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

金三爷如今可是发财了。有三处房产。虽然他外表、穿着、举止都没有多大改变，他的心可是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他跟那些在街头抢人家东西吃的人，可大不相同。如今他是个小财主，有地位了。虽然他每天照常去茶馆，但是数目小的生意，他正眼也不瞧。跟同行在一起，他会背对着人家，好像在说：“小事儿就别来烦我了。三个芝麻俩枣的事儿，哪里用得着劳烦我金三爷跑腿儿。”

碰到倒腾买卖房子的人，他的态度又和从前不一样。他只要是看到对方有意买房子，就会说：“我也有房产。”巴不得再加上一句：“别以为我是一般的中介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哼，我可是有地位的人！”

他并没有忘了日本人让他的亲家钱默吟家破人亡。但是，他也不想忽视这个事实，那就是自从日本人进驻北平，他的生意越来越兴隆，也才有了如今的财产。从钱先生的角度看，他应该恨日本人，但是从他自己的角度呢，他好像又应该感激日本人。这是一种无法解决的矛盾，只能尽量平衡。

慢慢地平衡也无法维持下去了。平衡本身就是朝向一边倒的开始。

因为他想要永远保护自己的产业，也就禁不住相信日本人的宣传，所谓日本人并不是来和中国人打仗，而是来帮着中国人消灭共产党的。于是金三爷的方脑袋里，在把日本人摧毁共产党和保护他的三处房产，等同了起来。

他总是想着他的亲家钱先生。不管是走在路上，或者坐在茶馆里，他的眼睛总在四处寻摸留意，希望能找到他所敬佩的钱先生。碰到一个人长得有点儿像，他会赶紧跑过去，希望他没看错，而发现并不是钱先生，他就会揉揉眼睛，骂自己真是老眼昏花，不中用了。

他非常喜欢外孙，差不多是溺爱了。如果钱先生正在受煎熬，那么他的孙子可是沐浴着宠爱和娇惯。金三爷自己吃混合面，喝劣质茶，好吃好喝全紧着孩子。如果小孩子稍微有一点儿头疼脑热，他马上请北平最好的医生来看。他一心一意，只为孩子快快乐乐、舒舒服服地成长。

如果钱少奶奶想管教一下孩子，金三爷就会把孩子抱在怀里，理直气壮地说：“你不知道你多有福气，能有这样一个孩子，你还要罚他！如果没有他，你还有什么？”

孩子一学会走路，金三爷就想让他见世面。他把他扛在肩膀上骑马脖儿。金三爷挺着胸脯，大步流星走在街上。带外孙去逛街，赶庙会，去市场。吃的、玩的，不管好不好吃，合不合适孩子玩儿，只要小孩儿一叫“啊，啊”，他马上掏钱给他买。

等到孩子会说话了，金三爷感觉麻烦事儿来了。孩子跟妈妈学会说，“打倒日本鬼子”“替我爸爸报仇”，他会把小胸脯一挺，说“我姓钱”。金三爷不能带着一个整天喊“打倒日本鬼子”的外孙子到处走，也不能和女儿吵架。因为街坊听到吵架的话，会去报告日本人。他不害怕被抓起来。他很结实，打两下也没关系。但是假设日本人把他的财产都收了去，那就糟糕了。

他的方脑壳儿左思右想，决定找个方法，去接近日本人。这并不意味着他想和日本人合作，或者当日本人的走狗，他没有那么下三滥，他只是想不即不离，好能保护自己的安全。

他加入了三清会。三清会组织专门召集有才华的人，还有像金三爷之类有点能力，但脑子又不是很清楚的人。日本人很快把他划分为“有用的人”，并跟他成了朋友。

日本人让金三爷相信，他们并没有什么其他目的之后，马上跟他提起了诗人钱先生。金三爷楞住了。日本人从他留下来的蛛丝马迹里得到了结论。日本人立刻保证，不会伤害钱先生。相反，他们跟金三爷一样，敬佩钱先生的学识、人格和勇气。他们只想找到钱先生，不计前嫌，跟他成为朋友。金三爷必须得帮他们。日本人也暗示，如果他不愿意帮忙的话，哼！他的三处房产和他的小外孙就得小心了。

金三爷精明一世，没想到这下子掉进了圈套。他的又红又亮的鼻子变成了紫色。他很愤怒。他不想帮日本人去抓钱先生，即使他们说了不会伤害他。

想了又想，金三爷想出了一个主意。他决定去找钱先生，让他帮忙出主意。

但是他上哪儿去找钱先生呢？

他想起了野求。自从上次见到那个瘦小子，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野求也一直是关心着钱先生。

但是他白跑了一趟。野求的街坊说，他们全家都消失了。

金三爷想到了瑞宣。

祈家人的耳朵全都竖了起来。跟他打听钱少奶奶和孩子怎么样。

但是金三爷没时间讲他的女儿和外孙。他立刻打听钱先生的下落。

瑞宣一开始以为金三爷打听钱先生，是担心钱先生。但是过了一会儿，他觉得不对劲儿，就盘问起金三爷。

金三爷很不耐烦，一个劲儿地敲着他的烟袋锅，不想说实话。瑞宣也决定小心为上，什么也不跟他说。最后，金三爷只好垂头丧气失望地走了。

瑞宣觉得不对劲儿，他不知道为什么金三爷想找钱先生，但是他觉到了危险。他想立刻去提醒钱先生，但是又一想，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连个风吹草动也没有，他就要跑去让钱先生担惊受怕。金三爷和钱先生不管怎么说还是亲家。

他决定再等一等。等到他把手稿带给明月和尚的时候，再跟他一起商量。

但是金三爷看到瑞宣三缄其口，开始怀疑瑞宣。他怀疑瑞宣知道钱先生在哪里，而不告诉他。他决定跟踪瑞宣。

他发现瑞宣在一个小店里跟明月和尚见面，于是就跟踪明月和尚，就此发现了小寺庙。

金三爷不敢进寺庙。假设钱先生真的在里边儿，他进去劝他投降。钱先生如果不听他的劝告，肯定会离开这里藏到别处。

另外，如果钱先生拒绝听他的，他能那么没心没肺地去报告日本人，把他抓起来吗？

他去看瑞宣的时候，看到了小羊圈一号和三号里的日本人。记起了很多年前，他背着钱先生去找冠晓荷。现在他自己难道也要变成冠晓荷？冠家人全是走狗。他金三爷可是一个炎黄子孙。

但是如果亲家钱先生，真的在庙里，而他不去报告日本人，他这算不算包庇罪，他连人带财产全要赔进去。

他的良心和恶意，挣扎搏斗，互不让步。战争像一个罪犯，逼迫着他的良心，只为一己之安，出卖亲友。

他老是在小庙的附近转悠，又不敢进去。他想看到最敬仰的亲友，但又害怕进去后见到钱先生，会被他责骂。

他这样在小庙外面徘徊不定，就被人钉上梢儿了。他不敢进庙里，跟踪他的人却悄悄地进去了。

钱先生被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