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

明月和尚又给瑞宣捎来了一封信。“去，危险。不去，也危险。我只希望你能找到新的活路，因为老路已经到了尽头。战争年代，你必须做出选择。中间派也许比做叛徒还危险。”

瑞宣读着这封没头没尾的信，忍不住笑了，他静静地等着学校发聘书。他决定，如果收到就去教课，即使那里可能变成他的刑场。

在这战乱的四年里，他还是第一次心里有定数，有信心和快乐。他和老三肩并肩一起战斗了，即使这会把全家都卷进去，要亡大家一块儿亡，他绝不后退。

聘书来了。蓝东阳签的字盖的章。这如果是在过去，瑞宣会认为是奇耻大辱。他宁愿饿死也不会叫蓝东阳“校长”。但是今天，他兴致高昂。

全家听到这个好消息，都围上来打听新职位。瑞宣也只说，他有了个新工作，又有饭吃了。至于怎么得来的这个差事，以及谁是校长。他都没提。

祁老人听到这个好消息，拧着白眉毛，不停地点头，咂嘴。“哎，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瑞宣看着祖父，觉得爷爷不再是在阴阳之间徘徊，在生死之间游荡——爷爷又活过来了。他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胖菊子打算耐着性子把瑞宣稳住，让他知道，她还是把他看作自己的大哥，然后忘了跟老二的那件事儿。她希望祁家和蓝家能够友善相处，蓝东阳可以继续当他的校长，她则接着掌管学校的财政大权。

她觉得自己的这想法可是如意算盘，又有道理。所以，当瑞全扇她耳光时，她最先想的就是要复仇。她叫蓝东阳立刻去报告日本人，把城门都关上，抓住瑞全，把祁家人满门抄斩。她的胖脸上的疼痛和耻辱，只能用祁家人的血洗干净。

但是蓝东阳一看到子弹和招弟的戒指，就吓得尿了裤子。蓝东阳的成就，依靠两件事情：他的厚颜无耻和北平人的善良不争。如今他看到子弹，也就看到了敢于起来抗争的北平人。他的绿脸上，立刻蒙上一层白霜，两个眼珠向上翻。他看到了危险和死亡，他怕死得要命。

他立刻把大门关上，房门都锁上，窗户插上。门和窗都死死地关严后，他把颤抖的手指头放进嘴里，拼命地咬手指甲。他的第一个想法是去向日本人求救。假设日本人派一个班或者一个连，甚至整个步兵团，来保护他的家，那么他也许就可以高枕无忧。但是，那，行得通吗？如果他去要求保护，而日本人只是派一两个便衣来，那，又有什么用？

他想了又想，决定最好的方法就是：首先，请几天病假，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第二，跟瑞全讲和。第三，如果瑞全不答应，他再想办法去日本。反正他不能总待在北平，等着挨枪子儿。

胖菊子看到蓝东阳吓得屁滚尿流，只好搓着自己的胖脸，想一些缓兵之计。她必须到祁家去。如果她给老人和孩子们买一些礼物，他们一定会感激她。也许，在聊天的过程中，她能得到一点儿老三的消息。即使他们很小心，不谈论老三，她至少可以从他们的言谈举止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即使她什么也得不到，就是去和他们恢复“两家友好邦交”也没什么坏处。恢复关系后，她可以慢慢地，再迫使他们跟她合作。

她买了两三样礼物，拿着去了祁家。她觉得自己真是，既勇敢又聪明。

进了小羊圈，她四下望了望。周围还是老样子，除了墙壁和大门，都更老旧，更破败，看起来像电影里的贫民窟。她觉得自己真是太明智了，老早就从这个贫民窟里逃了出去，不然的话，真是一枝鲜花插到了一堆狗屎上。

阳光很暖和，天佑太太正坐在门槛上晒太阳。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玩儿。小妞子因为缺营养，饿得好像玩儿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哥哥玩儿。小顺儿也很瘦，但是还能蹦跳着玩耍。

两个孩子先看见胖菊子。他们不大记得她了。平常聊天的时候，他们还是会说到那个“胖二婶”，但是他们的小脑瓜对她的模样早已经模糊了。小顺儿说了一声，“哟，”就不再说什么。

天佑太太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一眼就认出了胖菊子。她站起来，说，“小顺儿，小妞子，进屋来。”然后她拉起两个孩子的手，进了屋里。老太太知道如何在一个房檐下，维持好四代人之间的关系，但是她不能够忍受像胖菊子这样的浪荡女人。胖菊子很生气，她以为，老夫人会赏她的脸。

不行，她不能生气。胖菊子想，干外交的，生不起气。她是来“恢复邦交关系”的。她叫着“大嫂”，她知道，大嫂是比较容易对付的。

韵梅正在厨房，没有抬头，已经听出是胖菊子的声音。她立刻变了脸色。她不想得罪任何人，但她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她迟疑着该不该出去，跟这个胖妯娌打招呼呢？

她也知道，俗话里的“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说的就是胖菊子这种人。但她猜不出来，胖菊子来这里干什么。她决定不出声，如果胖菊子是来找麻烦的，她出去不仅见了一个不要脸的女人，而且还惹自己一身骚。

祁老人听到叫“大嫂”的声音，还以为是有客人来了，他慢慢地打开屋门。当他看到是胖菊子的时候，立刻往天上望了望，仿佛是在问老天爷，如何对付眼前的这个女人？

“爷爷，我给您送礼来了。”胖菊子决定压住怒气，施展她的“外交才能”。

老人的长胡须的嘴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胖菊子开始往老人的屋里走。她把礼物抱在胸前，吸引老人。

老人止住了她，大声喝道：“滚！”然后他的话像开了闸的水，“滚出去！出去！你还有脸来这里给我送礼，如果我收了你的礼，老祖宗都会从坟里爬起来！滚！”

胖菊子没办法，只好转身。她真想着要把礼物扔在地上，羞辱他们，但是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抱紧了礼物。

韵梅很快走了过来，劝祁老人说：“爷爷，您快进去休息吧。”

老人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是他太气愤了，又惊异，一句话也说不出。

瑞宣回到家的时候，听到了大家的报告，他自言自语地说：“不错，祁家人毕竟是有骨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