒。
丽卿转身同希真赶出柜台里面,见那大汉尚未曾死,倒在血泊里挣扎不得。希真揪起来,掷在柜台上,喝问道:“你这厮开了几年黑店?那个叫你做眼?”那大汉睁起眼道:“你要杀便杀,何必多问!”希真、丽卿俱大怒,一顿刀剑,剁成肉泥。丽卿又提着剑去前前后后搜寻一回,不见一人;又去那死不透的身上找补了几剑,杀得尸首满地,血污狼藉。希真道:“眼见这厮还有后门,吃他逃了,我们快走罢!”连忙去槽上牵了马,都拴在房门首,鞍子却好都未揭;连忙去打好两个包袱,又去替那庄家的包袱打了,并一切行车都收拾起,捎在那枣骝马上;又去跨了腰刀,提了朴刀,把丽卿的弓、箭、枪并那剑鞘一齐带出,把马牵出店门外。却只不见了丽卿,恨得那老儿只得把马从复拴了,兵器丢在地下,拿着朴刀,重走入店里,到院子中高叫道:“好请动身了!还有什么放心不下?”只见那丽卿从厨房里走出来,腰里插着那口剑,做了十几个草把儿夹在怀里,手里又点着一个,去那前前后后放火。希真道:“走我们的路罢了,务要去烧他做甚?”丽卿道:“不烧了,留着他做幌子?叫他识得我老爷的手段!”丽卿去各处都点着了,忽然看见那串野味挂在房门上,仍复取来。希真道:“我真被你欧死!”同出店门,他且把剑上血就死人身上擦干净了,插在鞘里,把那串野味挑在枪上,系好了弓箭,跨了剑,提了枪。看那店里,哗哗剥剥的爆响,各处房屋窗格门户里,都骨都都的冒出浓烟来,火光已是透发。希真只得等了他歇,埋怨道:“只管慢腾腾的,万一有大伙追来怎好?”丽卿一面上马道:“这般男女,来两万也扫净了他!”
希真牵着那枣骝马走下岭来,却不见庄家踪迹。希真道:“这人不知怎么了,反是我害了他也。”走下平地又三里多路,又恐有人追。只见前面林子里,那庄家在那里竖着扁担探望。看见那岭上烈焰障天,火光大起,料着他父子们得胜,便迎上来。只见希真二人浑身血污,庄家欢喜道:“二位官人脱身也。”希真看见庄家,也甚欢喜,问道:“你不曾伤损么?”庄家道:“左边臂膊上着打了一下,却吃我走得快,还不怎的。二位官人倒还好?”丽卿道:“容得那厮们展手脚!”庄家去把包袱行李配好,穿上扁担挑了。希真上了马道:“我们须紧走几步,防恐后面来追。你恐跟我们马不上,包袱权把与我们,你轻了好走。”庄家道:“不妨,小人好脚步,二位只顾自走。”
三人紧走了二十余里,回头看那火光已远,却无人追赶。希真略放了心,缓辔而行。希真道:“我儿惭愧!鬼使神差,被你看见,险些着了毒手。却怎的被你识破?”丽卿把那挖板的
话说了一遍,又说道:“怪得那馒头馅不象猪羊牛肉,肝涅涅的,原来就是人肉。此刻想起来,好不心泛!”庄家道:“不好了,我也饱吃了一顿。”希真道:“吃也吃了,想他做甚。幸而我不曾吃,不然道法都被他败了。方才也是我大意,不曾顾盼得。幸而天可怜见,着你打眼。”丽卿道:“他这般掩饰,爹爹如何留心得。”希真道:“你不知道,我这面祭炼的乾元宝镜,运动罡气在上面,能教他黑夜生光,数里内的吉凶也照得出。我因恐耗精神,不敢轻用,险些坏事。”
父女二人说着话,又行了十里之遥。正是冷艳山脚边,一望平阳,直落北去,并没个人烟村舍。只见那夕阳在山,苍翠万变。丽卿在马上喜孜孜的正看那山水,希真远远望见前面转湾头一带松林,说道:“这等所在,防有歹人。”叫庄家说道:“大哥,休辞辛昔,我们大宽转往那边走,不要进林子里去。”说不了,只听得一片价锣响,山谷应声,林子里拥出一彪人来。那庄家大惊道:“怎好?那边大伙强人来也!”丽卿道:“你休慌,把我这枪上的虫蚁儿摘去,待我结果了这厮们好走。”希真道:“你不要卤莽,且等我看来。”望去只见那边约有一百多喽啰,为头有两个人骑马,都出林子来。
原来那两个正是冷艳山的强徒,一个是飞天元帅邝金龙,生得赤须蓝脸,使一根金顶狼牙棒,兖州人氏,因一口气上杀了本地一家大富户,奔这山来落草;一个是摄魂将军沙摩海,本是个教门回子,因盗了人的马,刃伤事主,逃在江湖上,教门不肯容他,来投邝金龙一同为盗,生得疙瘩麻脸,使一口九环截头大砍刀。那两个魔君啸聚了五七百人,占了这座冷艳山,打家劫舍,抢夺过往客商,已自投在梁山泊的麾下,年年纳些供奉,早晚要去入伙。那飞龙岭上的黑店,正是与他做眼的。当日两个强徒在山寨里,望见飞龙岭火起,正差人去探听。半路上迎着得命逃回的捣子,又那小店里不曾动手的人,一齐回山寨,报知了两个大王。那两个大王大惊大怒。沙摩海便叫:“差得力头目,带孩儿们去捉这厮们!”邝金龙道:“不好,邓云、诸大娘都吃他杀了,那厮两个必然了得,我和你须亲自去走遭。那厮们既说到山东沂州府去,必从山下九松浦经过,我们抄近,就那里斜刺截出,怕那厮走那里去!”两个强徒商量了,当时结束,点了一百多人,其余都叫看守山寨,便一齐杀出九松浦。探得希真还不曾过去,便迎上来。
希真当时看见这两个大汉骑着马,便对庄家道:“你把担儿靠后。卿儿随我来,索性扫荡了这厮。”丽卿一把拉住了老儿。道:“爹爹,你不要去,这几个贼男女,把与孩儿杀了罢!”希真道:“江湖上尽有好汉,你不要轻敌。”丽卿拉着老儿道:“我不。我只要自己一个人去!杀不过时,你再来帮我。”希真道:“你这丫头,见了厮杀,好道撞见了亲外婆。既要去时,我和你换转了马。须要小心,输了休来见我。”丽卿大喜,当时绰了那枝梨花古定枪,骑了老子的枣骝火炭马,奔上前去。希真惟恐有失,在后面尾着他。说时迟,那时快,希真父女在此商量,那邝金龙、沙摩海已逼近了一段,就在那山光里摆开杀上来。那匹枣骝马看见有人来厮杀,双耳竖起,长嘶了一声,不待加鞭,泼喇喇的放开四个蹄子直冲过去。丽卿在马上挺着那枝梨花枪,绽破樱桃,大喝:“无知贼子,快采纳命!”邝金龙大写道:“你们是那里来的撮鸟,敢来搅乱大王的道路!”丽卿道:“特把你们来祭枪,欢喜死的都上来。”邝金龙大怒道:“我着人相帮,不算好汉。”回顾众人道:“你们且扎柱,看我单擒这厮。”飞马过来,轮开金顶狼牙棒,拦腰便打。丽卿挺枪接战。斗了十五六个口合,沙摩海见邝金龙不能取胜,提那口九环大砍刀,纵马助战。丽卿展开那枝枪,敌住两般兵器,撒圆了解数,又战了十余合。那枝梨花枪,浑身上下飕飕的,分明是银龙探爪,怪蟒翻身。两个强贼,一个美人,好一场恶战。
陈希真在后面一望之地,看女儿使开了枪,端的神出鬼没,暗暗喝彩道:“好个女孩儿,不枉老夫一番传授!”那邝金龙、沙摩海使尽平生本事,兀自不能取胜。那些喽啰胡哨呐喊,刀枪剑戟一拥杀上来。希真看见,恐女儿有失,大喝:“我儿精细着,我来助你!”便把马一夹,上前两步,挂了朴刀,双手画起印诀,念动真言,运口罡气吹入,向空撒放,半天里豁硠硠的起了个震天震地的大霹雳,轰得那山摇地动,空中那些雷火撇历扑碌成块成团的跌下来。四面狂风大起。那些喽啰都惊得呆了,人人胆战;个个心惊,谁敢向前。原来那陈丽卿本是雷部中一位正神降凡,得那个霹雳助他的威势,精神越发使出来。少刻,只见杀气影里,沙摩海中枪落马。邝金龙吃那一惊,不敢恋战,卖个破绽,拖了狼牙棒往斜刺里就走。丽卿大叫道:“走到那里去!”随后追来。那邝金龙正要用拖棒计,吃那匹枣骝马快,早已赶上。邝金龙刚回身横得棒转,丽卿乖觉,早已识得,便把那枝枪往里追开狼牙棒,又往下一捺,枪央直挑上来,对咽喉里便刺。邝金龙急问,吃那枪锋把喉管割断。丽卿乘势把枪往外一摆,呜呼哀哉,倒撞下马来,又去复了一枪。正是:两个强徒离世界,一双恶鬼到阴司。
那些喽啰只恨爷娘少生两条腿,弃棒抛枪各逃性命。丽卿追上去,赶着一枪一个,尸首都撅得老远。希真也追上来,相帮做了几个,叫道:“我儿歇手,随他们去罢。”丽卿按倒了一个,收住马,把枪点在他心窝上,喝道:“不许动!动一动,与你个透明窟窿。我且问你,山上还有多少鸟强盗?”那喽啰捧着枪头道:“……好……好汉,只……只得这两个。不干小人事,上……上命差遣。饶了狗命,还有……八……八九十岁的老母。”丽卿道:“要杀你,也不管你有没有老母。你有老母,谁教你做这勾当?如今只留你的鸟嘴去说,还有强盗,叫他尽数一发来。快快去说,姑娘在这里等!”喽啰道:“小……小人去说。”只听背后一人道:“好一个姑娘,你还杀得不畅快,还要等甚?”丽卿回头看时,却是希真,自知失言,不觉都笑起来。希真去接了那枝梨花枪,道:“我们趁早走罢。”
两骑马仍归旧路,只见那山霭濛笼,月已舒光。丽卿道:“爹爹,方才天上这大霹雳,好奇怪,又没半点云彩!”希真道:“你难道不知是我放的?”丽卿大喜。希真道:“雷霆,天之威令,不比风雾,可以胡乱戏弄。今不得已而用,只好到地头醮谢了。庄家处瞒得过,且不可说。我方才看你那枪法,果然去得。在家操练,倒还有些破绽,上起阵来反觉分外清灵。初次出马,便如此得采,我好喜也。”只见那庄家担了行李上来,丽卿道:“强盗都杀完了,我们走罢。”庄家也欢喜说道:“二位客官,真是两位天神。江湖上好汉,小人也略见几个,那有这般了得。方才无故起这个青天雷,也想是二位的洪福。”父女二人暗笑。
三人一齐进发,只见方才那些杀翻的,死的已是不动了,半死的还有几个在那里挣扎。不多时,三人穿过那座大松林,早见那半轮明月当天,照耀得山林寂静,如同白昼。又赶了一程,希真道:“我们且就这山脚边略歇歇马。”父女二人都下了马,庄家亦歇下担儿,便在一块山石上取出些干粮充饥,两匹马权放在水草边去啃青。丽卿道:“这匹枣骝马端的好,来往回转都随着人的意儿。恁般的厮杀,他却不用人照顾。好爹爹,把与孩儿骑了罢。”希真道:“你既这般爱他,就把与你骑了。”丽卿大喜。少刻,希真道:“我们不可久停了,直北去,尚有七八十里,方有宿头。再俄延,恐月亮落了,不好走。”三人遂都起身,趁着好月色,穿林渡涧,走勾多时,离得那座大山远了。走的尽是平津大路。那半轮明月渐渐的往西山里坠下去。又好歇,希真马上回头,看那房心二宿正中,四月初旬天气,已是子末五初时分。希真正待打火点灯笼,庄家把手指着路旁树林里道:“那边好像有灯火光。”希真、丽卿都道:“果然是有人家,我们一同岔过去。”
三人走过林子背后,不多路,只见现出一座大庄园来,余外又有许多人家,路口三座大碉楼,正是那座庄园门首灯火明亮。原来那家人家正做佛事,众僧才散。希真跳下马来,把朴刀递与女儿接了,到那家门首,对个庄客唱喏道:“小可东京差官,往山东公干,途遇歹人打劫,厮杀脱命。路过宝庄,借宿一宵,明日一早便行,拜纳房金。”那庄客看了一看道:“汉子,我们这里不是客店。前去不过十来里,便有宿头。”希真道:“明知府上非客店,无奈路远夜深,方便则个。”庄客道:“我们已是大半夜不睡,你休来讨厌。”希真未及回答,丽卿在马上道:“你不借宿便罢,怎么是讨厌?”希真止住女儿道:“你不许多说,我们去休。”里面又一个老庄客出来,说道:“客官,并非我们不留你,实因今夜已久。”希真对女儿道:“我儿,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何必执着,去休,去休!”
正欲上马,只见里面一个少年出来,问道:“什么事啰唣?”在客道:“有三个客人,这等时分,硬要来投宿,你道好笑么?小官人不必去睬他。”那小官人便去庄客手里夺个提灯来,照看了他们二人一看,说道:“二位客官,且慢行。”便问了来历,又知是厮杀脱命。那小官人便道:“二位请少住,我去就来。”说罢,连忙进去了。不多时,那小官人出来,吩咐道:“已禀过老相公,叫请二位进来。”庄客没奈何,只得把火来照,那小官人便自去开了中门。丽卿也下马,三人都进来。小官人便叫庄客把头口牵去后面槽上喂养,又叫把那间耳房床铺让出,又叫把房里灯火点了,指点那庄家把行李挑入耳房里去,说道:“客官想未曾吃饭,快教厨房预备。”希真深深唱个喏,道:“萍水相逢,如此滋扰,实属不安。”小官人道:“休这般说。未闻二位上姓。”希真道:“小可姓王。”小官人又问道:“这位少年客官上姓?”希真道:“便是小儿。”希真道:“官人上姓?”小官人道:“小可家姓云。”希真道:“尊府几位大人?”小官人道:“只家祖、家慈在堂,家父出外。”希真欠身道:“祈转致叱名。”小官人谦让。只见庄客搬出饭来,却只是些蔬菜。小官人眉峰一绉,道:“不瞒二位客官说,今日寒舍作佛事,未有荤腥,胡乱请用些。小可不及奉陪。”希真称谢。那小官人自进内去了。
希真只得叫庄家同坐,吃了一回,起身去那耳房里一看,只有两个床铺,又不甚大。希真对庄家道:“大哥乏了,先睡。”对丽卿道:“我儿,你也辛苦,且权去躺躺。天不久将明,我在你床前运会坐动便了。”丽卿道:“杀这班贼男女算甚辛苦;便陪奉爹爹坐坐罢。”庄客来收碗筷,丽卿随:“大哥,如有热水乞付些。”庄客道:“热水却无。”只见小官人出来,听见说道:“热水怎么没有?快去厨房里取来!”庄客只得去提了一桶来。丽卿起身道个万福,便去净了手面;又去取那枝梨花古定枪,那口青錞剑,去热水里洗抹了。
那小官人灯光下,见那希真二人的模样,正在惊疑,又见那两般兵器,烂银也似的,一发吃惊,便去立在水桶边,看他洗毕。丽卿收了兵器,又唱了个喏。希真道:“官人何不请坐?”那小官人一面携着希真的手,同进耳房里坐地。希真同小官人坐在铺沿上。只得一张椅子,丽卿去坐了。那庄家已是鼾鼾的同死人一般,在那个铺上挺着。小官人一面问道:“二位客官方才说什么遇着歹人厮杀得脱,愿闻其详。”希真把那飞龙岭一节才说得头起,丽卿嘴快,便抢过去,把那怎的落黑店,怎的挖开那板,怎的张见那人肉作坊,怎的杀了那班贼男女,怎的放火烧了他的巢穴,怎的下岭到那冷艳山,怎的遇见两个贼强盗,带着若干喽啰,……希真恐他说出放雷的话来,忙喝住道:“长辈在此说话,你这般乱抢,什么规矩!”丽卿笑着低下头,不敢做声。那小官人却不甚晓得东京口音,听他那莺啭喉燕语,洁洁汩汩的,已是辨得大半,心中大喜,立起身道:“二位客官且莫睡,请少坐。”出了房门,飞跑进去了。
希真埋怨丽卿道:“你这厮恁地教不理,方才素性道起万福来,吃人看破怎好?”丽卿笑道:“悔气,没来由做了多日的男子,好不自在。”只听里面一片声的叫“开厅门”。那小官人跑出来,到耳房门边道:“家祖请二位客官里面相见。”希真与丽卿忙随那小官人进内。只见里面厅上,灯烛辉煌,几个小厮掌着灯,照那云太公出来。希真看那太公时,河目海口,鹤发苍髯,堂堂八尺身材,穿一领紫绢道袍,头戴鱼尾方巾。希真忙迎上厅中,一边施礼,那太公连忙一只手拉住袖子回礼,便请上坐。云太公道:“适才村汉无知,说什么过往客人投宿,以致简慢。幸小孙看见,识得二位英雄。特请开罪。”希真拜谢道:“仓忙旅客,得托广厦,已属万幸;何期世见青睐,又沐谦光。”云大公吩咐叫厨房杀鸡宰鹅,准备酒撰,一面动问二位在东京官居何职,到山东有何公干,却为何又从敝地经过,怎的遇着强人。希真道:“晚生姓王名勋,在东京充殿帅府制使,奉着钧旨到山东沂州府等处采办花石纲;这个是犬子王荣,叫他路上做个伴当,因顺便探个亲戚,惊动贵地。”又把那飞龙岭、冷艳山的事细说一遍。
云大公大喜道:“二位果然是大豪杰。那两个强徒,一个是飞天元帅邝金龙,一个是摄魂将军沙摩海。这厮们屡次烦恼村坊。那飞龙岭上黑店,是与他做眼的,来往客商俱受其累,官兵又不肯去收捕他。那厮倚仗着山东梁山泊的大伙,无恶不作,几处市镇,被他搅乱得都散了。老夫这里叫做风云庄,共有六百多家,只是风云二姓。我这里深防那厮来滋扰,是老夫与一位风姓的英雄,叫做风会,为首倡募义勇,设立碉楼木卡,土阖濠沟,防备着那厮。那厮们倒也识得风头,这里却不敢来。今被贤乔梓一阵扫绝,为万家除害,实属可敬。老夫东京也到过几次,颇亦结识几位好汉,却怎的不识仁兄?”希真道:“晚生系微职新进,未及追随。敢问老相公间阅。”云太公道:“老夫姓云名威,表字子仪,本处人氏。少年时因军功上,曾滥叨都监。神宗年间征讨契丹,在边庭上五年,屡沐皇恩。只恨自己不小心,三十六岁那年,追贼抢险,左臂上中了鸟枪铅子。虽经医治好了,只因流血太多,筋都挛了,骨头也有些损伤,不能动掸,只得告退,辜负了官家也说不得。今年七十一岁了,精神还好;只是一臂已废,全身无用。我有个儿子,今年三十八岁,名唤天彪,颇有些武艺。平日最是爱慕汉寿亭侯关武安王的为人,使一口偃月钢刀,寻常人也近他不得。老夫胡乱教他些兵法,也理会得。老种经略相公十分爱他,一力抬举,感激圣恩,直超他做到总管,现在总督山东景阳镇陆路兵马。仁兄前去,正到那里,老夫大胆,托寄一家信可否?”希真道:“此却极便。既有府报,晚生送去。”云威谢了。只见酒食已备好,搬出厅上。云威让希真二人坐了客席,自同孙子坐了主位,开怀畅饮。云威回顾那小官人,对希真说道:“这个小孙,便是他的儿子,名唤云龙,今年十七岁了。十八样武艺也略省得些。只是老手夫废,不能指拨他。叫他父亲带了去,他父亲务要留在我身边。”希真道:“这是大官人的孝思,不可拂他。”丽卿看那云龙,面如满月,唇如抹硃,戴一顶束发紫金冠,穿一领桃红团花道袍,生得十分俊俏。云龙也不落眼的看那丽卿,暗想道:“此人这般文弱,倒像个好女子,却怎的邝金龙、沙摩海都吃他一人杀了?我明日和他比试看。”云威、希真二人,一面饮酒,一面谈心。丽卿、云龙陪奉着。
谯楼五更,丽卿望外看道:“天要变了,怪道日里那般潮湿。”不多时,黑云压屋,凉飙骤至,霹雳震天,电光射地,霎时大雨如注,檐前瀑布漰湃,好一似万马奔腾。希真皱眉道:“天明便要动身,这般大雨怎好!”云威道:“仁兄休这般说,难得光降敝地,宽住几日。”希真道:“已是深扰,只恐误了限期。”云威道:“此刻总走不得,夜来辛苦,权去将息。”云威自己掌火,引到厅后面测首一间精雅书房,两张桶木榻床,被褥帐子俱已另外设好,房里桌椅摆设。希真的行李已放在里面。希真谢了。云威叫了安歇,领了孙儿自去了。希真父女上床去睡。天已大明,那雨越下得大了。
早上庄客们起来,方知道夜来两个客官杀了冷艳山的强盗,又去细问了庄家,一发惊骇。少刻,云威出堂,吩咐庄客:“整办酒筵,务要美好。”又叫庄客:“去后庄看风大官人归家不曾,如已归家,一发请来相见。”巳牌时分,希真父女起来。那云龙挨房门进来,问候毕,丽卿还未下床。云龙便坐下,七长八短的和丽卿扳谈。那丽卿有许多遮掩的事要做,吃他纠缠定了,举动不得。希真只得把他演了出去,同到厅上与云威相见。丽卿忙去关了房门,色色做完,装束好,方去把房门开了。已有庄客进来送汤送水,自不必说。丽卿到厅上见了云威,各慰劳已毕,那雨兀自未住。早饭罢,已是晌午。希真同云威论些古今兴废,行兵布阵的话,说得十分入港。丽卿同那云龙在廊外扶栏边,说些枪剑击刺厮杀的勾当,也十分入港。
少刻,一个庄客来报道:“到风大官人家去过,还不曾归家。他庄客说还要三五日哩。”云威道:“可惜,不然会会也好。”希真问是那个,云威道:“便是老夫昨夜所说的那风会。端的是个好汉,可惜不在家。”云龙拉他祖父到外边去低低说了几句,云威呵呵大笑,入座来对希真道:“小孙痴么!他见令郎英雄了得,要想结拜盟弟兄,就要求今郎教诲。这等攀附,岂不可笑。”希真道:“世兄这般雅爱,怎当得起。论武艺,小儿省得什么。”云威道:“仁兄不必太谦,只是老夫忒妄自尊大了。”一面说,一面去携了丽卿的手过来,问道:“荣官几岁?”丽卿答道:“小可十九岁。”希真道:“看这厮混账!对祖公说话,难道称不得个孙儿?”云威大笑道:“不敢,请证盟了再称。”当时叫庄客备了香案,丽卿、云龙二人结拜。丽卿长两岁,云龙呼丽卿为兄,又去拜了希真;希真亦拜了云威,云威比希真父亲年少,从此叔侄称呼。云龙引丽卿进去拜了母亲。那母亲看了丽卿仪表,又听说好武艺,甚是欢喜,说道:“可惜我没有女儿,有便许配他。”丽卿暗笑,谈了几句便出来。
那时天已下午,雨点已住。那庄前庄后多少远近邻合,都哄讲云子仪老相公家,昨夜来了二位壮士,剿灭了冷艳山的强贼,无不惊喜,都来探问,又不能禁止。有的上厅来拜问,有的在厅下标看,来的去的络绎不绝,都商量要去报官。希真慌忙止住道:“小可兀自公差紧要,恐误日期。我等虽杀二贼,彼时只求脱命,并不曾割他首级来,毫无表记。万一他的余党未散,冒昧请功,官府必疑我们捏造,反为不美。”有几个说道:“也说得是。”有几个疑信相半。希真十分忐忑,只恐走漏了消息,见人略散,便向云威讨书信,辞别要行。祖孙二人那里肯放,云威道:“贤侄直如此见外。不来欺你,前去十余里,本有个大市镇,被那畜生们搅得散了。如今只几间破的空房子,鸡犬也无,你赶去做甚?你不信,骑了头口去看了回来。多少收青苗手实的公人,到那里没处寻人。”希真吃留不过,只得歇下。
少刻摆上酒筵,肴撰十分丰饫,希真甚是不安,云威殷勤侑劝。酒至数巡,食供数套,丽卿与云龙也都吃得微醺。云龙对云威道:“孙儿要与哥哥交交手,以助一笑。”丽卿笑道:“兄弟不当真,愚兄就和你耍耍。”云威道:“吃酒不好,比试他做甚!”两个都不肯歇。云威道:“既如此,到后面空地上去。”云龙道:“厅前院子空间,何必定要后面。”云威叫小厮们取束杆棒来,放在地下。丽卿、云龙都去扎抹紧便了。丽卿接了一按紫金冠,去地下挑选一根杆棒,走入院子里。云威、希真都起身来到滴水下。看云龙也取根杆棒出来,云威道:“且住!”叫小厮取张茶几放在中间,上面放个劝杯。云威亲自取酒壶,花花的满斟一杯,道:“你两个比试,那个输了,罚他这一杯。”二人大喜,当时下厅来放对。外面许多庄客厅见,都哄进来挤在墙门边来看。里面云龙的母亲,并些内眷仆妇养娘等,也都出来立在屏风边。丽卿把那棒使出个天女散花势,希真叫道:“且住。我儿过来!”希真把丽卿叫到檐角边,低低吩咐道:“我儿,强宾不压主。如果敌得过,也要收几分。”丽卿点头应了。那云龙的母亲也把云龙叫到屏风边,也低低的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二人仍入院子,云威道:“各放出本领来,不要你谦我让。”那云龙取棒来使出个丹凤撩云势。二人把两条棒,各顾自己理了几路门户,好似一对轻燕掠来掠去。云龙叫道:“哥哥请合手!”丽卿道:“你只管进来。”二人交上手,那两枚棒好似双龙抢珠,在院子中飞舞。斗了二十余合,不分胜负。庄客们无不喝彩,屏后那些内眷们都看得呆了。
希真对云威道:“孙儿的棒法还看得么?”云威只摇着头笑道:“总还不是这样的。”说不了,只见那丽卿不合用个高深马,被那云龙得了破绽,使个叶底偷桃直搠进来。丽卿连忙一扫隔开去,险些儿吃他点着了腰眼。那些庄客都笑起来。云龙道:“哥哥错也,那杯酒还该你吃!”丽卿笑道:“兄弟,你道我真个敌你不过,看我来也!”又是五六合,丽卿耐不住,忽然变了手法,使出那三花大撒顶,浑身上下都是棒影,飕飕的劈下来。云龙乱了手脚,只办得抵当遮拦。云威背着手在阶沿上看,也自吃惊。丽卿得了势子,趁分际一个鹞子翻身,卷进中三路。云龙那里敌得住,直退到墙脚边。丽卿直逼过去,希真连忙喝住,跳下来劈手夺了棒,骂道:“你这厮十分卤莽!兄弟倒让你,你只顾厮逼上去,墙边雨后苔滑,你把他跌坏了怎好?”丽卿笑道:“使得手溜了,那里收得住。”希真道:“你还嘴强!”掉转棒来便要去打,云龙连忙来挡住。云威看见丽卿棒法心中甚喜,及见希真去训诫他,连忙下来护住丽卿,笑对希真道:“你这老儿杀风景,没事鸟乱。他们弟兄耍子,倒要你来当真!”希真又说了丽卿几句,四人同上堂来。庄客们把杆棒收过了。丽卿去解了扎抹,穿了衣服。云龙亦里面去换了衣衫出来,对丽卿拜道:“哥哥真了得也!怪道冷艳山两个强徒,吃你杀了。”丽卿连忙答拜。云威道:“龙儿闲话少说,这杯酒你自己讨来的,还不受罚!”云龙便去取来。丽卿连忙道:“换杯热的。”云龙已一饮而尽。希真道:“你也快陪兄弟一杯。”丽卿也满饮了一杯,又唱了个无礼喏。
四人重复入席,云威看他二人面上都泛起桃花,想到丽卿那般英雄,孙儿虽弱些,也还去得,十分欢喜,对云龙道:“你这孩子总不当心。你看哥哥比你只大得两岁,便恁地了得!这三花大撒顶,风二伯伯也点拨你过,只是不留意。这叫做平时不肯学,用时悔不迭。”云龙有些赧颜。希真道:“方才实是兄弟让他些,贤侄只不肯使出来。”云龙道:“侄儿兀自敌不过。若是我那表兄不曾去,他与哥哥正是一对敌手。”希真道:“令表兄何人?”云威道:“可惜贵乔梓不早来几日,好叫你会会。”希真问那一位,云威道:“那人与荣官一般年纪,本贯东京仪封人氏。老夫侄女是他母亲,与龙孙中表弟兄。那人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朱砂,伏犀贯顶,猿臂熊腰。莫说他一身好武艺无人及得,便是胸中韬略兵机也十分熟谙。老夫亦曾问他,兀自盘他不倒。却又性情温良,庄重儒雅。那人姓祝,双名永清,因他浑身上下如一块羊脂玉一般,人都顺口叫他做‘玉山祝永清’。可惜这般英雄,也只做得个防御!”说不了,希直接口道:“此人名姓,小便也听得,只不曾相会。莫不就是铁棒栾廷玉的徒弟、祝家庄祝朝奉的庶弟?”云威道:“正是。然他却不是栾廷玉的徒弟,乃是栾廷玉的兄弟栾廷芳的徒弟。廷玉、廷芳两弟兄却是一样本领,祝永清是廷芳最得意的头徒,端的青出于蓝。”希真道:“栾廷玉还在否?”云威道:“听祝永清说还在,隐在博山县更生山内。栾廷芳做了一回提辖,不得如意,亦告休了。”云威又说:“那祝永清还有一副本领,他一手好书法,却在苏黄米蔡之外。前日从我这里过,写下了四幅屏幛,明早把来与贤侄看。”希真道:“可惜小侄来迟,不曾相会。”云龙对丽卿道:“我那祝永清表兄若还不去,哥哥,不怕你了得,他总对付得你住。”丽卿笑道:“他或者也同你一般的让我怎处?”云威、希真又叹息了一回,都说:“可惜这班英雄,都生不遇时!”
当日那酒筵直到二更始散,天又濛濛细雨,各自归寝,都已带醉。那云龙爱丽卿不过,便要同榻。希真极力饰辞,丽卿苦苦哀求,方才得免。云龙出去,丽卿关了房门道:“爹爹,我们明日快走了罢。”希真道:“谁在这里过世!”丽卿已醉了,脱衣净手,进床便睡。希真看了房里一看,叫声苦,不知高低,那些行李兵器影迹无踪,情知是藏过了。开门去问那外间睡的小厮,那小厮在床里应道:“上午老相公已吩咐收了进去。”希真道:“这明明是不许我去的意思,怎好?”关了房门,坐在床上思想道:“难得他这般厚意,他那孙儿虽武艺不曾学全,看他使出来的,也不是寻常家数;将来这副品格,坐稳是个英雄。不如就把女儿许配了他,却不知他曾否完姻?只是本师张真人又说,女儿的姻缘不是这一方。”好生摆布不下去。那边床上看那丽卿,却朝外睡着,脸儿朝霞也似的通红,叫了两声也不应。又坐了一回,只得上床睡了。当夜无话。
天明,父女起来。丽卿先装束完了,方去开门。云龙已在房外,进来问慰毕,同去见了云威。父女谢了,苦苦要行。云威道:“大雨就来了。”没多时,果然大雨倾盆。希真十分心焦,云威却引希真又到侧首一个小巧精舍里早饭。饭毕闲叙,叫云龙把祝永清的墨迹取来一看,只见是四副东绢。打开看时,原来是草书的曹子建《洛神赋》,果然精神焕发,笔气纵横,恍如悬崖坠石,惊电移光。喝彩了一回,收过去。丽卿与云龙都没坐性,走开去了。云威又咏叹了祝永清一回。云威道:“正要问贤侄:东京还有一位超他绝类的奢遮好男子,贤侄该识得他?”希真问是谁,云威道:“此人官爵也不大,端的是如今一位出色英雄。前年小儿入都觐见,便叫他去访问,因限期太促,不及去访得。近来也没个实信。那人只做得个东京南营里的提辖,叫做陈希真。贤侄可识得?他如今怎的了?”希真听罢,心中大惊,便答道:“此人小便怎么不识得,但不知叔父何处会过他?”云威道:“我却不曾会过,我有一个至交,是东里司捕盗巡检张鸣珂。他对我时常说起,那陈希真智勇都了得,那年轮囷城一战,官兵只得八千,败西夏兵五万,都是他一人的奇谋。可惜都被上司冒了去,至今惋惜他,又钦佩他。”希真道:“那张鸣珂,莫不就是皲城县知县盖天锡的旧东人?”云威道:“便是。你且说那陈希真到底怎的了?有东京来的,说他辞了提辖去做道土,可真么?”希真道:“是真的。”云威吁口气道:“英雄不遇,至于如此!”希真道:“他如今连道士也做不成了。”云威惊问道:“此话怎说?”希真道:“小侄动身的前几日,此人为一件事上,恶了高大尉,逃亡不知去向。现在各处追捕紧急,着吃拿住,决没性命。”云威听罢,拍着桌儿只叫得苦,口里说道:“怎么这般颠倒?如此英雄,屈他在下僚,已是大错,怎的竟把他逼走了,却怎生还想望天下太平?他万一被追捕不过,心肠变了,竟去投那梁山泊,却怎好?贤侄,你可晓得他往那方去的?”希真道:“这却不知。这人恐未必上梁山。”云威道:“他不上梁山,不过一身之祸;他上了梁山,天下之祸。我料他也未必便上梁山,但不知何处去了。贤侄,贤侄,便似你也只得如此微职,岂不可悲!”
那云威一片叹息之声,从丹田里直滚上来,眼角上津律的有水包着。希真见他这般肝胆相许,也止不住那心里的感激。着那云威背后只一个小厮,便道:“小侄有句话要禀叔父,叫尊纪回避了。”云威便叫那小厮出去。希真把格子门掩上,走去云威面前扑的双膝跪下。云威大惊,忙亦跪下来搀道:“贤侄有话,但说不妨,这却何故?”希真流泪道:“小怪不敢欺瞒,叔父不要愁苦,只小侄便是落难逃亡的陈希真。”——云威大惊。——“梁山泊已曾兜揽过,要小侄去入伙,小侄那里肯去。如今四海飘荡,无家可奔。却不知叔父如此错爱,使小侄悲酸钻入五脏,此生父母之外,只有叔父。”说罢,磕头不止,泪如泉涌。云威一只手拦不住他,尽他磕完了,又把希真的脸细看了看,叫道:“我的哥!你何不早说,忧得我苦!”二人从地上起来,抖抖衣服,仍复坐了。云威道:“怪道你说什么王勋,叫我无处落想。你且把高俅怎生逼你,说说我听。”希真道:“高俅逼迫,尚未露形迹,是侄儿见机先走。”就把那衙内怎的调戏女儿丽卿,再三盘算,怎的虚应着他,到后来怎的不得脱身,不得已坏了他两个承局,怎的叫丽卿男装投奔山东沂州府,怎的恐有追赶,特从江南大宽转得到贵地。云威又惊又喜,道:“不料阁下与老夫做了侄儿。你不必到沂州去,就住在敞庄,只说我的亲戚,无人敢来盘问。老夫养得你父女二人,待奸邪败了,朝廷少不得有番申理,那时再归故里。那庄家就这里开发了他。”希真道:“这却不敢。虽蒙厚恩,如父母一般,只是沂州舍亲处已是得信,在那里盼望,不如让小侄且去罢。”
正说着,听得格子门外笑语之声,丽卿、云龙兄弟两个,手缩着手推门进来。二人见两位老的,都双眼揉红,眼泪未干,正惊疑要问,云威开言道:“龙儿,不要厮缩着。他不是你哥哥,他是东京女英雄陈丽卿,乔扮男装。”丽卿大惊失色。云龙也吃了一惊,连忙放手,退了几步,看了看,说道:“怪得我有五六分疑他是女子。”希真道:“我儿不要吃惊,我已向祖公公将真情尽告,切不可教外面庄家得知。”云威道:“你二人便姊弟称呼。”云龙就向丽卿唱个喏,丽卿答了个万福,二人不觉笑起来。云龙又细问缘由,云威一一说了,又对希真道:“贤侄既是这般说,令亲盼望,老夫亦不敢多留,只是显得老夫薄情。今日却去不得,与贤侄此一别,未知何日再会。卿姑有人家否?”希真道:“不曾。”云威道:“可惜龙孙正月里已定了一头亲事,不然扳附令爱,岂不是好。如今贤侄且将令爱送到令亲处安置了,自己再到这里来住几日何如?”希真道:“山高水长,有此一日。小侄如无出身,定来追随几杖。只恨小女无缘,不能扳龙附凤。”希真方知丽卿果然不是此地姻缘。云威道:“贤侄休怪老夫说,似你这般人物,不争就此罢休?你此去,须韬光养晦,再看天时。大丈夫纵然不能得志,切不可怨怅朝廷,官家须不曾亏待了人。贤侄,但愿天可怜见,着你日后出头为国家出身大汗。老夫风烛残年,倘不能亲见,九泉下也兀自欢喜。”希真再拜道:“叔父清诲,小伍深铭肺腑。”云威又道:“你那令亲处,万一不能藏躲你,你可即便回到我家来。那时卿姑同来不妨,这里自有内眷,有好郎君我相帮留心。今日便从直不留你了。”说罢,便叫小厮进来道:“你去传谕他们,预备两席酒筵,须要整齐。一席今晚家里用;一席备在青松坞关武安王庙内,明日五鼓,我亲到那里,与王大官人祖饯。”小厮应声去了。云威对希真道:“我不合欺众人,说你已于清早去了,免他们只顾来聒噪。原要多留你,不道你就要去。既如此,你明日去倒缓不得,恐吃人看见。”希真称谢领诺。那些庄客都在背后说道:“不过一个过路的人,又非瓜葛,这般亲热他做甚!”云威去把写与儿子的家信拆了,重新写过。云龙知丽卿是女子,也不敢来厮近。
看看天晚,雨歇云收,天上现出皓月,房栊明静。摆上酒筵,比昨日的更是齐备。四人坐下,云威、希真细谈慢酌,各诉衷曲,说不尽那无限别离之情。丽卿、云龙对面相看,都低着头不做声,颜色惨凄。云龙叫小厮取那张琴来,就座上操了几段《客窗夜话》,那月光直照入座来。希真叹赏不止。丽卿虽不善琴,听到那宛转凄其之处,不觉落下泪来。云威止住道:“不要弹下去了。”
酒筵已散,四人散坐,看那月光已自下去了,鸡鸣过几次。云威与希真一夜兀自眼泪不干。那庄家已起来,在外伺候。庄客去备好那两匹马,牵出外面,点起十几个火把候着。云威只得叫云龙进里面去,同几个小厮搬那行李兵器出来。希真、丽卿已装束停当。云威送过家信,希真收了。又取一百两银子送作盘费,希真那里肯收,吃云威硬纳在包袱里面。又把十两碎银子赏与庄家道:“大哥累你,包袱内又加了些干粮,重了,这些微礼送你作酒钱。”云龙便去把随身佩带的一日昆吾剑取来赠与丽卿,丽卿道:“兄弟,我自有宝剑,你不可割爱,我不敢受。”云龙道:“姊姊既这般说,这钩子送与你罢。”便把那嵌花赤金钩子解下来,系在丽卿的青錞剑上,丽卿只得收了。父女一齐谢了,就此拜辞。希真又叫丽卿进去辞了伯母,便起身要走。云威已叫另备两匹马,祖孙二人同送。云威问道:“贤侄投沂州,你那令亲姓甚名谁?”希真道:“小侄襟丈,姓刘名广。”云威道:“可是住在沂州府东光平巷,做过东城防御的?”希真道:“正是。”云威呵呵大笑道:“贤侄何不早说!行李挑转,请进来,我还有话问你。”不知云威说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七回 皂荚林双英战飞卫 梁山泊群盗拒蔡京
话说陈希真父女二人辞别要行,云威问到刘广的来历。大喜,重复留住道:“贤侄且慢行,我有话要问你。你何不早说,你原来同老夫是亲戚。”希真又惊又喜道:“请问何亲?小侄实不知,失瞻之至。”云威笑呵呵的指着云龙道:“你道你的襟丈刘广是那个,便是他的岳父。”希真大喜道:“几时订的?”回顾丽卿道:“原来你秀妹妹许在这里,真不枉了。”丽卿亦喜。云威道:“昨日所说,正月里定的。小儿天彪在景阳镇,与令襟丈最为莫逆,一时义气相投,便结了儿女亲家。写信来问我,我有何不肯。老夫因闻得令甥女绝世的聪明,又说兵法战阵无不了得,究竟何如,贤侄是他的姨夫,必知其详,何不对老夫说说!”希真笑道:“若问起小侄这个甥女儿,却也是个女中英雄。小侄四年前到他家见过,果然生得闭月羞花。他别的在其次,天生一副慧眼,能黑夜辨锱铢,白日登山,二三百里内的人物都能辨识。自小心灵智巧,造作器具,人都不能识得。什么自鸣钟表,木牛流马,在他手里都是粗常菜饭。一切书史,过了眼就不忘记。今年十八岁了。十六岁上,他老子寄信来说,有一老尼要化他做徒弟,他爹娘都不肯,忽一日竟不见了他。各处访觅无踪,夫妻二人哭得个要死。过了半年,忽然自己回来,说那老尼把他领到深山古洞里,教他一切兵法战阵,奇门遁甲,太乙六壬之术,半年都学会了,老尼送他到门口。刘广忙出去看,那老尼已不见了。从此后越加聪明。刘广夫妻二人爱他不过,叫他做‘女诸葛’。他小字慧娘,乳名又唤做阿秀。便是他两个哥子刘麒、刘麟的武艺也了得,与他父亲无二。”云威听罢,大喜道:“寒舍有幸,得此异人厘降。”回顾云龙笑道:“你还不上心学习,将来吃你浑家笑。”云龙低着头,说不尽那心里的欢喜。丽卿对云龙笑道:“兄弟,你原来又是我的妹夫。”云威道:“我们已是至亲,不比泛常,贤侄一定要去,卿姑可在这里盘桓几日,贤侄再来接他不妨。”希真见云威如此厚谊,真不过意,便对丽卿道:“我儿,祖公公这般爱你,你就在此住几日罢,我总就来接你。”丽卿一把拖住老儿的袖子,道:“我不。我要跟着爹爹走!”云龙道:“姊姊何妨在此,勿嫌简慢。”丽卿道:“爹爹在这里,我便也在这里。”希真笑道:“祖公公看,活是个吃奶的孩子。既不肯在这里,须放了手。”云威见他父女执意不肯,只得由他们去,因说道:“日后千万到寒舍一转。”父女二人谢了。
看那天色已将黎明,众庄客将火把照出了庄门。大家上了头口,都到了青松坞关王庙前下了马。那壁厢已有庄客在那里伺候。大家进了庙门,那酒筵早已摆好。丽卿看那庙里关王的圣像,装塑得十分威严。云威与云龙替希真父女把了上马杯,又说些温存保重的话,少不得又流了些别泪。天已大明,云威还要送一程,希真再三苦辞。云威又同希真拜了几拜,方才洒泪上马,叫道:“龙儿,你多送一程!”云威作别,带了几个庄客先回家去了。云龙在马上陪着希真父女,谈谈讲讲,缓辔而行,不觉已是十余里。望那前面都是一派桑麻,平阳大路,希真道:“贤侄,古人说得好:送君千里终须别。前途路远,请贤侄就此止步罢。后会不远,愚伯告辞。”云龙只得跳下马来,把缰绳递与庄客,在草地上扑翻身便拜。希真父女也忙下马回拜了。希真道:“令祖盼望,贤侄早回府罢。”云龙道:“伯父闲暇便来舍下,不可失信。姊姊一路保重。”说罢,泪落下来。丽卿也流泪道:“兄弟,如有便人,把个信来。我爹爹到府上时,或同你再会也。”希真道:“免你姊姊记挂,勤寄信来。请早回府罢!”大家上马分手。
那云龙立马在路口,直望得希真父女不见影儿,方回马怏怏的循旧路回去,纵马加鞭,好半歇到了家里。云威因落了一个通夜,早上无事,却去安息了。云龙不敢去惊动,便去母亲处请了安。云夫人与众仆妇谈论丽卿,称羡不已。过了几日,风会也回家,得知此事,懊悔不迭,道:“可惜我回来迟了,不能与他相见。”遂与云威商量去做那件事,不题。
却说希真父女离了风云庄,奔上大路。行了半日,方遇着人烟,大家去打个中伙。那庄家笑道:“这几日在他家里,大酒大肉,把胃口都吃倒了,竟不觉饿。”希真叹道:“‘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萍水相逢,承他这般厚爱,且喜又是亲眷。”丽卿道:“爹爹说还要到他家,孩儿却未必再来了。”希真道:“痴儿子,嘴这般说,得知有无此日?我只待你有了良缘,终身有托,我便逍遥世外。四海甚大,何处不可以住?且因缘遇合怎说得定。”
当日,父女同那庄客行了一站,晚上到了一个镇上投宿。那客店却不是黑店。当晚希真把包袱解开打铺,父女二人都吃了一惊,只见那包袱里面的衣服都换了新的,皆是锦缎制造;又有一套女衫、百褶罗裙,衣服里面又有两枝金条,每枝约十余两重;又有一对风头珠钗,一对赤金缠臂,约四五两重。余外还有干粮等物。希真道:“这是怎么说起!”叹道:“真难得他这般厚待我,日后却怎生补报他?”丽卿道:“他送孩儿的这些物事,孩儿想不如转送了秀妹妹罢。”希真道:“也说得是。我到了山东,也带些土仪回敬他。”当夜安寝,次日起行,一路上晓行夜宿。丽卿果然听他老儿吩咐,再不去射虫蚁儿,幸而那几程路上虫蚁儿也不多。
一日,早行不多路,面前又是一座大岭。父女纵马上了岭。那岭却不比飞龙岭,却是平安路途。上得岭来,只见左边一带都是皂荚树林,行了半歇,还过不完。丽卿道:“这条岭好长。”希真道:“就快完了。”那庄家道:“前面那树低下去的所在,便是下岭的路。”希真用鞭梢指着道:“卿儿你看!望去那座青山,转过去便是沂州府的城池了,你那姨夫就在城里。明日此刻光景好到也。你到那里须斯文些,不可只管孩子气,吃表嫂兄妹们笑。”丽卿甚喜,因问道:“爹爹,沂州城里的风景,比东京何如?”希真道:“开封府是天子建都的所在,外省如何比得。”正说着,丽卿道:“爹爹,你先行一步。这匹枣骝马只管撩蹶子,想是肚带太扣得紧了,待我与他松松。”希真应了一声,又说道:“长路头口肚带不可太紧,朝你说过多次。”一面说,一面同那庄家下岭去了。
这丽卿跳下马来,倚了枪,翻起踏镫,掀起披鞯,用手去摸了摸,三条肚带都不甚紧;又去看那后鞧,也不紧。丽卿骂道:“你这亡人,不是讨打么!肚带、后鞧都好好的,何故撩蹶子?不要恼起我的性子来,拷折了你的狗腿。”说罢,又去那边掀起看了看,咦,怪不得!原来早上备鞍子的时节不留心,把替子一角反折转,人坐上去,那马被鞍孔里的皮结子垫得疼,故只管撩蹶子。丽卿看了笑道:“你这厮忒娇嫩,一点委曲都受不得!”忙去解了肚带,揭松鞍子,弄熨帖了,仍就扣搭好,已有好半歇。丽卿提了枪,翻身骑上,抖抖缰绳,走得没几步,忽听得泼喇喇一声,路旁右侧窜出一个老兔儿来,拦丽卿的马头横窜过。丽卿一时又手痒起来,忙挂了枪,取出弓来,抽一枝箭搭在弦上。那兔儿已窜入林子里去了,丽卿便纵马追入林子。那兔儿早窜出林子那边,往青草里钻了入去。丽卿追过林子,不见了免儿,料想钻入草里,没处寻觅,说声“可惜”,“恐爹爹等得心焦,去了罢休!”便兜转马回旧路,忽听得头顶上又是泼喇喇一声。丽卿抬头看时,只见一只芝麻角雕,劈出林子来,只在那树梢边旋磨,侧着头往地下看,好似在草里寻东西一般。丽卿笑道:“就取你来耍子。”收住马,想道:“射他别处,万一不死,到吃他带箭飞了去,不如射他的头。”便扭转柳腰,翻身向天,拽满弓,飕的只一箭。那雕正在盘旋,见箭来,急避不迭,射个正着,冲上去倒跌下来,扑的直落在对面深草里。丽卿大喜,跳下马,插了枪,用那张弓拨开深草,把那只雕提了出来。看时,只见那枝箭正射中下额,箭镞从眼珠中穿出。丽卿拔出了那枚箭,收入壶里,弓也收好。提着那只雕走到平地上,看了看,笑道:“你这厮撞着我,该悔气。”那雕忽然两翼翅拍拍的扑起来,双爪乱抓。丽卿恐抓伤手,忙丢在地下。待他颠扑过了一阵,却使个拿法,双手去提定了翼翅,反并着提在手里。满手都是鲜血,就去他的毛上攔了攔,称赞道:“好一副翎翮,倒有几枝箭好配。”走到马边,解了缰绳,拔起枪,骑上了马,一面走回原路,一面看那只雕。
忽听得有人说话,丽卿回头看时,只见一个少年,面如冠玉,唇如抹原,骑着匹银合白马,手执一张弹弓,头戴一顶软纱武士巾,身穿鹅黄战袍。背后两三个跟随,数内一个掮着口三尖两刃刀,飞奔过来。那少年见丽卿提着那只死雕,吃了一惊,大喝道:“兀那小厮!你这雕那里来的?”丽卿见叫他小厮,怒道:“雕是我射来的,干你屁事!你敢来问我怎地?”那少年大怒道:“这是我的猎雕,方才追一个兔儿到这里,你何故敢射杀他?”丽卿道:“你的猎雕,有何凭据?射杀了,你待怎的?你莫非是剪径的恶强盗,来夺我的雕!识风头趁早走,再按教你同冷艳山的贼汉一样。”那少年气得咆哮如雷道:“你是那里来的.贼蛮子,且杀了你,与我的雕偿命。”一面说,一面拽满弹弓,一弹丸劈面打来。丽卿霍的闪过。那少年连放数丸,都被丽卿躲过。殴得丽卿性起,撇了那只雕,双手挺枪,拍马来刺那少年。那少年忙丢了弹弓,抢过三尖两刃刀来急架忙还。战了两个回合,丽卿喝道:“且住!这里草又深,树根又多,不是放马之处,拣个空阔所在,并个你死我活。”那少年道:“空阔处,再过去就是。你敢同我去。谁来怕你。好汉子,不许暗算人。”丽卿道:“啐!量你有多大本领,值得暗算你。”二人纵马前行,不上百十步,已见一片空阔的绿芜芳草地。那几个跟从人同上去,数内有一个往别处跑了去。
丽卿同那少年到芳草地上,放开对子,刀来枪往,枪去刀迎,二人足足战了三十余合,全无胜负。丽卿暗暗喝彩道:“这厮好武艺!”那少年也暗自吃惊。二人又酣战了十余合,正在性赌命换之际,只见又一个少年,手舞双锏,骑一匹黄马,如飞也似的赶来,大喝道:“那里来的野蛮子,敢这般无礼!”先来的那少年大叫道:“兄弟快来,一同杀这贼。他射杀我们的雕,还要口出狂言。”那后来的少年大怒,两条锏直上直下的劈进来,也十分勇猛。丽卿敌住两般兵器,只办得抵格遮拦。得个空子,偷转右手,抽出那口青錞宝剑来,左手轮枪,右手使剑,狠斗那两个少年。这一场厮杀,比那冷艳山前更是凶险。那丽卿杀得浑身大汗,没半点便宜。那两个少年也使尽本事,不能得他破绽。丽卿暗想道:“这两个果然利害,不如诈败,待他赶来,用回马箭射倒他一个,那一个便好收拾。”心里这般想,怎奈三匹马旋灯儿也似的厮并,两个英雄兵器都不偷闲,一时脱身不得。
正在难分难解之际,只见又一个大汉飞马横刀杀来,大叫:“贼子不得无礼,我来也!”丽卿道:“我今番休也!”那大汉赶到面前,看了他们三人一看,大叫道:“快住手,都是自己人!”三人都收了兵器,定睛看那大汉,更非别人,便是那陈希真。那两个少年看见,叫声阿呀,滚鞍下马道:“那阵风吹你老人家到这里!”扑翻身便拜。希真忙下马还礼道:“贤乔梓可好?”那两个少年道:“这位少年将军,又是那个?这般英雄了得!”希真笑着,看了丽卿看,对二人道:“你道他是男儿?这就是那女飞卫。”两个英雄大惊大喜,连声喝彩道:“原来就是卿妹妹,快请见礼。”丽卿在马上喘息方定,弄得个不知所以,只得跳下马来,问希真道:“这二位是谁?”希真道:“你还问哩!这就是你两个表兄。这使刀的是你大表兄刘麒,这使锏的是你二表见刘麟。”丽卿连珠箭的叫得罪道:“二位哥哥何不早说,险些吃我做出歹事来!”二刘忙唱个无礼喏,丽卿也唱了个喏。希真道:“你说松马肚带,我先走了一步,等你竟不来,我只得倒寻转来。直寻过岭的那边,没你的踪迹,重复又走转来。想你必在林子里,又射什么虫蚁儿,故寻进林子来,叫得个喉干。忽听得喊杀之声,一抹地追寻来。只道你遇着歹人,却为何同二位表兄厮杀?”丽卿道:“孩儿无意中射了一只雕,那知是二位哥哥的猎雕。孩儿又不认识,故此相闹。”那从人已寻着那只死雕,在旁边提着道:“这就是。”希真看见,骂丽卿道:“你这丫头,番番闯祸!你自己看,可惜不可惜?我折断你的手指头才好!”刘麒、刘麟忙说道:“没事,没事,不值什么。姨夫因何到此,却又同表妹齐来,且请到舍下相叙。”希真道:“一言难尽,且到府上再说。二位贤甥为何到这里?”二刘道:“姨夫不知,如今舍下不在沂州城里了。只因家父落职之后,吃那青苗手实钱追通不过,只得把祖遗的一所房子变卖了赔偿,另买了一所房子在乡间。此去下山落北十里,胭脂山下,地名安乐村便是。甥儿兄弟无事,来此射猎消遣,顺便操演武艺,却遇着姨夫、表妹。”希真感叹不已,说道:“我还有一担行车在前面,我去招呼了他,一同到府上去。”二刘道:“我们同行。”大家都不骑头口,从人牵了那四匹马,一齐步行出了林子。只见那庄家等得不耐烦,挑了担儿倒寻转来,看见希真、丽卿,欢喜道:“小官人寻着了,在那里这半日?”希真道:“正是。”希真见那庄家,蓦然记起一件事来。待走下了岭,只见路旁一个村落酒店,希真对众人道:“你们在此略等一等,我同这庄家酒店去说句话。”众人应了,都立定脚。
希真邀那庄家到酒店内,烫了两角酒。希真开言道:“大哥,累你远来。我方才知道,我那亲戚不在沂州府,已到泰安州去了。我此番要到泰安州去寻他,现在有伴同去,大哥不必同往。我账已同你算清,就此分别。”说罢打开包裹,取出了那包碎银子,抓了一大把与他道:“这是送你的酒钱。”又抓了一大把道:“那日飞龙岭上,累你受惊,这些是与你压惊的。”那庄家那里肯收,道:“小人蒙二位官人指教多少秘传,恩同父母。没得孝顺你老人家,那敢再受赏赐。”希真道:“这算什么。江南那条路,我不时要走,后会有期。”庄家只得收了,说道:“小人无缘,不得常同二位官人在一处。官人再到敝地,务到舍下光临。”说罢,朝希真扑翻身拜了四拜。希真忙还礼。庄家道:“小官人处也去辞辞。”希真道:“不必,我说便了。”庄家那里肯,便会了酒钱,挑了行李,到大路边,去丽卿身边跪倒就拜。丽卿不知所以,忙扶住道:“做甚,做甚?”希真道:“我儿快回个礼,这位大哥辞了回去也。”丽卿道:“你为何不送我们到地头?”希真道:“我们自有伴,不必央他了。”那庄家把行李都交代明自,希真取出那张承揽还了他。庄家抽出了那枣木扁担,又把自己的包裹拴在腰里,唱了两个喏,道:“二位官人保重,后会有期。”说罢,自己去了。丽卿道:“爹爹,为何不叫他送到?”希真道:“有个道理。这些行李,仍就马上梢了去。”刘麟道:“何用如此,叫这些伴当们相帮拿了回去。”众庄客一齐动手,两个包裹两个人背上,一切零星,提的提,掮的掮,抢得罄净。正是俗语说得好:只要人手多,牌楼抬过河。刘麒请希真、丽卿上马,大家骑了头口,一齐奔安乐村来。刘麟道:“哥哥,你陪姨夫、妹妹慢慢来,我先去报知爹爹。”说罢,加鞭如飞的去了。
希真、丽卿看那座胭脂山,果然明秀非常,靠山临水,一带村烟。还未到村口,那刘广已同刘麟迎上来。希真等下马相见,大喜,齐到庄里。刘广的母亲,刘广的夫人,刘麒、刘麟的娘子,并慧娘,都出来相见,厅上人满。都叙礼毕,坐下,各道寒温。刘母道:“大姑爷那阵顺风得到这里!这秀丫头的占数真灵,他是说今日必有远方亲戚来,再不想到是你。”——丽卿看那慧娘,生的娉娉婷婷,好象初出水的莲花,说不出那般娇艳。丽卿暗暗吐舌道:“天下那有这般好女子!”——“你在家几时动身?”希真道:“本月初一日。”刘母道:“也走了二十多日了。这个小官人是谁?”刘广对道:“这就是丽卿甥女,乔妆男子。”刘母道:“哦,也有这么大了,今年几岁?”希真道:“十九岁了。虽是十九,还是孩子气。”刘母道:“年纪本小。”刘麒、刘麟道:“卿妹妹一身好武艺,孙儿们都敌不过。”刘母道:“你们省得什么。却为何扮男子?”希真道:“路上便当。”只见丽卿立起身来,对希真道:“爹爹,已到了姨夫家,还假他做甚!由孩儿改了妆罢,这几日好不闷损人。”希真道:“何用这般性急,少刻也来得及。”刘广道:“此事何难。”就对刘夫人道:“你快去领甥女去改扮了。”
丽卿甚喜,便随了刘夫人、两位表嫂,同到楼上,把男妆都脱了,一把揪下那紫金冠来,仍就梳了那麻姑髻,带了耳璫。那刘麒、刘麟的娘子开了箱笼,各取出几件新鲜衣服与他妆扮起来。刘夫人又取出一双新鞋子来道:“甥女嫌大,再小些还有。”丽卿笑道:“阿耶,惭愧杀人,这双我还穿不着!别样学男子不来,若论这双脚,却同男子一样。”众人都笑。丽卿妆点好了,刘夫人同二位娘子仔细观看,果然赛过月里嫦娥、瑶台仙子,十分欢喜。刘夫人对两个媳妇道:“这两表姊妹,怎样生就的!却又各自归各自的庞儿。”刘夫人同二位娘子引丽卿下楼,到厅上。刘母见了,也甚欢喜,笑道:“同我们秀儿真是一对。”二位娘子道:“卿姑娘用的那两般兵器:一支枪,一口剑,更是惊人。”原来刘麒、刘麟的娘子也是将门之女,也会些武艺,只是苦不甚高。刘母对刘夫人道:“你不要在此叙阔,且去厨下看看他们,没甚菜蔬,就把那两只黄婆鸡宰了。你妹夫总是一家人,不比外客。”刘夫人应了声,两个媳妇都同了进去。
那刘母同希真谈论家务,絮絮叨叨,一直到晚。厅上摆上酒肴果品之类,众人让坐。希真道:“太亲母请先坐了,小辈们好坐。”刘母起身道:“大姑爷稳便,我持长斋,不便奉陪。我儿陪你襟丈多饮几杯,秀儿也叫他在此陪姊姊,我进去也。”说罢,拄着拐儿移入屏后去了。陈希真同女儿坐了客位,刘广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坐了主位。希真道:“太亲母精神康健,同四年前一般。”刘广叹道:“近来也衰弱了些,得了个胃气疼的症候,不时举发。小弟境遇又不顺,累他焦忧。老人家近又持长斋。幸亏这沂州城里有一个姓孔的孔目,名唤孔厚。此人医道高明,时常邀他来医治。但吃他的药,一服便好,只不能除根。据孔厚说,必须开荤,方能全愈。老人家一意信佛,终日念《高王经》,那里劝得。那孔厚是曲阜县人,大圣人的后裔,现为沂州府孔目,为人秉性忠良,慷慨正直,专好抑强扶弱。本府太守高封那厮也惧惮他,小弟那场官司也深亏他。”希真道:“小弟正要问襟丈,何故为一场屈官司落职?”刘广咬牙切齿道:“不说也罢,说起来教人怒发冲天。高封那厮,是高俅的族分兄弟,被梁山上杀的高廉,是他的亲哥子。他也识些妖法,专一好的是男风。他标下一个队长阮其祥,生得一个儿子,名唤招儿,眉目清秀。那阮其祥要钻挖小弟这东城防御缺,把他儿子献于高封做件当,情投意合,遂无中生有寻我的错处,把我无端褫革,又要把我家私抄扎。幸亏那孔目一力保持,买上告下,方成得个削职。那厮得补了东城防御,辅佐着高封,无恶不作。小弟归农之后,那厮就把青苗手实钱,追逼甚紧,没奈何,我把那沂州城里的房子变卖了,搬来这里。两个外甥也时运不济,我也无志于此了,意欲挈眷到东京投姨夫处,另就机会,恰好姨丈到此。”一面说,一面叫刘麒道:“你把那卷宗取来,与大姨夫看。”希直接过手来,看了看大略,也不禁忿气上奔,骂道:“这贼子的心肠好毒!”刘广道:“高封这厮,自己年轻时也从男风上得了功名,后来反把他孤老害杀。这等狠心,实是少有。”丽卿问希真道:“爹爹,什么叫做南风?”希真笑喝道:“女孩儿家,不省得,便闭了嘴!不许多说。”刘麒、刘麟、慧娘都忍不住暗笑。丽卿肚里想:“不省得,便问声也不打紧,不值便写。最可恨说这种市语!”
刘广道:“卿姑同你爹爹来,家中都托付那个?”希真叹了口气道:“不瞒姨丈说,小弟此刻已无家了,特带了小女来投姨丈,望乞收留。”刘广同儿女都吃了一惊。刘广道:“却是为何?”希真指着丽卿道:“只为这个孽障,一言难尽。”刘广叫道:“姨丈,我与你异姓骨肉,平素做事,大家看见肝胆,今有话只管说。我这左右都是心腹,凡是我用的人,没一个敢怀异心。你便犯了弥天大罪,也没哪个敢去出首。不要吞吐,直说不妨。”希真便把东京高衙内那一节事,细细说了一遍,“因防追捕,特往江南绕道走,得遇令亲云子仪,盘桓数日,故走了二十多日方到此地。今不意姨丈亦在失意之际,怎好滋扰?要投别处,又无路可奔。”说罢,吊下眼泪来。
刘广父子四人听罢,都甚惊叹。刘广道:“姨丈宽心,方才小弟虽这般说,然舍下也还支撑得定,何争二位在此。”希真称谢。刘广道:“但只是此地也难存脚。秀儿这妮子他会望气。尝说此地不久当有刀兵杀戮。往常说的休咎都验,也不能不信。我想此地有甚刀兵?若论猿臂寨来借粮打劫,那苟桓又同我相识,不成知我在此地便下得……”希真惊问道:“怎的苟桓当真落了草?”刘广道:“正是。那猿臂寨的真祥麟、范成龙都尊他做头领,招集了四五千人,在那里打家劫舍。我恐他去投梁山入伙,屡次写信去止他。他也时有信来,又动问姨丈,感激姨丈的洪恩,同父母一般。我想便是他来,有云天彪镇守景阳镇,当他的咽喉,他也一时未必到得这里。”希真叹道:“那苟桓、苟英弟兄二人,被童贯屈杀了他的父亲,无穷的怨毒在心,也怪他不得。怎能得他报了仇,归正才好。说起你令亲云总管,他老子有封家信托我寄与他,必须亲到,不知景阳镇离此多远?”刘广道:“有七十多里。他此时也不在任上,闻得蔡京调他去攻打嘉祥县,许久不闻动静,正不知几时归哩。一员兵马都监代他护理印务,此信不如由他那里发官封寄去。”
希真又称扬云威的义气,丽卿道:“那云龙兄弟的武艺也好。那表人物,与二位哥哥相仿。秀妹妹好福气,得这般好老公,谁及得来!”慧娘被他说得脸儿没处藏,低下头去。希真喝道:“你这丫头,认真疯了!路上怎的吩咐来?偌大年纪,打也不好看,只好缝住了你这张嘴。”丽卿被骂得笑着脸,不敢做声。刘广也笑起来。刘麒、刘麟道:“卿妹妹的武艺,真及不来。飞龙岭、冷艳山,我们虽不曾见,便是我那只雕,一箭便着,真是赛过飞卫。”刘广笑道:“不见你们两个,四五月天气,颠倒去放起雕来!”丽卿道:“奴家委实冒失,把哥哥的爱物坏了,爹爹那里去寻架好的,买来送哥哥。”二刘连说:“不打紧,妹妹切勿放在心里。”希真笑道:“哥哥当真还想你赔,你下次手少热些就是了。你看秀妹妹,比你还小一岁,便恁地斯文,你也学学他。”刘广笑道:“姨丈夸奖,却不曾见他也是孩子气。”希真道:“贤甥女聪明绝世,那木牛流马怎样缘故会走?”慧娘道:“甥女怎敢当得聪明二字,只不过依成法略变化些。那木牛流马妙在机括不多,运动灵变。武侯老师的法儿.大都如此。”说罢回转头去对身边那个养娘低低说了几句,养娘答应了声,就去了。
不多时,只听得侧首耳房里,幌硠硠的铜铃乱响。房门开处,一个青狮子窜出来,直扑到筵前。丽卿只道是个真的,吓了一跳,连忙跳开。那狮子走到天井里,摇头摆尾,张牙舞爪的跳舞。慧娘挪步上前去狮子项上拍了一下,便四只脚立定了不动。希真同丽卿近前观看,只见绒线织就的毛衣,樟树雕刻的头额,烧料石的眼珠,象牙牙齿,大红湖结舌头;自背至地高五尺,自头至尾长八尺;项上套一串茶杯大小的溜金铜铃,身上脚上又有许多小铜铃。慧娘叫那养娘扶绰,骑在狮子背上,坐稳了,把那狮子耳朵扭了一把,仍复行动。要进要退,要左要右,紧跑慢行,登高下低,都由人的主意,跳舞了一回。慧娘又叫那养娘把那大红舌头取出了,不知那里点拨着,那狮子口里便喷出烟火来。那时天色已暗,黄烟红焰,分外明亮。戏够多时,慧娘跳下来。丽卿问道:“是那个躲在里面?”希真笑道:“傻丫头,都是做就的关捩子,却有那个躲在里面!”问慧娘道:“里面的机轴看得见否?”慧娘道:“看得。”便叫养娘把毛衣掀起,里面是榆檀木的架子。希真讨火来照看,只见肚里不多几样事件,却斗心勾笋,一时也看不明白。欢喜得个丽卿不住的拍着手叫道:“妙阿,妙阿!好妹妹,几时也与我做一个,好骑着耍子。”慧娘笑道:“我本做了一对,这一个就送了姊姊罢。”——丽卿大喜。——“索性把骑的法儿都教了你。只是日日戏弄,只得一个月用,机轴便磨坏了。今夜且放在这耳房里,明日连箱子送归姊姊处。看他如此大,拆卸了盛在箱子里,却没得多少。”便叫养娘仍拿去耳房里收了。大家重复人席,又吃了一会酒,慧娘道:“这便是木牛流马里化出来的。当年武侯征南蛮时,亦曾用过。骑了阵上也去得,只是不能厮杀。”希真称赞不已,道:“真是个女诸葛。”刘麒道:“还有家下舂米的木人,磨麦子的木驴,都是秀妹妹制造的。”
刘广笑道:“我恁般烦恼,他们却恁般的开心。”希真道:“姨丈,非是这般说。小弟想来,我们的绝技异能,都会集一处,天地生我们,决非无故。静待天命,必有一番作为。只是小弟无心尘世,所以张百户来时,曾寄信问及家师消息,意欲相从入山。”刘广道:“正要告达姨丈,令师张真人已不在日观峰了。令师弟王子势来辞行,说从你令师到庐山去。你那封信到,知足下要留王子静少待,无如他去在先,无从挽留。我就托张百户寄回信与足下,也是这般说。”希真听罢,叫声苦,不知高低,道:“姨丈大不该寄回信与我。小弟信上,明明注着不候回音。你信内题及挽留王子静的话,那张百户没处寻我,信尚在他那里,万一漏在冤家手里,必猜到我在此处。我想姨丈这里住不得,求姨丈怎生为我画策。”刘广道:“姨丈多心,那里便有这般巧。”慧娘笑道:“姨夫只管放心,甥女已替你占过一课,不害事。此封信必然漏泄,高俅必来追捕,却追捕不得。姨夫只不可离此地,断不遭毒手。”希真不信,问道:“既是脱漏了,又来追捕,却为何说不害事?”慧娘道:“便是这些奇奥。此课文书逢破,玄武乘日,故知书信必漏泄,追捕必来。但此课是斩关夺锁之格,最利逃走。又且天罡塞住鬼户,贵人入天门,任他千军万马围住,也走得脱身,怕他怎地!”希真也熟悉六壬之术,当时问了慧娘的三传神将,默想了一回,慧娘又解释了一回,略为放心。
众人欢叙至二更过方散。刘广已收拾一间书房与希真安寝,丽卿在后面与慧娘同榻。刘广吩咐众庄客道:“陈老爷在我这里,外面不许走漏消息。有人问,只说姓王。”众庄客都应了。看官牢记:陈希真父女自此以后,就隐姓埋名,住在安乐村刘广家里,不题。
却说那江南冷艳山,被陈丽卿坏了两个头领,败兵逃回山寨。众头目大惊,真是蛇无头而不行,那个还肯思量去报仇,大家都要夺那把交椅,直鸟乱了十多日,你杀我砍。内中有一个头目,叫做王俊,略有些见识,情知这般胡做,没甚好账,便带了自己的几个贴身伴当下山,投梁山上去。果不出他所料,那冷艳山正当鸟乱之际,忽然四面到了无数官军杀来,又有风云庄上的乡勇夹在里面。那里抵挡得住,一阵攻打,山寨破了,把那些男女捆的捆,杀的杀,收拾了个罄净。这个名色,就叫做滚汤泼老鼠,一窝儿都走不脱。把那山寨一把火烧了,荡涤得个光滑脱脱。那王俊得知这个消息,叫声惭愧,幸而预先走脱了,连夜扮做客商,奔山东梁山泊去了。
却说梁山泊宋江,因折了盐山的施成、杨烈,十分懊恼,便叫分朱仝、雷横,就在盐山驻扎,帮助邓天保、王大寿镇守。宋江与吴用商量,对众人道:“我等山寨兴旺,又得远方的兄弟们朝向。如今坏了施威、杨烈,我若不与他报仇,别处的好汉心都懈了。我要亲提大军,攻破沧州、东光二处,与他二人泄恨。”吴用忙止住道:“不可。兄长所论虽是正理,但此刻东京兵马正要来厮杀,戴宗、周通还未回,不知虚实,切勿轻举妄动。”宋江怒气未息。吴用只得请众头领,大家来再三劝解,方才按住。
不数日。戴宗、周通都回,说:“赵头儿命蔡京为辅国大将军,统领二十万大兵,于四月初四日出师,要来奈何我们。施威哥哥已被害了,兄弟与范天喜再三打算,竟无门路救得。”宋江、吴用大笑道:“只道是种师道来,还有三分惧怯他。若是那蔡京,真是胖子的裤带,全不打紧。”遂设筵庆贺,聚集众头领,缓缓商议拒敌之策。席间周通说起陈希真父女恁般英雄了得,众头领听了无不欢喜。周通又说到劝他入伙不肯相从的话,宋江对吴用道:“怎能够得他父女也来此聚义,军师有何妙策?”吴用摇头道:“这个人不必去结纳他,即使勉强收了他来,山寨中也用他不着。听周家兄弟说他这般举止,此人的胸襟真不等闲,可惜他心已冷了。却也好,倘使他锐意功名,又有高俅的汲引,此刻早与我们作对头过了,倒也是个大患。如今他已游心方外,随他去休。”林冲道:“他说同小弟有仇隙,却也一时想不起。除非是那年,我同他兄弟陈希义夺八十万禁军教头之时,我用重手点坏了他。然当时大家都递生死甘结,原说死伤勿论。况且他兄弟又隔了一个多月,自己病死的,却怎么记仇在我身上?”吴用道:“非也。他并不为此,这是他的饰词。兄长既这般爱他不过,前日除非是小可在东京,或有降他的法儿。只是此刻正当用兵之际,我怎能脱身前去。不然,烦戴院长再去走一遭,赍了金帛,兄长恳切发一封书信,又加林兄一封谢罪的书信,速速的送去。然亦未必济事。”宋江道:“既这般说,何不就等破了蔡京之后,军师亲去一行?”吴用道:“此人决不肯再住在东京了。他这般举止,明是唱筹量沙之计,敷衍着高俅,得空便高飞远走。戴院长的神行,火速便去,尚未知来得及否,那里等得破蔡京。”宋江闻言,使教圣手书生萧让修起两封信来,端正了金帛,就打发戴宗、周通当日起身,仍去东京聘陈希真,带探军情。周通大喜。吴用道:“这几日沿途必然严紧盘查,二位宁可绕路别处走。”戴宗、周通领命下山去了。
这里宋江请吴用商量,叫林冲仍回濮州镇守,再酌添兵将,同去协力相助。这里第一拨,九纹龙史进、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第二拨,双枪将董平、镇三山黄信、病尉迟孙立;第三拨,小李广花荣、铁笛仙马麟、玉旛竿孟康;第四拨,扑天雕李应、摩云金翅欧鹏、火眼狻猊邓飞;第五拨,金枪手徐宁、丧门神鲍旭、白面郎君郑天寿。宋江同吴用、公孙胜、吕方、郭盛、王英、扈三娘、薛永、穆春督领中军。统共挑选马步精兵七万,准备迎敌,只等蔡京到来,即便开兵。宋江道:“官兵有二十万,军师为何只用七万,不敌他一半之数?”吴用道:“兵不在多。蔡京无谋,那怕他兵再多些,我只消七万人足矣。”分派定了,遂传令各营日日加紧操演,准备厮杀。
数日,戴宗、周通回寨,说道:“小弟到了东京,已是三月二十九日,探听陈希真已与高俅对了亲,一时未敢造次去说他。忽到次日,得知陈希真把高俅的两个承局、两个轿夫杀了,又把高衙内的耳朵、鼻子割去,弃家在逃。现在各处严拿无踪,小弟只得禀覆。”宋江并众头领都吃了一惊。戴宗又将捉拿陈希真抄白的榜文呈上,宋江与众人观看,上写着道:“殿帅府掌兵太尉高,为奉旨严拿叛逆大盗,悬赏务获事:照得叛逆大盗陈希真,向充南营提辖,于政和元年勒休回籍。该犯与梁山渠魁宋江,交通往来,欲为内应,图谋不轨。旋经告发,本帅签兵往缉。该犯情急,胆敢拒捕,杀伤在官人役,携其女陈丽卿弃家远遁。此等穷凶极恶之犯,法网难宽。为此奏准,奉圣旨严拿务获。”云云。又将陈希真父女形貌装束,细细开载,并画两幅图形。宋江看毕,众人无不惊叹。宋江骂道:“高俅这厮无端推在我身上,可恨么!此人到底不知往那里去了。”吴用道:“此人必先有安身的所在,然后逃走。我想征是无处寻他,且管我们破敌。”便问戴宗道:“蔡京那厮知他由那路进兵?”戴宗道:“小弟看他初四日启行,一路随了他来。小弟先渡过黄河,探得官兵由定陶、曹县进发。”吴用大笑道:“真役见识,攻我这一路,不是来讨死吃!”遂传令来日下山去迎官兵。这里留玉麒麟卢俊义,并不下山的众头领,看守山寨。
本日杀牛宰马,祭了旗鼓。众头领散福畅饮,说话问论到官阶升迁。戴宗道:“俗语说得好,朝里无人莫做官,真是不差。那蔡京的女婿梁中书,做北京留守失了城池仓库,折了无数军民。御史议他削职,也算从轻发落了。他丈人再三设法,与他遮护,在官家前隐瞒着,只降了个知府。如今已铨河北蓟州府知府,赴任去了。小弟看见他动身,一路地方官趋奉迎接,好不威风。”话未说完,只见吴学究鼓掌大笑道:“妙哉,贤弟何不早说!却在这里与他起偌大潮头。你早说了,退蔡京只须一人足矣,何用七万兵马!”宋江并众人惊疑不信,问道:“军师有何妙计?一个人却用那个?”吴用道:“只消铁叫子乐和兄弟去,如今还来得及。”便去宋江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只须叫乐和带了如此行头,如此如此行事,那怕蔡京不退!乐和走不快,叫戴宗同去。”宋江、卢俊义、公孙胜听罢,都大喜,连称妙计。
忽山下李立店内,差人来报:“冷艳山被官兵破了,头目王俊逃出来求见,现在店内等候。”宋江等大惊,忙唤王俊进见。那王俊叩头参见毕,哭诉:“四月初九日,有两个军官过飞龙岭投宿。邓云、诸大娘不合去撩拨他,吃他并了合店人,放火烧了店屋。邝沙二位头领领众追赶,都吃他害了。山寨无主,被官兵打破,大伙都沉没了,小人逃命到此。”宋江听罢,只叫得苦,看着吴用说不出话来。吴用道:“什么军官,如此利害?你可曾见怎生模样?”王俊道:“小人虽不亲见,听说如此如此形貌装束,不知他的姓名。”回顾几个伴当,对宋江道:“他们数内有从九松浦得命回来的,都曾见来。”卢俊义、公孙胜惊道:“莫非就是陈希真父女?”宋江叫取那抄白榜文画像来与王俊等观看。那几个伴当一齐说道:“一点不错,是这般装束;竟是他两个。”宋江大怒道:“我倒这般企慕他,他反伤我的羽翼,此仇如何不报!”吴用劝告道:“此刻却顾不及,只好缓商。”宋江便将王俊一干人在部下所用,一面吩咐乐和、戴宗下山依计行事。这一条计上,有分教:二十万貔貅,俱作虎头蛇尾;一百八大虫,依旧舞爪张牙。不知甚计策,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 蔡京私和宋公明 天彪大破呼延灼
话说蔡京辞了圣驾,带领二十万雄兵,浩浩荡荡,杀奔梁山泊未。大军渡过黄河,蔡京与众谋士商议道:“梁山泊重兵都屯在嘉祥、濮州二处,我兵不如直攻梁山,由曹县、定陶进兵。”一个谋士道:“呼延灼、林冲都最利害,我兵抵梁山,那两路来接应,我兵岂不是三面受敌?晚生的意思,不如发前部兵马先进,太师领大队为后应。”蔡京依了他的主意,便分前部骁将,带领八万人马,先往梁山进发。蔡京自统大兵十二万,驻扎定陶。那曹州府知府张觷,系蔡京亲戚,当时军营参见毕,蔡京邀他进后帐私礼相见。张觷道:“前日杨龟山在我处,曾说起,据他的见识,大兵不宜由定陶竞取梁山,战必不利。”蔡京大喜道:“原来杨龟山先生在你处,快请他来。”张觷道:“他因探亲来此,我故与他相见。他昨日已去了。”蔡京忙叫记室写了书信,差一个从事赍了聘礼,同张觷追上去,“务要请他转来。说我蔡京军务在身,不能亲到。”那张觷同那从事领命,飞奔追去。
却说那杨龟山名时,字中立,剑南郡将乐县人,性至孝,熙宁年间举进士。是明道程夫子的门人,他与谢良佐、吕大临、游酢,称为“程门四先生”。后因见奸臣当道,政事不好,遂告休隐于龟山,人都称他为“龟山先生”。当日因探亲在曹州,张觷却也认识他,亲去见他,问及军情之事。杨龟山但说道:“大军若直出曹县、定陶直攻梁山,必受其困。”那杨龟山也恐蔡京来逼请他,所以闻得蔡京来,早已走了,竟回龟山去。谁知蔡京差人兼程追上,务要他转来。杨时起先也推有病,不肯就聘,怎奈蔡京连次书信追来,末后一信有几句说道:“先生无意功名,独不哀山东数十万生灵之命乎?”杨时被他这一句也说得心软了,又想了想,便当时应允。杨时有一门人随在身边,当时问道:“先生常说蔡京是个奸臣,为避着他;隐在岩谷,今日却为何就他的聘?”杨龟山叹道:“你不知道,老死岩谷,原非我的本心。蔡京虽是个奸臣,今日却难得他这般谦下,天下没有劝不转的人。或者我的机缘,在此人身上,也未可定。蔡京不谙兵法,门下多是谄佞之辈,决非宋江、吴用的敌手。我若执意不去,那二十万大兵性命不知何如。且去走遭,看他待我何如,合则留,不合则去,主意是我的,有什么去不得!”
当时杨龟山便同张觷及那个从事,齐转到蔡京军营。蔡京闻他来了,大喜,传令开门迎接。相见叙礼毕,蔡京以上宾之礼待杨时。蔡京开言问道:“本阁久仰先生大德大才,如渴如饥,先生却何故远适山林?”杨龟山道:“实因晚生常有采薪之忧,不能侍奉左右,勿罪。”蔡京道:“本阁奉圣旨提大兵征剿梁山,宜先取何路,应如河进兵,求先生教我。”杨龟山道:“太师明鉴:宋江那厮,起先不过潜伏草泽,今擅敢割据州县,倘使这厮兵力不足,何敢如此?所以此时贼势的猖獗,较从前更甚。那厮不取别处,单据嘉祥、濮州者,明是恐官兵直取他巢穴,故把重兵立成犄角。若由定陶直攻梁山,正中他的机会。据晚生愚见,不如发精兵先攻嘉祥。嘉祥城小壕浅,呼延灼勇而无谋;更兼南旺营的百姓都是威势胁逼,不得已而从贼,天兵到处,必然反戈,嘉祥唾手可得。得了嘉祥,林冲不来救则势孤,必为众贼厌弃;来救,财濮州可图。攻倒了这两处,梁山还有什么倚仗?今舍此两处,先图梁山,那水泊辽阔,正面山势险恶,郓城一带港汊又多,急切攻打不下。那厮把嘉祥、濮州两路精兵,抄袭后面。虽是我兵分做先后二队,进去容易,退出却难。万一前路救不出,二十万大兵先失陷一半了。所以意攻梁山之计,恐防不稳。”
蔡京听这一席话,大喜道:“先生真是妙算。”遂传令依计而行,把那先发的八万人马撤回,改攻嘉祥县。杨龟山又道:“天津府总管邓宗弼,开州统制张应雷,武定府总管辛从忠,广平府总管陶震霆,四人都有大将之材,望太师重用。更有那景阳镇总管云天彪,晚生也认识他。此人之材,仿佛春秋时的郤穀。此人若在军中,必能使上下一心,盗贼胆寒。”蔡京道:“云天彪乃种师道最得意之人,谅必不差,我叫他独当一面,攻梁山泊的后路。邓宗弼、辛从忠二人,今年斩了杨烈,擒了施威,我也十分爱他。陶震霆、张应雷,也有人说起武艺甚好。”便传檄文调邓、辛、张、陶四将来军前听用。不日陆续都到,蔡京看了四个英雄,威风凛凛,大喜,便叫四人为前部先锋,领兵攻打嘉祥县。四个英雄得令,带了八万人马,旋风也似的杀奔嘉祥县去了。杨时又劝蔡京调云天彪亦到嘉祥,不必带景阳镇兵马,蔡京也依了。
这里蔡京将大军屯扎定陶,只等濮州的动静,便乘势进兵。不到一二日,忽然接到河北天津府一角分文,上面插着鸡毛,蔡京拆开观看。不看万事全休,一看把那蔡京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看官也忙惊问道;什么事?这事也不关紧要,不要着忙,且把那申文读与众位听。上面写着道:“河北天津府知府为申报失陷命宫紧急军务事:某月某日,有新任蓟州知府梁世杰,挈官眷,由粤府所辖盐山县地方经过。行至伏虎同地面,遇一伙歹人,假扮盐山县知县,带领假扮人役,沿途殷勤迎接,酒内用蒙汗药,将该知府梁世杰,并上下一切人等,尽行麻倒,用车载劫入盐山。卑府半途闻知,急会同沧州兵马都监何武,督兵剿救。不防有梁山之大盗朱仝、雷横,伏兵两路突发。官军大战不利,都监何武阵亡,卑府亦遭重伤,折兵无数。现在探听盐山群贼,已将梁世杰等劫入梁山。卑府不敢隐瞒,除申报河北制置司外,合肃禀明宪台,作主施行。”蔡京看罢,魂灵儿还不曾叫转,忽又报梁山泊宋江差人下战书。蔡京大惊,忙看那封皮上,写着“蔡太师开拆”。蔡京拆开看时,上写着:
“梁山泊天魁星义士宋江致书于蔡太师阁下;宋江因奸臣擅权,不容人进步,故启请众位豪杰,聚义山东,一同替天行道。上应天星而列位,下随人志而抒诚。天既与之,人不能废。初未尝得罪于执政,不知阁下何故兴此无名之师?夫佳兵不祥,战者道德。宋江不喜战斗,只得邀请令坦蓟州太守梁群,暨令爱恭人,光降敝寨,与之商议。蒙慨发尺素,祈阁下暂息雷霆,怡情富贵。如不获命,宋江不得已愿借重令坦并令爱之尊首祭旗,尊血衅鼓,慢散儿郎,以与阁下相戏。阁下勿将官家作推,阁下调元赞化,秉国之钧,有所指陈,官家焉有不允。今日战与不战,悉请尊裁。守候回玉,书不尽言。”
封套内又有梁太守并蔡夫人的亲笔信一封,都是哀求老儿、丈人退兵救性命的话。
蔡京看了,惊得个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口里只叫道:“这却怎好?这却怎好?”半日没摆布处,只得叫:“请杨先生来商议退兵。”杨龟山道:“太师差矣。天子亲临太庙,托付太师重权,非同小可。县君与贵人失陷,固是失意事,太师独不闻乐羊啜中山之羹,袁公箭射亲儿。这两个君子,岂真无骨肉之情哉?只为迫于大义,不敢以私废公。今太师为一女婿、女儿,轻弃君命,二十万大兵无故卷旗,岂不为天下所笑?”蔡京道:“我也深知此是正论,怎奈本阁这个小女十分孝顺,最可人意,不值便这般下得。”说着,吊下泪来。杨龟山道:“太师若要生全贵人、县君,火速进兵,宋江必不敢就下手。晚生料邓、辛、张、陶四将勇冠三军,云天彪持重多谋。这五员虎将,八万雄师,取一嘉祥县,如大炬之燎鸿毛。就着落五将身上,务要生擒有名贼将一二人,与宋江兑换县君、贵人,看他如何!今一退兵,县君、贵人必无生还之日矣。”蔡京未及回言,杨龟山又道:“即使万有不幸,县君、贵人遇害,捉住宋江时,碎割碎剐,报仇有日。并非晚生心狠,把他人骨肉不关自己疼痒。”
蔡京不做声,摇着头只是叹气。杨龟山情知劝不转,便道:“如要退兵,须得有名,堂堂正正的,休吃天下人说太师怕强盗。”——看官须知:此言是杨中立深恐朝廷损威,并非为蔡京画策。——“只是晚生夜来肺病大发,军中医药不便,求给假回山将息。”蔡京道:“这个自然。但是先生如何便去?”杨龟山道:“委实有病。”再三告辞。蔡京也明知不投机,虚留了一回,便厚以金帛相赠。杨龟山初时分毫不受,因见蔡京有不悦之色,只得略受了些。当日辞了蔡京,竟回龟山。一路便将蔡京所赠的金帛,散给贫民。直到后来宣和元年冬十一月,徽宗征他为秘书郎,他方出仕。后来做到右谏议大夫,兼侍讲、国子监祭酒。高丽国王都闻他的名,托中国的使臣路允迪问候。享寿八十余岁,成了一代大儒,配享孔庙。人多有议论他不该就蔡京之聘,不知他实出于不得已也。
闲话休题,且说蔡京送了杨龟山去后,便同众谋士商议。一个谋士道:“要救贵人、县君,自然还是退兵。”一个谋士道:“也须要他还了人再退。”蔡京道:“只是班师无名,恐官家见责。”一个谋士道:“值什么!现在天气暑热,军马多病,太师奏上一本,只说军营瘟疫盛行,求降旨班师。官兵离乡背井,听说归家,谁不愿从!”蔡京道:“此计大妙。但我不便奏,童贯与本阁最好,我写信去托他转奏。”一面又发移文与河北制置使,教将蓟州太守被劫一案,且从缓动本;一面飞檄云天彪、邓、辛、张、陶五将,且慢攻打嘉祥县;一面写回信与梁山泊,说:“只要放回梁太守、蔡夫人,本阁便退兵。”又差一员心腹官员,能言舌辩的,同了梁山的送信人去。不数日,宋江又有回信,差一个小喽啰,同差去的官员一齐来,说道:“太师如果班师,便送太守、恭人回营,决不食言。先将恭人的亲随一人发还。”书后又写一行道:“太师如果愿战,望先示师期。”蔡京看罢,便叫那蔡夫人的亲随私问道:“县君怎地苦,他病尚未全好?郡马贵人好否?”那亲随道:“县君与贵人被劫了去,众头领都佛眼相看,并且置酒压惊。争奈那玉麒麟卢俊义记得前仇,定要把贵人处死。众头领都劝阻不住,连宋江的号令都禁不得。幸亏杨志、索超二人抵死相救,再三哀求。卢俊义兀自怒气不平,将贵人捆翻,打一百背花。打到四五十,却得杨志覆在贵人身上哭求,索超夺去棍棒,众好汉都劝,方才放了。已是皮开肉绽,昏晕几次。如今杨志、索超领去将息,却也还转了些。县君虽是吃些惊恐,却未曾受苦,病已好了。”蔡京听罢,潸然泪下,便发回信,应许宋江,圣旨一下,即便退兵;又写信与蔡夫人、梁太守,慰他二人宽心。
不数日,天子诏到,说道:“据枢密使童贯奏称,蔡京军中瘟疫盛行,人马不安。如果属实,着蔡京核实奏闻,暂且班师,毋得俄延,以重朕愆。朕惟夙夜修省,祈攘天休。诏到,蔡京即使遵行,用示朕体恤将士之至意。”蔡京得诏大喜,便传令各营遵旨班师,并飞檄云天彪等即行收兵。各营军将听令,无不骇然,都说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我们都要建功报效,却怎地不见半个贼兵,就无故班师?”不数日,宋江又有信到,说:“太师退兵过了黄河,即送梁太守并恭人回营。”蔡京大喜,传令克日班师,挑选几员骁将断后,拔寨竟退。过了黄河,屯扎了,一面覆奏天子,一面差人问梁山催讨梁太守夫妻。宋江回报,必待攻嘉祥的兵马都退尽,方肯送还。蔡京连忙飞檄催云天彪等退兵。
却说邓、辛、张、陶四将,那日得令,带领八万兵,如飞也似杀奔嘉祥县。呼延灼接战不利,闭城坚守。四将围住,八面攻打,一时难克。忽报景阳镇总管云天彪,奉檄前来助战。四将大喜,出营迎接。原来云天彪在景阳镇上正打探大军的消息,忽接到蔡京檄文,教他赴嘉祥节制四镇,一同攻打,无须自己带兵等语,便将兵符印信都交与都监护理,自己带了随身五百名砍刀手,星夜奔赴嘉祥县来。邓辛等四将接入,看那天彪生得面如重枣,凤眼蚕眉,龙行虎步,美髯过腹,声如洪钟。四将十分惊喜,各行礼参见。天彪忙答礼道:“何故如此?”四将道:“小将奉太师钧旨,受总管节制,应得如此。”云天彪谦逊了一回,当时问起军情。四将答道:“连日攻打不能得利。”天彪便乘马出营,看了一回,入来说道:“此处城小壕浅,必为吾等所破。但城里钱粮充足,恐一时难拔。俄延时日,防那厮有救兵到。”邓宗弼道:“防濮州林冲来救。但蔡太师现把大军屯在定陶,那厮未必敢离巢穴。”天彪道:“林冲不来,也须防梁山来救。小弟愚见,攻打此城,不必用八万人的全力,只须五万人足矣。小弟愿领三万人去屯在城北,呃住他的咽喉,休吃那厮来救。南旺营的百姓皆有义气,不得已从贼,若以大义招抚,必然归降。降了南旺营,嘉祥势孤矣。素来只道蔡太师无谋,今先攻此处,却甚有见识。”邓宗弼道:“他聘请杨时为军师,杨时与他定的主意。”天彪惊喜道:“怪得!龟山先生在军中,我们不枉了一番气力。”只见张应雷、陶震霆起身禀道:“云将军为三军司令,岂可轻离此地!小将不才,愿领三万人马去守要害,误事甘当军令。”天彪大喜,就分三万人与二将同去。
却说那张应雷、陶震霆二人,都是河南郾城人。两个是姑表弟兄。生得八尺以上身材,四十以内年纪。那张应雷使的是一柄赤铜刘,重五十斤;那陶震霆使两柄枣瓜锤,每柄重三十斤。张应雷现为河北开州统制;陶震霆现为广平府总管。两个都是拔山举鼎的英雄,当日得令,带了三万人马,到城北要路去镇守。
这里云天彪同邓宗弼、辛从总一应骁将,率领五万人马,将嘉祥县东南西三面固定,只留北门不围。架飞楼,坚云梯,弓弩枪炮,悉力攻打。呼延灼同彭玘、韩滔百计守御。连攻了数日,呼延灼等都有些困乏,守城兵卒伤了许多,忽然蔡京的飞报到来,叫且休攻打,“静候本阁军令,毋得故违干咎。”天彪与邓辛二人都吃一惊,道:“怎地这般没主意,忽起忽倒?不遵军令,又是我们错。”邓宗弼、辛从忠道:“再是两三日,此城必破。今无故退兵,真是可惜!”天彪道:“可不是么,如今只好丢开。”遂把兵马约退了。呼延灼见官兵忽然退了,也不知其故,只恐有计,不敢便出,只望南旺营来策应。云天彪与邓辛二人在中军帐内说道:“凡是攻城,全仗一鼓锐气。今牵延着,不许我们动手,养成敌人气力,一旦那厮的救应人马到来,却怎生取得?”
正说间,辕门外来报道:“外面有一壮士,口称是南旺营人,名唤杨腾蛟,斩了王定六、郁保四,带了百数人,前来投诚。”天彪大喜,传今叫进来相见。那杨腾蛟提着王定六、郁保四两颗首级,直到中军,伏地请罪。天彪忙叫请起,赐位坐了。小校上前接了那两颗首级。众人看那杨腾蛟,是个彪躯大汉,青黑色面皮,眼有神光,果然英雄。天彪问道:“壮士何方人氏?怎生斩得这两名贼将?愿闻其详。”杨腾蛟道:“小人姓杨,双名腾蛟,祖贯南旺营人。小人父亲砍柴为业,年老做动不得,靠小人打铁营生,养赡着他。小人有些膂力,生平最好枪棒武艺,也略识些文字。南旺营村前村后五七百家,都识得小人。叵耐去年梁山泊那伙鸟男女来烦恼南旺营,俺那里寡不敌众,吃那厮平吞了去。那厮是什么单廷珪、魏定国,霸占住了,众百姓都不怯气。那厮见小人好武艺,要小人做亲随。小人看父亲病在床上,恐吃他害了性命,没奈何忍口鸟气,只得依了。那知小人的父亲吃他一吓,竟病重死了。小人一发恨那厮,屡次想杀他,只是没个帮手。今见相公们领兵到来,那厮两个正待要来救嘉祥县,要小人同这王定六、郁保四做前部。众百姓撺掇小人为头,小人暗地里集下四五千人,约定时候,是小人刺杀这两贼,杀了他二千多人,余党都散。那单魏二贼吃他逃走了。特将首级来相公前请罪。”云天彪道:“这是壮士的大功,怎说是罪!”众人都大喜。天彪便叫辛从忠督兵前往南旺营,安抚百姓复业;一面备文申报蔡京,并将王郁二首级解去,留杨腾蛟在军中。
候了多日,不见蔡京教进兵。天彪与邓辛二人十分焦躁,张应雷、陶震霆也等不过,只管来问信。忽蔡京有紧急公文到,众皆大喜。忙接来看,却是因瘟疫奉诏班师的话,众皆大惊。邓宗弼、辛从忠道:“费了若干钱粮,到得这里,为何不战而退?”天彪道:“钱粮在其次,一路兵差徭役,百姓膏血都用尽了。”张陶二将也回中军,说道:“有什么瘟疫!暑热天气,数十万人难保无人生病,这也算不得,此中必有别情。”便将来人细问,来人道:“闻知是太师的女婿梁世杰同女儿被梁山上掳去,太师恐他伤害,谎奏朝廷,只说有瘟疫退兵。”张应雷、陶震霆一齐大怒,道:“放他娘的屁!我等那个没有老小,单是他为一己之私,废天下大事?我等便死,也要灭了梁山方回!”天彪喝道:“二位将军休要胡说!诏书已下,岂可抗违。但是众位不伏气,小弟设一计,杀他一个落花流水,然后退兵。”众人大喜,大小军士都叫道:“如要厮杀,我等情愿死战!”天彪便吩咐四将如此如此;又给杨腾蛟提辖职衔,着他带一枝精兵,埋伏在嘉祥县东门外卧龙山内,吩咐道:“我一退兵,呼延灼必叫别将守城,亲自来追。我须使人打着梁山旗号,假作兵败逃回,赚他开门,却又故意露出破绽,教他看出,诱他来赶杀。待他出了城,你只看号火四起,便并力攻打东门。军前多用佛郎机,此城必破。倘或那厮竟被赚开门,你也看号火起,便来策应,也是你的功劳。不得有误!”杨腾蛟领令去了。
天彪传令军马一齐围城,鼓噪攻打。呼延灼忙上城督兵守御,不及一个时辰,官兵一齐退去,当时卷旗俱走。呼延灼已得梁山信,知蔡京讲和退兵;又见单廷珪、魏定国一齐奔入城来,知南旺营已失,王定六、郁保四遇害,正忿怒之时,见天彪等一攻便走,愈怒,便叫:“开城追赶!”彭玘道:“这厮恐有计。”呼延灼道:“非也。这厮定是得蔡京的号令退兵,恐我追赶,故先虚作攻打一番,以便退去。我想那王定六、郁保四的仇,如何不报,追上去杀他一阵,也稍出口闷气。”便提双鞭上马,叫单廷珪、魏定国守城,同彭玘、韩滔带领兵马开城追来。云天彪拍马舞刀转身迎战,不数合,拖刀便走。呼延灼驱兵追赶,只听号炮响亮,邓宗弼左边杀来,辛从忠右边杀来,三面夹攻。呼延灼望见本城火光冲天,无心恋战,忙收兵回去。三路兵一齐迫转来。
呼延灼到得城边,只见吊桥拽起,一声鼓响,满城上都是官军旗号。一位英雄立在敌楼护栏边,正是杨腾蛟,指着城下骂道:“直娘贼,你来!”城上乱箭雨点般射下。呼延灼大惊,同彭玘、韩滔夺路绕城而走,望正北投梁山去。追兵渐远,走不上十里,忽然山鸣谷响,两彪军杀出来。正是张应雷、陶震霆,大叫:“贼子休走,我在此等候多时了!”呼延灼、彭玘、韩滔一齐来迎,张陶二将各奋神威,酣战三人,五十余合不分胜败。背后杨腾蛟也到。那杨腾蛟使一柄蘸金开山斧,十分利害。当时陶震霆敌住呼延灼,张应雷敌住韩滔,杨腾蛟敌住彭玘,捉对儿厮杀,三军大战。只见张应雷卖个破绽,让韩滔一刀砍入来,攧到分际,张应雷右手倒提铜刘,左手伸开虎爪,揪住韩滔勒甲丝绦,生拖过来掼在地上。众官军上前按住,活捉了去。呼延灼、彭玘情知不是头,不敢恋战,回马便走,三位英雄一齐追赶。陶震霆赶呼延灼不上,便挂了双锤,背上卸下那杆溜金火枪,火药、铅子已是装好,当时扳起火机,上面自有玛瑙石自来火。陶震霆双手擎枪,钩动火机,朴通一枪,对呼延灼打去。这回也是呼延灼命不该死,那一枪却打在那匹马的后跨上,一颗铅子直穿入马肚里去。那马倒了,把呼延灼掀下地来。陶震霆上前去抢,吃那边救了去。可惜那匹御赐踢雪乌骓,竟死在陶震霆手里。云天彪拥大队都到,追杀了一阵,一齐收兵回嘉祥县。
呼延灼大败亏输,单魏二人也引败残兵马奔来,会在一处,商议不如且回梁山。恰好大刀关胜领兵来救嘉祥县,遇着呼延灼。知嘉祥县已失,关胜道:“那厮大胜之际,锐气甚盛。我却素知那云天彪用兵如神。我军新败,若再去攻打,战必不利,不如且回大寨商议。”当时定了主意,一齐回梁山泊去了。
却说云天彪等五员大将,并南旺营的好汉杨腾蛟,收聚得胜兵,掌鼓回嘉祥县。进了县城,天彪传令安抚军民,将钱粮仓库一齐查盘封好,申文飞报蔡京,说道:“小将等遵太师军令退兵,叵耐呼延灼猖獗厮逼,小将等回兵大战,呼延灼败走,收复嘉祥县,生擒贼将韩滔一名,斩首八千余级,特此报捷。”一面将韩滔用囚车钉了,就差邓、辛、张、陶四将解去,并请委文武官员来嘉祥治事,自己同杨腾蛟分兵在嘉祥县权且镇守。
却说蔡京已把大军退过黄河,只等梁山上放回梁知府、蔡夫人,忽接到云天彪捷书,说义民杨腾蛟斩了王定六、郁保四,恢复南旺营;接连又得捷报,云天彪恢复嘉祥县,生擒韩滔,押解前来。蔡京肚皮里叫不迭那苦,口里
却说不出,只得与几个心腹谋士预先商议定了。不日邓、辛、张、陶四将解到韩滔,来禀见蔡京。四将齐说道:“小将营内仗太师洪福,兵马却都不病。遵大令退兵,叵耐呼延灼追逼不舍。小将等情急,回兵迎战,那厮败走,弃了嘉祥县而去。小将等捉了韩滔,斩首八千余级。云天彪恐嘉祥县复失,在彼分兵镇守,不敢擅离,请太师速委员弁下去。”蔡京怎敢说他们错,只得做出大喜之状,慰劳了四将,叫去各回本任,与云天彪一并听候号令。一面委心腹员弁二人,私下嘱咐了,去嘉祥县接印管事。只得买下一个顶替凶身,充作韩滔,趁黑夜绑出辕门,斩了号令。王郁两颗首级,早已换过。却私地将韩滔藏入后帐,开了囚车,请出来,只得再三陪罪,说道:“并非蔡京背盟,实因路远,号令呼应不及,以致冲犯了好汉。今暗地里送好汉回梁山,小女、小婿望乞照拂。”韩滔谢了。蔡京便将王郁两颗首级,用香木匣儿装好,只得差心腹数人赍了,护送韩滔,一同回梁山去了。
却说宋江探得蔡京已奏准退兵,大喜,正要商议要留梁世杰夫妻为质当,忽报大刀关胜领兵转来,呼延灼等都败上山来。宋江大惊,忙接进来。众人齐禀道:“南旺营兵变,王定六、郁保四被害,云天彪用诡计破了嘉祥县,韩滔遭擒,折兵一万二千人。”宋江大怒,道:“这厮安敢反覆不常!”即吆喝:“速把梁世杰夫妻捉出去砍了,与我王郁两位兄弟报仇!”正是:蔡相已成平地虎,中书又作釜中鱼。不知梁世杰夫妻二人性命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 蔡太师班师媚贼 杨义士旅店除奸
却说宋江大怒,要斩梁世杰夫妇。吴用忙劝住道:“哥哥容禀:王定六、郁保四已死,韩滔兄弟尚在他处,今杀了他女婿、女儿,蔡京绝望,必将韩滔伤害。不如留他两条命,诱他放回韩滔,再作商议。且差人去责问蔡京为何背盟,他若不明道理,再斩二人不迟。”宋江便将梁世杰夫妇叫到面前喝骂,吓得夫妻二人伏在地上抖做一堆。吴用道:“你二人快写信去,问蔡京为何背盟!”梁世杰道:“……奴……奴才就写。”夫妻二人就在阶前,铺纸磨墨,肐搭搭的写完,呈上与宋江看了。宋江又指二人骂道:“看你丈人老儿此番对答何如,倘不在理,便立宰你两颗驴头,祭我的大将!”喝叫:“牵去,着杨索二位头领处管押。”又发一角移文,并梁世杰夫妻的手书,差人赍去蔡京。还未送到,早接到蔡京的差官送来韩滔,并王郁两颗首级。宋江唤入,差官伏地请罪,呈上书信。宋江怒忿忿地拆信看了,双眉竖起,大骂道:“蔡京奸贼,安敢欺我!我倒有心放还他女婿、女儿,他反夺我城池,伤我大将,怎说得过?”差官磕头不止道:“请大王息怒,容禀:太师实不敢背盟,实因路隔遥远,军令招呼不及,以致误伤头领。今太师自知理屈愆重,特差小官膝行请罪,倘蒙赦回了贵人、县君,太师情愿送还嘉祥县、南旺营,已嘱咐了该处官吏,大兵到时,一鼓可下。”言未毕,宋江愈怒,道:“放你娘的狗屁!我等一百八位好汉,替天行道,义同生死,不争被你们一起伤损我两个,此仇岂有不报。谁稀罕你还嘉祥县、南旺营!”便传今:“立斩梁世杰夫妻,将两个驴头付他带回,着蔡京来,刻日交兵。”差官未及开言,只见吴用、公孙胜一齐谏道:“请哥哥息怒。此事委实不干蔡京之罪,但他只如此陪礼,却不能轻恕。梁世杰夫妻且暂免其死,监禁在这里,问蔡京如何理会。”宋江道:“既如此,且看二位军师面上,蔡京须要依我三件事,便送女儿、女婿还他。半件有违,教他休想!”差官道:“莫说三件,三十件都依了。”宋江道:“一件,还我嘉祥、南旺,自不必说;一件,仍要十万金珠,作王定六、郁保四祭奠之礼;一件,三个月内,就要云天彪、杨腾蛟二人的首级照面。这三件趁早去说,等你回话。”差官诺诺连声,奔回去见蔡京。
没多日,差官转来说:“三件事,太师都依了。只是云天彪是种师道得意之人,种师道在官家前最有脸面。云天彪得他庇护,根基深厚,摇撼不得,只可觑机会下手,亦不过弄他落职。若取他首级,太师怕不肯,实恐力不能及。至于杨腾蛟首级,必当献上。”宋江道:“既这般说,也罢。只是你太师反覆不常,今把梁太守夫妻权居在我处,我佛眼看他。教你太师放心,等他三件事完毕,再还他不迟。”那差官那敢再说,只得领了言语,回覆蔡京去了。
却说蔡京因梁山泊变卦,深恨云天彪入骨。及差官回营,听了宋江这番言语,又见女儿、女婿仍讨不到手,一发懊恨,与心腹谋士商议道:“云天彪那厮,仗着老种的势,枉是动摇他不得。杨腾蛟却好收拾,我想不如取他这里来杀了他,将首级把与宋江,换我女儿,件件依他到底,看他还有何说!”那谋士道:“弄他这里来,若寻事杀他,恐多延时日,且又费事;若暗地害他,又恐耳目众多。太师不如差心腹勇士去取他,伴他同来,只就路上如此行事,岂不机密?”蔡京大喜道:“此计甚妙。”便唤那心腹勇士刘世让,吩咐道:“与你令箭一枝,札谕一封,到嘉祥县,问云天彪讨取义民杨腾蛟来大营听用。到半路上,须如此结果他性命。首级不必将来,便同此书信,送至梁山上宋江处,回京来缴令,自有重赏。切切不可泄漏,首级休教腐烂,不得有悮。也不必带伴当,恐走风声。”刘世让道:“闻知杨腾蛟那厮武艺也了得,小人独自一个,恐降他不落。且不能禁他不带伴当来。小人意见。有一个兄弟叫做刘二,也有些武艺,做事灵便。不如教他扮做伴当,同了小人去,也好做个帮手。”蔡京道:“可行则行,须要小心。”便将刘二叫来看了,即便准行。刘世让弟兄两个当时收拾起,领了令箭公文,投奔嘉祥县来。
蔡京班师回朝,不日到了东京,面圣谢恩,同童贯朋比为奸。官家竟被他们瞒过,只道真有瘟疫。不日,河北制置使奏到梁世杰中途失陷的本章,天子怒道:“这厮敢如此无状,且待将士休息,朕当亲统六师,剿灭此贼。”原来天子不知蔡京、梁世杰是翁婿。况且河北制置使的奏章故意迟延日期,天子如何想得到。朝中有晓得的,都畏蔡京的势,无人敢言。蔡京竟把收复嘉祥县、南旺营,斩王定六、郁保四的功劳,尽行冒了去。只将擒韩滔的功,归于云天彪等,仅奏请加了一级。官兵将弁,毫无奖励。按下慢表。
且说云天彪在嘉祥,等候新任文武官弁到来,即将兵符印信钱粮仓库城池地方都交代了,对杨腾蛟道:“足下忘生舍死,建此奇功,蔡京竟置之不问,且连军士儿郎们的犒赏,半点仅无,人人怨嗟。我也恐青云山、猿臂寨两处的盗贼,乘我不在景阳镇,窃发滋事,须得早回。这里嘉祥县、南旺营两处,是梁山泊必争之地。我看那两个官员,都是蔡京之党,那厮们害百姓有余,御强盗不足。你若仍归南旺营,日后必受人谋害。南旺营的百姓也甚可怜,我已晓谕他们都迁移了,省得遭梁山蹂躏,只恐有根生土养的一时迁移不得。足下只有一个人,如不见弃,何不同下官到景阳镇去,日后图个出身。下官得足下相助,多少幸甚。”杨腾蛟听罢,再拜流涕道:“小人蒙思相抬举,愿终身执鞭随镫。只是小人昨夜得了一个怪梦,梦见一个黑面虬髯的大将,手持青龙偃月刀,好象关王驾前的周将军模样,对小人说道:‘你有大难到,切戒不可饮酒,不可带伴当,放心前去,临时我来救你。’说罢惊醒,满屋异香,却不知何故。”云天彪想了想,也解不出。
正说话间,忽报蔡太师有令箭差官到。天彪接入,拆看了公文,知是要杨腾蛟“赴京授职,毋得观望”等语。云天彪也一时不道是计,甚是欢喜,便缮了申覆文书,叫杨腾蛟收拾起,同了刘世让起身。天彪吩咐杨腾蛟道:“足下一路保重。我想你所说之梦,莫非应在此行。你就不可带伴当,从此戒了酒。只是你有功无罪,又且与蔡京无仇,不成他来害你?但是此辈心胸亦不可测,你到了东京,见风色不好,即便退步,到我处来。”腾蛟顿首拜谢道:“恩相放心,便是蔡京肯用小人,小人亦不愿在他那里,今日只是令不可违。小人到京,不论有无一官半职,誓必辞了,仍来投托麾下,使肝胆涂地,也不推却。”天彪大悦,又取三百两银子送与腾蛟作盘费,又赠良马一匹、宝刀一口。腾蛟都收了,拜辞了天彪,当时提了那柄金蘸开山斧,跨了那口宝刀,同刘世让都上了头口,起身往东京去。
云天彪公事都毕,仍带了那五百名砍刀手,回景阳镇去。众官兵百姓都舍不得天彪,沿途大摆队伍,扶老携幼的相送,哭声震野。天彪在马上也洒泪不止。那天彪所分一半大兵,得蔡京号令,只等山东制置使堵御兵到,都随了本部将领回京去了。
却说杨腾蛟同了刘世让一同上路。正是五月初的天气,十分炎热,三人都赤了身体。那刘世让见杨腾蛟身边有三百两银子,又不带伴当,心中甚喜,一路与刘二商量,趋奉着他。那刘世让本是个蔑片走狗的材料,甜言蜜语,无般不会。那杨腾蛟是个直爽汉,只道他是好意,不防备他。世让说道:“杨将军,你此番到京,蔡太师一定重用,小可深望提挚。”腾蛟道:“你说那里话!你前日说你已是太师得意近身人,怎的还说要人提挈?”刘世让道:“杨将军,你今年贵庚?”杨腾蛟道:“小可三十七了。”刘世让道:“小可今年三十六。”便撮着嘴唇上两片掩嘴须笑道:“杨将军,如蒙不弃,小可与你结为盟弟兄,尊意何如?”腾蛟大喜,道:“刘长官见爱,小可万幸。只是小可不过一个铁匠出身,怎好攀附?”刘世让大笑道:“兄长休这般说,便是小弟也因铁器生涯上,际遇太师,得了本身勾当。”看官:凡是蔑片走狗的话,十句没有半句作真。他见杨腾蛟说三十七岁,他便说三十六岁;见杨腾蛟说铁匠出身,他便说铁器上际遇。那杨腾蛟是个直性男子,那里理会得?当时心中大喜,暗想道:“我为人粗笨,又是初次到东京,正没个相识。此人虽是武艺平常,人却乖觉。我到东京,即有人暗算,我也好同他商量。”
当晚投宿,杨腾蛟便教店小二预备香烛纸马,买下福礼,邀了刘世让,结拜证盟了,二人便兄弟称呼。就在那院子中心葡萄架下,散福饮胙。刘世让道:“可惜兄长不肯吃酒,今日我二人结了异姓骨肉,兄长何妨吃几杯?”杨腾蛟暗想梦寐之事,也不必十分拘泥,胡乱吃几杯打甚紧,便说道:“我不是不肯,委实吃下去便头眩颅胀,心里不自在。既贤弟这般说,我便吃几杯。”当时取个盏子放在面前,世让先敬了一杯,便把酒壶交与刘二。那刘二殷勤伏侍,腾蛟再不识得他却是真正弟兄。店小二进来说道:“二位官人欢聚,何不叫个唱的粉头来劝两杯?”刘世让道:“最妙,你去叫了来。”
不多时,店小二引着一个花娘进来,后面一个鸨儿跟着。刘二忙去掌上灯来。那花娘上前折花枝也似的道了两个万福,便上前来把盏。那店小二自去了。刘世让道:“你叫什么名宇?”那花娘道:“婢子小名阿喜。”杨腾蛟道:“你会跑解马否?”阿喜道:“婢子不是武妓。”世让笑道:“哥哥老实人,到底不在行。凡是跑解马的武技,他那打扮都是单叉裤,不系裙子,头上穿心抓角儿。”阿喜道:“近来武技好的绝少。有得一二个有名的,都是东京下来的。”腾蛟道:“原来如此。”阿喜问刘世让道:“二位大官人上姓?”世让道:“那一位官人姓杨,我姓刘。你好一副喉音,请教一枝曲儿。”那鸨儿便递过琵琶来。阿喜接过来告个罪,便去世让肩下坐了,把一只脚搁在膝上,把琵琶放在腿上,挽起袖口,抱起琵琶来,轻轻挑拨,和准了弦索,忽然十个指尖儿抓动,四弦冰裂,先空弹了一套溜板儿,顿开莺喉,唱了一枝武林吴学士新制的《哀姊妹行·惜奴娇》。唱道:
“梦绕青楼。叹莲生火里,絮落池头。一任你娇红温玉,谁竟逢杜牧风流。堪愁,薄命红颜君知否?那里个匹鸳鸯联翡翠,下场头只落得花残月缺尽人憔悴。”
唱毕,世让喝彩一番。阿喜笑道:“粗喉咙献丑。”腾蛟道:“你可有战场上的曲儿么?”阿喜道:“略有几套。”腾蛟大喜,道:“请教妙音。”便自己满斟一杯,一饮而尽。阿官便又拨动琵琶,唱一枝《马陵道》的《中吕·粉蝶儿》。唱道;“打一轮皂盖轻车,按天书把三军摆设,谁识俺阵以长蛇。端的个角生风、旗掣电、弓弯秋月,喊一声海沸山裂。杀得他众儿郎不能相借!”
那四条弦索铮铮的爆响,果然象金鼓战斗之声。欢喜得杨腾蛟一叠连声的喝彩。阿喜便收过琵琶,执壶来二人前把盏。杨腾蛟连吃了五七杯,忽然想道:“不要太高兴了。”那刘世让便把阿喜抱入怀里,尽意的啰唣。杨腾蛟看不惯那恶模样,把眼去看别处。刘世让见了,就把阿喜推开,道:“兄长再吃两杯。”腾蛟道:“我吃不得了,贤弟宽用。明日是端阳佳节,我和你畅饮。”世让道:“这般说也罢,取饭来。”阿喜道:“婢子还有事去,不在此吃饭了。”世让便去身边摸出五两一锭银子,道:“这是杨大官人的。”又摸出照样一锭,道:“这是我的。你将了去。”阿喜收起,道个万福谢了,同鸨儿出去。
杨腾蛟道:“怎的要贤弟坏钞?”刘世让道:“休这般说。小弟同哥哥知己弟兄,一切银钱,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我无时向哥哥讨用,小弟有时哥哥只管来取,计较什么。”杨腾蛟道:“兄弟,休怪我说你,似你这般英年,正当要熬炼筋骨,将来边庭上一刀一枪,全仗身子做事。不争这花色上滑了骨髓,不但吃人笑话,抑且自己吃亏。贤弟须要依愚兄的言语。”世让笑道:“遵教。我也不过逢场作戏。”
正说话间,只见那鸨儿、阿喜拿着灯烛,着地照进来。店小二也随在后面。世让道:“你们寻找什么?”阿喜道:“一枝翡翠玉搔头,不知怎地脱落了。”杨腾蛟惊道:“方才还见你插在鬓边。”刘世让道:“我却不留心。”刘二道:“你出去时还在你头上。”阿喜听得这话,心里越发惊惶,道:“外面都寻遍了不见,只道二位大官人与婢子作要,故意藏过了,故寻进来。”杨腾蛟道:“谁与你这般恶耍!便是作耍,此刻也还了你。且不可心慌,要在总在。”那刘世让便把椅子、板凳都拖过一边,相帮乱寻乱照。店小二、刘二芸田也似的地面上寻看。杨腾蛟也看了,不见。只见那鸨儿指着阿喜咬牙骂道:“糊涂屄里挖出来的贱坯子,倒你娘的屄运,心肝里不知对付那里!回去剥了你娘的屄皮使用!”那阿喜吓得面如土色,立在那边不住的抖。鸨儿上前一个耳光子,打了个踉跄,啼哭起来。杨腾蛟不过意,便问:“你那搔头值多……”刘世让连忙踢腾蛟的脚,连忙丢眼色,腾蛟不便再问。鸨儿挽着袖口骂道:“你哭,你哭!”又要上前打。店小二架劝着,一阵儿都出去了。刘世让对腾蛟道:“这是妓院里的苦肉计,兄长去睬他则甚。”刘二道:“此等老把戏,小人见得最多。”杨腾蛟半信不信,只听得外面不知是拳头、板子、巴掌一片价响,鸨儿平头的骂嚷,粉头的啼哭讨饶,众人的劝解,搅做一片。杨腾蛟忍不过,立起身要出去看,吃刘世让、刘二劝住了,好半歇方得平静。刘世让道:“夜不浅了,请哥哥安歇了罢。”腾蛟道:“再乘凉片刻何妨。”二人又谈说了些闲话,刘世让便诉说家下十分窘急,老母有病不能赡养。腾故道:“贤弟何不早说!”便去取了一百两银子送与世让。世让也不谦让,径直收了。三人归寝,当夜无话。
次日一早起身,正是那端阳佳节,一路上只见家家户户都插蒲剑艾旗。二人在马上说说讲讲,正是五里单牌,十里双牌,不觉走了多路。二人忽然说到夜来阿喜歌唱之事,腾蛟道:“十五岁的女孩儿,实是亏他。那枚玉搔头终不知怎的,贤弟聪明,所见谅必不错。”只见刘世让笑着,怀里取出一件东西与腾蛟看,道:“这厮们该晦气!昨夜我们不但不出钱,反得了他的。”杨腾蛟一看,认得是那枝翡翠玉搔头,吃了一惊,问道:“怎的到你手里,却为何不还了他?”刘世让笑道:“这厮自不小心,他坐在我怀里时,便脱在桌子脚边。我见他去了,不查起,我便收拾了。妓院中白受人的钱财多哩,叨他这点惠,值什么!”杨腾蛟听罢,不觉心中勃然大怒,那把无明火烧上了焰摩天,正要发作,忽然一个转念道:“且慢!这厮既是这种人,枉是劝化不转,同他论理亦无益,不如剪除了他。这里人烟稠密,不便下手,且敷演着他。”便笑道:“兄弟,你忒爱小,这搔头能值几钱。”世让道:“看不得,也值二十来两银子。”刘二道:“管他值多少,总是白来的。”杨腾蛟心内十分懊恨道:“不道我杨腾蛟这般瞎了眼睛,错认了一个贼,当做好人。我想这厮在蔡京手下,这般得势,还要贪这小利,平日不知怎样诈害百姓。如今若除了这贼,却救多少人!这里人多,我想过了金银寨,地广人稀,今日还赶得到,明日就那里路上,砍了这厮,却投别处去。蔡京抬举,我要他则甚?有理,有理!”思量定了,便对世让道:“贤弟,我们今日赶紧走,到得金银寨,明日好趁黄河早渡。”世让应了,心中暗喜。当晚果然到了金银寨,投了客店。
原来那金银寨是个僻静所在,只得三五家小店。世让私地里对刘二说道:“这呆汉赶紧奔来此处,想是死期到了。我连日嫌人多,不好下手,今到这里,你把那蒙汗药端正在手头,今晚就用。正是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刘二道:“此地虽是小所在,到底有人,不如明日路上动手。”世让道:“不过三五个人家,凑不到二三十人,谁敢拦挡我!况此去郓城县只得五十里,投梁山最近。你只依我去安排。”商议定了,世让来对腾蛟笑道:“我等赏端节,却在夜里。”腾蛟也大笑。
那店里房屋甚窄,腾蛟独自一人在西边一间安了铺,世让同刘二在东边那间安了铺。世让便将酒肴摆在自己房里,掌上灯烛,邀腾蛟过来畅饮。刘二已预备下两角酒,把一角有药的放在腾蛟面前。腾蛟也一心要杀刘世让,更不转变,想道:“这贼有些气力,不如就今夜灌醉他,就这里砍了他,省多少手脚。”那刘二便把那有药的酒与腾较满斟一杯,又将那好酒斟在世让面前。世让举杯道:“哥哥请。”腾蛟便一饮而尽。不饮万事全体,一饮了那杯酒,便觉得天旋地转,浑身发麻,便道:“兄弟,我吃不得了。这杯酒下去,好不自在,我要睡了。”世让道:“哥哥如此量贵,且去睡睡。”腾较忙走入房内,倒在床上。世让轻轻对刘二道:“药发了。且慢动手,待他透了。”
那杨腾蛟在铺上,说不出脏腑难过,心里明白,身子动不得,想道:“不要是中了麻药,这却怎好?”心里正急,忽然红光满眼,一阵异香扑鼻,心内顿觉清凉,安然无事。但觉得腹内异样的搅疼,里急难忍,便去窗外天井里更衣。却又好了,方立起身,隔窗子只见刘世让同刘二两个,捏手捏脚的踅进房里来,手里都拿着利刀。世让叫道:“哥哥好些否?”腾蛟隐在黑影里不做声,只看那世让、刘二笑道:“已着了道儿!”两口刀一齐剁下,却砍了个空。二人惊道:“眼见卧在床上,却怎的刀剁下去不见了?”刘二道:“必是药少,他醒得快,到后面去乘凉。我去看来!”世让道:“我在此寻觅,你去诱他来。”二人一齐抢出房去。腾蛟吃了一惊,叫声惭愧,“多亏神天保佑,这厮倒来捋虎须!”当时大怒,便从窗子槛上轻轻的跨进房去,抽出那口云天彪赠的宝刀,奔出房来。正迎着刘世让,腾蛟大喝道:“贼子焉敢害我!”世让大惊,措手不及,急忙一闪,早被腾蛟砍着腰胯,倒在地上。腾蛟抢进一脚,踏在胸脯上,骂道:“直娘贼,我与你无冤无仇……”世让叫道:“不干我事,蔡太师的差遣。”腾蛟骂道:“贪婪无厌的恶贼,正要除灭你,你却先来撩我。教你识得我,吃我一刀!”说罢,肐察一刀,割下刘世让的头来。
那店小二同几个火家,虽关了店门,还未睡,听见后面热闹,都点着灯火来照看。只见杨腾较杀死一个人在血地上,身首两处,吓得跌跌爬爬,都叫起撞天屈来。杨腾蛟提刀上前喝道:“哪个敢叫,叫的便与他一刀两段!”众人见他勇猛,俱不敢响,抖做一堆。杨腾蛟道:“你等不要慌,还有一个不曾收拾。”便去店家手里夺了烛台,翻身扑入后面园里去。那刘二见腾蛟杀了世让,心碎胆落,不敢往前面来,逃转园里爬墙,身子方过得一半。吃腾蛟赶上,左手撇了烛台,拖定后腿,扯离了墙头,往草地上一掼,只听得扑的一声,跌得个发晕章第十二,动弹不得。腾蛟去一把揪了头发,曳到前面。
那几个店家早都开门出去,喊叫邻舍。叫得几个拢来,却都在店门外厮觑,不敢进内。腾较高叫道:“既有高邻,同店家齐请进来,有
话说。我不是歹人,休得惧怕。”众人听了,方放进来。店小二道:“杨爷杀了人不打紧,只是苦了小店。”众人道:“壮士贵乡何处?既做了事,与我们做主,不要就走了。”杨腾蛟左手揪着刘二,右手把刀指着众人,说道:“众位听者:我杨腾蛟顶天立地的好汉,再不连累平人,你们放心。且取绳索来,把这个活的捆了,听我说。”杨腾蛟这席话上,有分教:销声匿迹,武士权归岩壑;辨奸折狱,文官显出经纶。不知杨腾蛟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 高平山腾蛟避仇 郓城县天锡折狱
话说当时杨腾蛟叫众人取了绳索,将刘二四马攒蹄捆了。那刘二已慢慢的晕了转来。腾蛟对众人道:“我姓杨,名腾蛟,南旺营人氏。因斩了梁山王定六、郁保四,建立军功,蔡大师取我进京授职。不知为何,这两个狗头起意要将我谋害,我不能不结果他。今趁众位在此,特留这个活口,一者与我做个干证,二者脱了众位的干系。众位休慌,我不肯搅乱了丝走,且借副纸笔来。”店小二忙去取来,放在面前。杨腾蛟道:“那位高邻请执一执笔,替我写写。”众人推出一位老者。那老者没奈何,只得应道:“……老……老汉写就是了。”杨腾蛟把刀搁在刘二的脸上,喝道:“你这厮因何起意要谋害我?不从实说,剁你一堆肉酱。”刘二哼道:“好汉,不干小人之事。蔡太师吩咐,要好汉的首级,送上梁山宋大王处,小人们不敢不依。小人再不敢做这歹事了,好汉高抬贵手,实因家有老母,时常有病,昨日曾对好汉说过,求饶狗命。”腾蛟道:“咦!你主人的老母,干你鸟事!”刘二道:“实不瞒好汉说,刘世让是小人的亲哥子,因要害好汉,乔扮做主人伴当。”腾蛟听了,央那老者一句句依直写了,教众人都书了名,着了押。杨腾蛟把那供单看了一遍,又取出刘世让的包袱,打开看时,只见几件衣服,三百两散碎银子,并腾蛟赠的一百两银子,也原封不动在内。腾蛟又搜出蔡京与宋江那封信来,就灯下拆开看了,骂道:“奸贼焉敢如此!”遂把来揣入怀里,另取纸自具亲供,写道:
“具亲供人杨腾蛟,本贯南旺营人,年三十七岁,某年月日随大军征讨梁山,斩贼将王定六、郁保四,建立军功。讵料蔡京欲救其女婿梁世杰,差心腹刘世让、刘二,将腾蛟诱至金银寨地方,欲取杨腾蛟首级,献于宋江。奸谋败露,杨腾故知觉,将刘世让登时杀死,远飏走脱。并不干金银寨店小二及一切邻佑等人之事。现有刘二活口供单可质、所具亲供是实。”
写罢,便把自己行李收拾,牵了马,提了大斧,预备要走。
众人见这亲供,又见他要走,一齐叫起苦来,道:“壮士,你方才说不害我们,今却不与我们做主,我们便死也不敢放壮士去。”又对店小二道“这是你家的事,不要害别个。”腾蛟道:“胡说,不成我偿这厮的狗命!有刘二的活口,我的亲供在此,你们都洗得脱。”说罢,便取赠世让的那一百两银子与众人道:“这银子原是我的,与你们做官司本钱够了。余外是他的,不干我事,不去动他。你们拦定不许我走,恼了我的性子,再砍几个,我也仍就走了。”店小二磕头捣蒜也似的道:“杨爷吩咐,怎敢不依。只是官府前怎容得小人分辨,说杀总是我们放走了凶手。”众人都拜求不已。杨腾蛟沉吟半晌,说道:“有了,我再与你们一个凭据。”便提了那开山大斧走出店来,叫众人随了出来,把火照着,去溪边松树里拣了一颗拱斗粗细的老松,抡开大斧,乒乒乓乓只得三五斧,那一颗松树虎倒龙颠,往溪里倒下去。众人都吐出舌头。杨腾蛟道:“官府来检验,把与他看。这松树还吃不起我的钺斧,何况你们的头颈。”众人都不敢则声。腾蛟又道:“你们休要疑惑,我也是走得脱时落得走。我在前面探听,如果累众位吃层官司,分辨不脱,我再挺身投首不迟。蔡京这封信索性也送了你们,也好替我剖白。”众人都拜谢。腾蛟提了斧,重复同众人进店,指着刘二骂道:“我要救这一干人,造化你这直娘贼!”又索性把刘世让的尸首剁成十七八段。可惜那枝翡翠玉搔头,在刘世让身边一齐剁碎了。杨腾蛟当时收拾起,便取了蔡京那枝令箭,点起灯笼,扑翻身拜谢了众人,飞身上马就走。众人谁敢拦阻他,看他远远的去了。
杨腾蛟离了金银寨,仍复往东,一路马不停蹄,有路便走。五月天气夜最短,看看晓星离地,东方发白,腹中好生饥饿。细认那个所在,已到了栖霞关热闹的地方,说道:“却怎地岔出这里?”又想道:“虽是云总管有这言语,叫我去投奔他,只是此刻我已杀了人,追捕得紧急,须连累了他,不如你去。只是不投奔他,却往那里去托足安身?仔细思量,不如竟去投首,也落得出个好名声。却只可惜爹娘生我这副铜筋铁骨,又学成全身十八件武艺,不曾与皇家出得半分气力,不争便这般罢休?”在马上踌躇半晌,好生委决不下。
看看太阳离地,人家店面都渐次开了,只见左侧一间生药铺,也下了排门,有人出来悬挂招牌。猛然记起一个人来,不觉笑道:“我呆么,现放着钜野县我的知己好友徐溶夫。我同他幼年莫逆至交,此人义气深重,必能救护我。近来他在高平山乡卖药度日,屡次有信来叫我去耍子,如今正好去探望他。只是他十分贫困,我又怎好去累他。我想把这二百两银子帮助了他,在他那里暂避几时,再作道理,他也好了,我也好了。”主意已定,便下马去寻个吃食店,沽了两角酒,切了三五斤牛肉。腾蛟问过卖道:“这里到钜野县还有多少路?”过卖道:“进这栖霞关,往南走。顺着官塘,六十五里。”腾较道:“这里到高平山乡多少路?”过卖道:“这却远哩。你若到了钜野,再到高平,还有五十里;若不往钜野转,从孤云汛分路,脚下去只得八十余里。”腾蛟问了备细,便会了钱钞,骑马到关上来。关尚未开,等了好歇,方才放炮开关。
那栖霞关是个险峻要害,堵御的将弁兵丁果然森严。少刻,一位将官坐出来放关。杨腾蛟下马,捧着令箭,上前道:“蔡太师军令,到城武县公干。”那将官连忙起身,请过令箭来验了,见是真实,便问差官名姓。腾蛟捏造了个鬼名字。那将官便吩咐注了面貌册。注毕。那将官拱一拱手道:“差官请。”杨腾蛟收回令箭,飞身上马,倒提金蘸斧,径闯过关去了。那将官与众人猜疑道:“这差官好古怪,既是奉大令,却不叩关,直等我放他,又自己下马,却是何故?”
杨腾蛟骗过了栖霞关,奔上官塘大路,一气走了四十余里,已到了孤云汛。腾蛟问高平山的路,有人指引道:“往这小路上向东去再问。”腾蛟走了一程,想道:“我这般装束碍眼,方才关上那将官只管朝我看,想是有甚破绽动疑,不如改扮了。”便开包袱取出那条单被,把令箭钺斧齐包了,军装衣服都换下,方才慢慢的前进。一路都是乡村小路,真是大路生在嘴边,腾蛟陪着小心,见人便问,随湾转湾,到了高平山。只见万树蝉声,夕阳西下。那杨腾蛟一抹地寻着了徐溶夫家里,二人会面大喜,各诉离怀。自此以后,杨腾蛟便隐藏在徐溶夫家,不题。
再说金银寨客店内一干人,见杨腾蛟去了,只得商量着人到南村去请张保正,邀他亲来。原来那南村还有五里多路,店小二与众人只得哀求刘二方便。刘二道:“你这厮们螃蟹把来放了,鸡蛋倒把来缚了。我不晓得,我是苦主,见了官府,我有分辨处。”众人越慌,又求够多时,刘二方才道:“要我方便也容易,你们把杨腾蛟的亲供,并勒我写的供单,都烧了,只说他劫我的财帛,杀死我的哥子。你众人来救,他已得赃逃脱。并把那一百两银子还了我。我便包你们都没干系。”一个老者道:“且等保正来了商议。”刘二道:“你等既要我方便,须解放了我。”众人怕他行凶,却不敢便放。
正俄延着,只听得门外人声热闹,那张保正骑着马,带了十几个庄客到来,店外下马。众人一哄出来,把张保正围住,备细诉说了。张保正道:“这一起无头公案,你们须精细着。刘二这话由他不得,这知县相公盖青天,不是胡乱蒙混得的,一个显了底,大家都洗不脱。刘二放刁,有我对付他。你且再把那亲供另写一副假的;这一百两银子大有关系,切不可与他。”众人大喜,一齐到里面。张保正叫解了绳索,放了他起来。原来那刘二吃杨腾蛟这一掼,左边大腿擗脱了臼,行立不得,店小二忙掇把椅子与他坐了。你看他还大刺刺的装虎。那张保正板着脸道:“刘客官,你休要拿捏我们,不要倚仗着你是个苦主。你弟兄两个行歹事,须知败坏了,想在那个身上来翻本?我们无故为你拖累,口供便依了你的,那杨腾蛟一百两银子,你休妄想。就是你的,也要借我们用用。你不顺从,就此刻送你上西天,教你回不得东京。我们左右只不过会了一场人命。”刘二见不是头,便道:“你们既依了我的口供,我再说什么。”张保正做个眼色,叫众人把那两张假口供,当他的面烧了。一面自具禀单,盖了铃记,叫人飞奔到郓城县去报官,天色已是大明。
却说那郓城县知县姓盖,双名天锡,祖贯汝南人氏。他父亲曾任河北沧州太守,那年梁山泊宋江、吴用要收朱仝上山,用计叫李逵杀死太守那个小衙内,便是盖天锡的同胞兄弟。那太守捉拿朱仝不得,后来接高唐州高廉移文,收捕柴进的老小,带讯出杀小衙内一节,方知是吴用毒计。不干朱仝之事。太守切齿痛恨,过得几时,因老病告休,退归林下,临终吩咐天锡道:“吾生平爱贤重士,自谓文教武功,略省一二,不能大得志,今日将死,这佩刀赐你。我看你日后必然发迹,梁山泊害你兄弟之仇,不可忘了。你有日能替朝廷出力,捉住吴用、李逵、柴进那厮,就把我这口刀剐那厮们,泄我一口无穷的怨气。”天锡哭拜收了。三年服满,由进士铨选山东郓城县知县。那盖天锡年方二十六岁。身长七尺五寸,论武艺也骑得劣马,盘得硬弓,文才自不必说。独有一件及不来的本领,最善长的是决狱断案,不论什么疑难讼事,经他的手无不昭雪,因此上人都呼他为“还魂包孝肃”。到得郓城不久,便就兴利除害,风清弊绝,吏民无不欢喜,又呼他做“盖青天”。
那日盖青天正升厅理事,忽接到张保正的禀报,说金银寨有过客杀人、凶手在逃一起事件。盖天锡见是命案,怎不当心,即标委案下县尉,带领了书吏衙役刑仵,速往前去检验报来,并查凶手下落。当时那县尉领了知县的堂谕,带了一干做公的飞奔到金银寨来。到那客店内,将刘世让的尸骸凑好,扛放平明所在,如法检验,一一填注了尸格。郑县尉唤齐众人,将大概情形问了一番。众人都说凶手杨腾蛟,武艺利害,膂力过人,众人不能擒捉,吃他逃走了。又将砍倒的松树指点与县尉看,县尉也是心惊。当时责令保正备棺木将刘世让尸首浮封了,一面多派公人开具杨腾蛟脚色,四散查拿,天已将晚。县尉将案内有名应讯之人,并刘世让行李马匹等物,一齐带了,连夜回郓城来。那刘二因闪了腿,行走不得,只得取扇门板抬了他。
次早,盖天锡升厅,县尉禀覆了退去。天锡将尸格供单着了,便唤刘二上来讯问。刘二道:“小人刘二,与刘世让同胞兄弟。世让是哥子。今年某月某日,蔡大师差哥子刘世让,赍令箭往嘉祥县提取杨腾蛟进京,小人同行,随身带有六百多两银子。取了杨腾蛟正身回程,五月初五日行至金银寨客店,不料杨腾蛟见财顿起不良,乘小人等睡熟,将银两窃取,希图逃走。吃哥子惊醒看见。当时吆喝,起身捕捉。腾蛟情急,擅敢行凶,杀死哥子世让,打伤小人右腿,抢去银子、令箭,即刻脱身逃走,众人来救不及,求相公伸冤。”那盖天锡看那刘二生得蝇头鼠面,满脸奸诈,已有五分瞧科,又听他这番口供,一发动疑,又亲验了刘二的伤痕,当时叫带过一边,叫店小二一干邻佑上来。店小二道:“小人在金银寨,领公牌开设客寓。本月初五日,有东京差官刘世让,又一军官杨腾蛟,同着这伴当刘二,齐到小人处投宿。当日天晚,他三人俱在后面吃酒。小人同伙计在前面算账未睡,忽听后面喊叫,急去看时。见杨腾蛟已将刘世让杀死。小人喊起邻佑,怎奈杨腾蛟凶猛,捉他不得,他又砍倒松树一株做样,小人等害怕,不敢阻他,吃他走了。”众邻人也都这般说,又道:“实是小人等力弱畏死,不敢擒捉,并非故意放走凶手。”
盖天锡听了,叫张保正上来,问道:“这节事你必尽知底里,有无别项情节,从实说来,不许隐瞒。”张保正道:“小人家离金银寨五里,四鼓时分,店小二差人来报说,他店内有客人杀死人命的事。小人急忙奔到金银寨,那杨腾蛟已逃走了。据刘二说,是杨腾蛟抢他的银两,杀死事主,拿赃在逃。小人亦曾再三盘问,刘二矢口不移。不知有无别项情节,求恩相研问刘二。”盖天锡听罢,忽然大怒,喝道:“亏你这厮充当保正!怎敢与众人串就,欺瞒本县?”张保正道:“小人怎敢欺……”天锡喝道:“你这厮还敢强!现放着县尉检验尸格,刘世让只有腰跨一伤与斩断头颈一伤是生前,其余俱是死后,决不是一时砍的。我又验刘二伤痕,见他手足腕上都有绳索捆伤痕迹,此是从何而来?眼见杨腾蛟不是一杀了人便走。至于抢银一节,亦大有可疑,杨腾蛟既抢此银,却为何刘世让包袱内,又剩此三百余两?他敢道嫌多,不好一总将去?显然有别项情弊。你从五鼓候县尉至日中,难道竟毫无风声消息?便是刘二不肯说,这店小二一干人必有些在眼里,他们岂肯瞒着你?你不实说,我先斥革了你的保正,再夹断你的腿。”张保正磕头道:“恩相明鉴:小人如何识得到,只求细审原告。”天锡道:“你这厮还支吾推托。”吆喝皂隶:“整顿夹棒,先把这店小二夹起来!小二招了,不怕你这厮赖那里去。”店小二慌了,大叫道:“青天老爷,小人招也,招也!不干小人事……”遂把那杨腾蛟怎样写亲供,刘二怎样勒掯,小人等不依他,又恐怕被他连累,一是一、二是二的都说了。张保正也磕头道:“小人也教店小二等不许欺瞒相公,争奈他们畏惧刘二诬扳,央求小人。小人一时不忍,徇着情依了。今被恩相勘出,罪该万死。他现有凭据在此。”遂将杨腾蛟的亲供并刘二的口供呈上,又说道:“杨腾蛟临走,又留一百两银子,与众人做官司本钱。小人等不敢擅受,一并呈验。”盖天锡看了道:“胡说!杨腾蛟正身在逃,这一面之词何足为凭,眼见是你们得他这一百两银子,卖放了凶手。”张保正道:“恩相不信,现有蔡太师的书信,系杨腾蛟留下,现在店小二处。”店小二便把那书信呈上。
盖天锡细看,认得是蔡京的亲笔,图书也不错,暗忖道:“杨腾蛟那厮,我也多听人说他是个义士,杀了梁山贼目,投诚大军。如果贪财忘义,何如仍向梁山?况且据说他武艺了得,并非走不脱,却又留此一百银子买嘱什么?那蔡京往往陷害平人,这节事必有蹊跷。我且研讯过刘二。”便把张保正一干人隔开一边,叫刘二上来,问道:“你哥子在蔡太师手下做甚官职?”刘二道:“骁骑都尉。”天锡道:“他武艺如何?”刘二道:“却也了得。”天锡道:“比你怎样?”刘二道:“小人却不及哥子。”天锡道:“你两个人为何却还对付他一人不过,反吃他杀人走脱?”刘二道:“杨腾蛟那厮,委实的猛异常,小人弟兄两个都输了。”天锡道:“他还是先伤你,先杀你哥子?”刘二道:“他先打坏小人,小人动掸不得,哥子一人敌他不过,被他害了。”天锡道:“他杀你哥子之后就走,还是俄延着?”刘二道:“他得了手便抢去银两、令箭走了,众人也不拦他。”天锡道:“现在众人都供你拦他不住,追上去吃他打坏;又说并不曾见有银两抢去,到底怎样?”刘二道:“小人实是先被打坏,喊叫众人,又都厮看,由他走了,抢去六百多两银子。众人明明都看见,只因杨腾蛟就将一百两送与众人,所以众人相帮他厮赖。”天锡道:“我也因追出这一百两银子,心中有疑,所以问你。是你的可认识?”刘二道:“为何不认识!”天赐就将这银子与刘二,认定丝毫不错。无锡道:“你二人从东京到嘉祥,来回盘缠,也用不到六百多银子,不要是你浮开。日后捉住杨腾蛟,追赃不出,须是本县的干系,你不要累我。”刘二道:“小人浮开什么!这六百多两银子,是太师发出来采买物件的,并这盘缠,一总在包袱内,怎说没有?相公不信,现有太师是见证。”天锡道:“真个有,本县怎好不与你追。只恐你将别样银子算在太师项下,不得不问个明自。”刘二道:“都是太师府里领出的,都是内库的银两,有甚两样出来?譬如相公的仓库钱粮,敢怕也有甚两样?如今只求提得凶手,诸事俱明自了。”天锡道:“你既被他先打坏,动不得,他然后抢银子,你这手足上的伤痕又是那个捆坏的?”刘二吃了一惊,半晌道:“这是那厮怕我不倒,又捆了我。”天锡道:“你这厮老大脱卯,自不识得。他捆你,少不得有一时半刻。你方才又说他抢了银子,即刻就走,众人救不及。你前言不对后语,现有你的口供在此,众证确凿,你自去看来!”便叫张保正一干人齐来质对,把那两纸供单掷下去。
刘二暗自叫苦,方知着了众人的道儿,便道:“小人不识字。”天锡哈哈大笑道:“你诈那里去?”就叫书吏读与他听。刘二听罢,叫起撞天屈来,道:“这是何人捏造的?又非我的亲笔,又没我的花押,怎便作得真?”众人都道:“你老实认了罢,省得害别人。这盖青天相公前,比你再高些的也漏不过。”刘二叫道:“你这厮们得了赃,卖放凶手,却捏这字据陷我。”天锡道:“你这厮不用赃不赃,现在这一百银子都是棋子块儿,上有嘉祥县军饷的戳记,与你那三百余两内库印子泅别,怎说不是两样?杨腾蛟既要抢劫,不好连包袱齐抢去,却又留些还你?你这厮一虚百虚,不用强辨了。”刘二已是心怯,又请原银看了看,道:“小人方才不看明白,这是景阳镇总管云天彪赠我们的盘费。”天锡大怒,喝令掌嘴。两边虎狼般的公人,一声答应,一个上前绑了手,一个揪住头发,将头按在膝盖上,一个举起黄牛皮的掌子,一声呼喝,向那左边面颊上足足的盒了二十个大巴巴。刘二叫屈叫皇天道:“苦主这般吃亏!”天锡大怒道:“便活打杀你这狗才值什么!”喝声再打,掉转头来,右边又是二十个,方才放了。只见满口流血,那张脸汤泡屁股也似的红肿起来。天锡道:“你既称你哥子怎般了得,又有你相助,尚且近杨腾蛟不得,却怎说这些老弱男女卖放他?还有一个凭据在此,莫非也是他们捏造的?”便把蔡京的原信掷下。刘二见了,吓得魂不附体:“你既不去谋害人,无故自己的亲弟兄,乔扮什么主人伴当?包袱内带这一大包蒙汗药何用?你这厮狐假虎威,将蔡京来唬吓本县。本县就先将你处了死,叫那蔡京识得我,不问你招不招!”原来宋朝的法律,待守令最宽,知县官便治得人的死罪,所以盖天锡敢说这话。当时刘二见堂讯利害,干证确凿,又恐天锡认真做出来,理屈词穷,抵赖不去,只得招认了,因说道:“实是奉上差遣,盖不由己。哥子的冤枉,求相公伸理。”
天锡当堂录了供,唤过押司来叠了文案;一面加紧责令公人,画影图形,严拿杨腾蛟。对张保正等一干人道:“叵耐尔等通同欺瞒本县,本当重责,姑念因人受累,又是热审减刑之际,从宽豁免。日后休得如此!”众人叩谢。就着张保正领了店小二一干人,回家保释,再候呼唤。杨腾蛟的一百两银子封寄入库。刘二着去城隍庙内安置,令医士调治,令公人伴着他,行李盘缠马匹俱发还收管。
不日,押司将申详文案办齐,天锡过了目,画稿盖印。那捕捉公人来禀:“杨腾蛟不见影迹。只有栖霞关面貌册上开载。初六日卯时有一蔡太师的差官王福,奉着令箭过关,口称到城武县公干,面貌、衣装、马匹、军器,与所拿未获之杨腾蛟符合无二。守关将官验得令箭是实,放他过去。”天锡道:“多应那厮仗着令箭,撞关到城武、矩野一带去了,移文过去,一同缉捉。我本为另有一起公事,正要上府,顺便就亲解了刘二去。”叫县尉权理县事,自己带了护从,解刘二到曹州府来。不日到了曹州。
那曹州府知府张觷,平素最敬爱盖天锡,上司下属,可称莫逆。当日盖天锡见了张觷,参谒都毕。天锡禀到刘二这一起命案,将文书送上。张觷看了,便请天锡内厅叙坐,开言道:“这起案被盖兄如此勘出,足见明察秋毫。只是依下官的愚见,却照直办不得。”天锡道:“若照刘二的原供,杨腾蛟是用强劫抢,杀死事主,获到案时,照律定罪,应得斩决枭示。今照此真情议罪,杨腾蛟不过一时忿怒,擅杀有罪之人,尚到不得死罪。一轻一重,出入悬殊,若不照直办,卑职怎敢,望太尊三思。”张觷道:“并非说不当如此办。此中有老大碍手处,盖兄且听下官说这情由。”那张觷说出这段情由来,有分教:奸邪太师,反感知县恩德;避难豪杰,直共日月争光。诗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斯之谓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