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
整个夏天,膏药旗在太平洋和南海上飘扬着。很多生长着甘蔗、香蕉树的绿色岛屿,都成了天皇的征服地。但是,在北平,短腿的日本兵已经不大常见了。他们总是在夜里来去匆匆,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耀武扬威地进城了。因为他们的军装和鞋子都已经破烂不堪,皇军已经变成了一群叫花子。
虽然皇军在夜里行军,以便遮掩一身的破乱军装,住在北平的日本人,却不在乎丢人现眼。穿着和服,低头走路的日本女人们,开始在市场上,胡同口抢东西。她们三五成群到了市场,围住卖菜的,或者卖水果的摊子。一个人拿白菜,另一个人抓几条黄瓜,就往自己的篮子里塞。其他人也不会闲着,顺手往袖口里塞茄子、西葫芦。就这么东拿西拿,完事儿后,这些女人又叽叽嘎嘎,像美丽的瓷娃娃一样,嬉笑着分手各自回家了。
日本人配给的粮食,虽说比给中国人的又多又好,但也还是不够。打胜仗的和被打败的都成了穷鬼。最简便的方法,就是抢吃的。中国警察不管,日本宪兵不问,小贩们也不敢拦她们。
开抢之风的是那些高级奴才——高丽棒子们开始的。他们不但强夺硬拿,还作贱食物。一文钱不付,先吃一两个香瓜,再砸碎几个。相比之下,日本女人还觉得自己的行为真不算太下作——她们并不糟蹋东西,只拿而已。
自从夏天以来,小羊圈的人已经见不到卖水果和蔬菜的小贩了。小贩们害怕三号的日本女人来抢,都躲了起来。
所以对中国女人来说,就没了以前的方便。像是韵梅,就不能再到大门口,买一把小葱或者是菠菜。想买头蒜都得跑老远到大街上去买。而且,小贩们挨了高丽棒子和日本女人抢,就得把损失转嫁到中国人身上,东西全提价了。所以对韵梅来说,她好像又多付了一个抢劫税。
自从李四爷死后,白巡长变得越来越伤感,他可以给自己找理由,但是不管他怎么想,都会觉得对不住李四爷。是他一定要李四爷当里长,也是他,在日本宪兵打老人的时候,没有上前阻止。他又不得不到小羊圈巡逻,又怕碰见四大妈和她儿子。如果碰到他们,他就低头敛眼走开。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威武的巡警了,而像一个在痛苦和耻辱中偷生的可怜虫。
他告诉手下人,别去管那些偷菜的高丽棒子和日本女人。“如果我们报告,或者管她们,那些混账的东西会把小贩们投进监狱。弟兄们,闭上眼睛看不见是最好的办法。整个北平都被他们占领了。哪里还有什么对错呢?”
找谁来做小羊圈的新里长,他想到了祈瑞宣和程长顺,但是他又知道这两个人都太平和温顺了,对付不了街坊们。
李四爷一死,丁约翰就盯上了里长这个空缺。他现在有的是时间,自打从英国府出来,他就没有去找工作。在英国府工作了那么久,他不愿意到西餐馆里当差。即使他愿意降低标准,也不见得能找到工作,因为大部分西餐馆,由于日本人的反英、反美情绪,早就关掉了。
白巡长,不喜欢丁约翰的假洋鬼子腔,但是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所以他也就只好点了头。
里长的人选虽然安排好了,白巡长还是日夜不得安宁。他的年龄好像一根鱼刺,卡在他的喉咙里。
尽管每天早晨他用一把旧刮胡刀精心地把两腮刮得泛青,旧制服也仔仔细细打理好,旧皮鞋也擦得干干净净;走路时,努力让自己昂头挺胸,但是他知道,这些都掩盖不了他衰老的外表。他不想给日本人做走狗,又害怕日本人把他开除。他四下巡逻的时候,总担心会突然间撞到一个日本人,对他说:“滚开,谁要你这个老东西当巡长?”
让他更觉得心烦的是,自从日本女人抢东西后,中国人也学会了这一套。他已经跟手下人说,别管日本女人和高丽棒子。他怎么能再跟他们说,去抓中国人呢?而比起抢东西,中国人哪里抢得过日本人?如果他不敢管日本人,他也不应该管中国人。
他搭拉着脑袋,对手下的人说,最好谁也别管。肚子里都没油水,谁不知道挨饿的滋味?如果我们把中国人抓起来了,日本人也不会说咱们好话。监狱已经满了,也没吃的。所以,我再说一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如果两只眼睛都闭上,再也睁不开了。这世界就平和了。”
粮食匮乏,让上层人露出了狐狸尾巴;饥寒交迫,让奴隶忘掉了耻辱。北平饥饿的人们只想着抓点儿什么东西往嘴里填。他们已经顾不得什么体面尊严。抢夺成了家常便饭。
在北平的肉铺子里,不管是生肉还是熟肉摊,切熟肉和香肠的肉墩子都足有一人多高。因为店主害怕顾客伸手拿肉时,不小心剁到手指。但是现在呢,这些肉墩子即使已经有半棵大树那么高了,也挡不住人们伸出来的手。过去肉铺里卖生肉的,就在肉案子上切,因为再怎么贪婪,也不会有人抓生肉或大油,往嘴里放。可是,现在,竟有人抢生肉吃。
自从日本人掌控了所有的食品店,肉铺已经没有多少生意了。三五天都没有肉卖,自然也就很冷清。偶尔有肉,也是在晚上把肉切好,不管是生的熟的,全都切成小块,用纸或者荷叶包了,藏在橱柜里。买肉的先要把钱递上来,然后再接住一小包肉。
这种先交钱再交货的办法,在北平风行一时。如果你不先掏钱,你就什么也甭想买。
卖烧饼和包子的小贩们,更用铁丝网罩住篮子,再上锁。买东西的人先要把钱递上来,然后小贩再解锁打开篮子,把食品递过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还要跟顾客撇清,货一出手,盖不负责。这是因为经常有人等在摊子旁,货担旁边,趁人不备,食物倒手的工夫,就给劫走了。
韵梅已经被抢过两次了,更不敢让小顺儿帮她买东西。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还是挺让她害怕。
天佑太太迟疑地说:“为什么不带小顺儿一起去呢?四只眼睛肯定比两只眼睛强。”
韵梅觉得带小顺儿一起去,不管有用没用,倒是能给她壮胆子,但是他要去上学。
祈老人叹了口气,“唉,这种时候,上不上学还有什么要紧?”
小顺儿一听要自己去,却很兴奋,立刻说他要带个棍子去。“如果有人抢你的东西,妈,我就用棍子打他。”
“你快安静会儿吧。”韵梅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只要把眼睛睁大一点儿就行了,如果你看有人跟着,就大喊。”
“叫警察吗?”小顺儿问。
“哼,警察要是管,才怪呢。”
“那我要喊什么?”小顺儿一定要刨根问底,才能好好保护妈妈。
“不管你喊什么,只要喊就行了。”奶奶关照说。
祈老人为了表示他虽然人老体弱,但还是足智多谋的,他找来一些绳子和破布。对韵梅说:“你买好东西后,用绳子系牢,就像那些流动小贩的篮子一样,不是会更牢靠吗?”
“爷爷,您想得真是太周到了。”韵梅说,心里却想:如果他们把篮子也抢走怎么办呢。
瑞宣当然想帮忙,从学校回来的路上,他会顺路买一些东西,省着韵梅再跑一趟,也就减少了挨抢的机会。
这一天,他从学校回来往家走,想着韵梅交待他说要买东西,却又不记得究竟是什么。
他走了一会儿,看到一个卖烧饼和油条的小贩。在战前,烧饼小贩多得跟麻雀一样,但是现在很稀罕。篮子上的铁丝网也簇新,看着奇怪。
他想买两个烧饼和油条,好补偿自己忘了韵梅要什么的内疚,也让小妞子高兴一下。她还是一见到混合面就哭着不吃。
他拿着烧饼油条,一边走一边想起富善先生,富善先生不是总给小妞子带饼干和面包吗?他很想见到这个老朋友,虽然他明白即使他知道老先生在哪儿,也不敢去看他。日本人特别恨那些跟西洋人接触的中国人。
正在想着,突然一只手从他身边伸了过来,又脏又瘦了的一只手。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烧饼和油条已经不翼而飞了。他停下来,转过身。
抢烧饼的人是个又瘦又弱的男人,抱着抢来的东西拼命跑,却跑不动。
那人朝着烧饼和油条吐了几口吐沫,这样即便被抓住了,人家也不要了。
瑞宣抓住了他。男人像一个走投无路的老母鸡,脸朝着墙一动不动。瑞宣看到这人还知道廉耻,就有些过意不去。
“朋友,拿回去吃吧,我不要了。”瑞宣温和地说,希望瘦子能转过身来。
瘦子反倒把脸往墙上贴得更近。
瑞宣想说:“战争害得我们失魂落魄,不知廉耻。这不是你的一个人的错。”但是他说不出来。他觉得这些话都是空洞的词语。道理和词语都不能让人填饱肚子。他说:“朋友,吃吧。”
瘦子好像被感动了,慢慢地转过身。
瑞宣才看清楚,原来是陈野求,诗人钱先生的舅爷。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叫了一声“野求”。
野求耷拉着脑袋,靠着墙壁站着,面无表情。他的头发看起来好几个月没有剪了,又长又乱,在头顶卷成一团。他的脸瘦如刀削,看着像好几天没有洗脸了。他瞅着手里的油饼,眼睛里没有泪也没有表情。
瑞宣抓住野求的胳膊,野求想挣脱出来,又没有力气。只好踉跄地跟着瑞宣走。他问:“上哪儿去?”
“找个地方坐坐吧。”瑞宣说。
他们来到了一家小饭馆。正要进去,跑堂的就挡住了他们。“对不起,今天没进货,所以也没有生火,今天不开门。”
饭馆清锅冷灶,也没有盘子碗碟的声音,简直是比任何事情都难堪。桌椅都摆得整整齐齐,空气里却游荡着大油味和经年累月烧炒的油腻味。
“可以坐一会儿吗?”瑞宣客气地问,“这位先生有点不舒服。”他指了指野求。
“有什么不可以的?反正板凳都是空的,”跑堂的笑着说,“你也看到了,先生,怎么能做生意?没有东西卖,但是还要把门开着,真是讲不通。”
两个人坐下来。野求的瘦脸,看起来又瘦又长。眼珠像死鱼眼睛,他不再坐立不安了,而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野求叹了口气。“真是没什么好说的,我就差一口气儿死了。”他说话时,脸上的肌肉一动不动。他说的都是事实,用不着任何表情。
野求静静地说:“我把什么都毁了。”为了养活生病的老婆和孩子,我给日本人干活,抽大烟来麻木自己。我出卖自己的灵魂,好让老婆和孩子不会挨饿。出卖灵魂挽救一家人的性命,倒也划算。”他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盯着桌子。
瑞宣不敢催促他,只咳嗽了一下。
野求似乎被咳嗽声惊醒,继续说:“我的老婆说来也奇怪,我老婆,有吃的反倒比没有吃的还弱,倒好像我给她吃的东西都有毒。她已经死了。”他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好像在讲故事,一个他听了很多次的故事。“那些死了的人,才是幸运的。我本想等儿女长大,能挣钱了,就可以养我了。但是大儿子一挣钱,一句话不说,离开了北平。不但不感激我,好像还恨我。恨我把灵魂出卖了。其他三个儿子,也跟大儿子一样。我出卖灵魂,把他们养大,看看我得到了什么?一场空和没良心。”他舔了一下薄嘴唇。
“可笑的事情太多了。我刚刚跟你说过,因为抽大烟,日本人才对我很好。等烟瘾上来,懒得不想动了,他们又开除了我。我没有收入,还剩下几个不能挣钱的孩子,等他们一能挣钱,也就离开了我。我不能再照顾他们了。即使能照顾他们,他们也不会感激我。如果我不管,他们要挨饿,但是我又没办法管。我现在还抽大烟,大烟让我陶醉——这可真是它的最大的好处。还有什么好羞耻的?我是一个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认作爸爸的人。今天我抢了你,我也不需要抱歉。我知道你会原谅一个要死的人。”
“你不能这样就死了。”瑞宣想帮他。
“没人应该这样死,但是我必须这样死。也许明天我就躺在路上,被大卡车拖走,扔到了城外。我不希望埋在祖坟里。没脸见我的祖宗。”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
走出饭馆后,野求坐在台阶上,吃起了烧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