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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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东阳勾结了特务。一天就在铁路学校逮捕了十二个学生和一个老师。这十三个人犯的都是“通敌”的罪。他们的下场也一样,全部死刑。

铁路学校的校长被开除了。蓝东阳成了代理校长。

蓝东阳的野心就是克扣学生的口粮。十三条人命,让他的雄心壮志得以实现。他对自己很满意,又很得意。他现在可是处长加校长。他感觉自己真是太了不起了,和那些在南京大肆烧杀奸淫的日本兵们一样了不起。

他花了两个小时准备就职演说。用的是文言文。他知道日本人喜欢用文言写文章的中国人。

但是蓝东阳还没来得及朗读就职演说,胖菊子已经把他委任的会计主任赶走了,她自己却坐上了宝座。十三条人命换来的财政大权,竟然给胖菊子抢走了。蓝东阳咬着手指直到鲜血淋漓。他想命令校工把胖菊子绑起来遣送回家,但是胖菊子已经雇了招弟做靠山。招弟的头衔是女学监。蓝东阳不敢得罪她。

珍珠港事件之前,招弟一直监视西洋人,而且很成功。她不但暗中监视美国人和英国人,而且也把德国人、意大利人、法国人、苏联人也都收进了她的罗网。她的身体可以说是国际化了。

因为已经习惯了和西洋人在一起,她极度蔑视中国人。她认为中国男人性无能。求其次,她也至少要找日本人做男友。她已经早没有了东方女性的矜持和娴静,并且认为自己才是开一代风气之先。

蓝东阳既不敢得罪招弟,也不敢惩罚胖菊子。

瑞全小心翼翼地思考怎么对付这三个家伙。

当他打定了主意,就去找招弟,一切都安排得好像很偶然。

招弟现在有了大把时间。北平那些所有该进集中营的西洋人,都进了集中营。那些还没进监狱的,胳膊上也都带了袖标,显示他们是哪国人。她不需要再花力气搜索他们。

她对学校的事情也不感兴趣,只不过是帮帮胖菊子而已。她只有下午才去学校,看看哪个学生需要惩罚一下,谁需要恐吓两下。然后她就溜出学校,去那些玩乐场所消磨时间。她妈妈大赤包从前至少还有所房子,如今她可是连个招待朋友的地方也没有。但是她只要有闲,无论到哪儿都大受欢迎。谁也不敢对她冷淡。赌场、大烟馆、窑子、戏院、电影院全都向她敞开大门。因为如果能有一个像她这样的朋友,所有的棘手问题,都不在话下。

这一天,招弟决定刻意打扮一番。如今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成了她最大的快乐与安慰。她知道,她像一朵很快就要凋谢的花,在穿衣化妆上,得要用尽全力。每天早上她都害怕照镜子。如果不涂口红,不描眉毛,她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她的嘴唇和两颊都涂得鲜红,眼眉画得像竹叶。虽然没有风,她还是在头发上围了条白纱巾。她穿着条薄呢红色旗袍,剪裁合身,显出胸部和臂部的弧线。旗袍外面披了一件波斯羊毛短外套,露出她圆滚滚、漂亮的大腿。

纱巾、红旗袍和毛外套都是她用身体换来的。她记不清哪件是哪个白俄给的,哪件又是法国商人的礼物。她只是感觉得意:在北平如此匮乏时期,她还可以打扮得如此美妙。

瑞全在不远处跟着招弟,心里七上八下。那个看起来像猎物的女人,曾经是他年少的情人,他的天使。他盯着她的后背,年轻身体里的血液,像浪潮一样冲击着他的大脑。

他想和猎物为伍吗?简直是废话。他脑子里的潮汐退下去了,他必须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不是太平年代里的青年,他必须冷酷无情,像一块冰那样,坚硬冰冷。他挺了挺后背,像是要表明自己的坚定与决心。

在北海公园的前门,他往前挤着,买了门票。“招弟,你还记得我吗?”他微笑地招呼。他有些担心,他的衣着寒酸,招弟也许不愿意和他相认。

但是招弟立刻就认出了他,而且很自然地笑着说:“哦,是你啊,老三!”

在她的笑容里,老三仿佛看到了战前的招弟,就像有时候,他能在镜子里看到十年前的自己。

他又看了看她。不对,她根本不是战前的招弟,但是他还是希望见到战前的那个招弟,那个他曾经爱过的——在他梦里爱过的招弟。

他强挤出笑容和她一起走进了公园,他往前迈了几步,和她并肩往里走,招弟很自然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他的手触摸到她手臂的瞬间,瑞全感到一阵晕眩,轻飘飘的感觉。他立刻提醒自己,小心,要小心。他再靠近她一些,心头的晕眩和轻飘飘的感觉已经不再。他是在和一个妓女挽着手,一个日本间谍、敌人。如果他让自己被她感动了,那么他就是一条丧家犬。

招弟靠着他,问道:“这些年,你都到哪儿快活去了?”她问得那么随意,倒好像漫不经心。

他又看了一眼那张脸,在心里吐了一口吐沫,如果他还有丝毫想爱她的心思,那都是卑劣无耻的。他是中华民族的好儿男,走南闯北。他的尊严也应该跟好儿男一样高贵。他是个地下工作者,眼前的是个女特务。他得要机灵些。“谁?我吗?难道你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他声音变得很冷。

往前走了几步后,她突然笑着说:“你没有别的女人?”瑞全猜不出她是在跟他开玩笑,还是在笑她自己。“没有,我一直想着你啊。”

“谁信啊!”她又笑了笑,很快又沉默下来。

瑞全想着,不管她有多堕落,毕竟还是人,有些感情还是无法改变的。

公园里人不多,他们走近一棵又高又大的柳树。招弟用肩膀碰了一下瑞全的胳膊。他们绕到树后。一到树后,她便抱住了他。

瑞全低下头看着她的脸,她的眉毛、眼睛,还有她那鲜红的嘴唇。好像他看着的,不是一张脸,而是一个装满了厚厚油漆的调色板。他想把她推开,但是她的胸脯和大腿压着他,柔软,而极具诱惑力。

她吻了他。

他忍不住抱紧她,她不再下贱或者危险,她是他曾经爱过的人。她的脸和身体散发着香味儿。

她慢慢地,柔声说:“老三,我还是爱你的。真的。”

瑞全低下了头,做出被感动的样子。

“又怎么了?你竟然话也不会说了。”她换了个表情,抖了抖肩上的大衣,走开了。

瑞全赶紧跟着她,他不能让她走掉。她已经吻过他,还说爱他,但是他必须记住,她的双手,沾满了多少青年人的血。他不能让她走,他必须要像她一样,铁石心肠,心狠手辣。

走到她身边,他握住她的胳膊。“喝,你的脾气倒是和以前一样吗。一点儿小事不如你的意,就会马上翻脸,生气。”

“当然啦,”她撅着嘴说,“别傻了,我是不会随便亲谁的。”

“除了我的爱,我一无所有,”老三说完,自己都能听出,他这话里的空洞泛泛和毫无诚意。

“啊,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她突然停下,不再往下说。

“你,你呢?”

招弟还是不说什么,只是更贴近他。走了几步后,她扬起脸,看着他说:“老三,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真的,我是爱你的。”

老三不知道怎么回答。

“真的,不管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她又说了一遍。

老三意识到,对招弟来说,肉欲跟爱没有区别。他勾起了她对他的旧情,而她想用情欲表达她的爱欲。她还是从前那个彻头彻尾的招弟,如今更是一个出卖肉体的妓女。老三提醒着自己:“忘了她是招弟,忘了她是妓女,只要记住她是日本人的间谍,特务。”

他们走到了白塔脚下,白塔在淡淡的阳光里显得又高又细。

“我们进洞里去吧。”她毫无羞耻地说。

“里面不冷吗?”瑞全故意装傻。

“那里边儿,冬暖夏凉。”她加快了脚步。

刚一进去,洞里显得很黑,招弟拉起瑞全的手。她的手很暖和,瑞全的呼吸加快。她不是妓女和间谍,她是他的情人。

他们慢慢地下了几级楼梯,来到了一块空地。那里有一张方石桌,四个小石凳。洞顶有一个窟窿,漏出些许阳光。

招弟在一张石凳上坐下来,瑞全在她身边坐下。

洞里的光线很暗,她脸上和唇上的红色,也不再那么刺眼。瑞全仿佛又看到了从前的那个招弟。

“你在想什么,老三?”招弟问。

“我?什么也没想。”

“你呀,别跟我说假话了,”她笑着看他,“你的一切我了如指掌。”

瑞全快速地朝四下望了望,看是否有人埋伏在哪儿。

“别害怕。只有我一个人,我可以独自对付你。”

“你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吗?你看,我们曾经好过一场。”

瑞全点点头。

“很好,我们现在是同行了,但是不见得一定要像那句老话说的——同行是冤家。”

“我们怎会是同行?”

“在我面前你就不用装疯卖傻了。老实交待。你的命,攥在我的手里,如果我要你死,你就得立刻死。”

瑞全笑了,“那你现在怎不叫我死?”

“我有我的计划。”招弟也笑了。

“你想让我跟你一起干,对吗?”

“没错,你给我情报,我给你我的爱。”

“你给我什么?”

“爱呀,爱情。”

瑞全假情假意地拉起她的手,“给我你的爱——现在就给我。”

“现在?你还没接受我的条件呢。”

“先爱了我,我什么都答应。”他把她往洞里拽。

洞越来越窄,也越来越黑,招弟开始有些疑心,“这儿还不行吗?为什么还要往里走?”

瑞全不说话,突然间,他用双手掐住了她的喉咙,她没了声音。

瑞全把尸体拽到了洞的尽头,擦干额头的汗,又把招弟的证章摘下来,再退下来她的一个戒指,把这些都放进自己的衣兜里。

站在那儿,他低语了一声“招弟”。他好像能听到她的笑声,很多很多年前的笑声。

他快步跑了出去。洞外的阳光虽然并不强烈,还是晃得他睁不开眼睛。待他睁开眼睛,便加快脚步离开了。

当他走出公园,看到街上的行人车马,他感到了害怕。刚才还在黑乎乎的洞里,现在却是阳光、街道、行人和车辆。他的双手,几分钟前还是那么强劲有力,现在却开始发抖。

他看着紫禁城旁边的护城河,很想把手伸进冰窟窿里洗一洗。但是他必须找到胖菊子——另一个,肮脏的臭女人。他的胃里一阵痉挛。但是没办法,这是他的工作,他必须得去做。

他在蓝家附近等着胖菊子。抬起头他能望得到白塔,蓝天下是那么白,又高,又美。

“二嫂,”瑞全一看到胖菊子,没等到她进门,抢先过去,叫住她。

胖菊子没认出他人,却先听出了他的声音。她的脸一下失去了血色,站住了不能动。

“进去!进里边去!”瑞全低声命令道。

胖菊子低着头进去,老三紧跟着她。她一进到房间,就像是累趴下了,把胖身体一下子扔到沙发里。她不后悔,倒是很害怕。她害怕瑞全是来替瑞丰报仇的。除了在跟瑞丰这件事上,她不觉得还有什么别的错误。过去这几年,她的所作所为,在她看来,都是些迎合时令的恰当行为。

瑞全掏出了招弟的证章和戒指,伸到她面前,“认识这些吗?”

胖菊子点点头。

“她已经被解决了,她是第一个,你,是第二个。“

胖菊子的胖脸,一下子死灰。她本能地想跑,但是动弹不了。“老三,老三,我跟招弟可不是一路的啊。她的事情,我不知道。”

“但是你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我什么坏事也没干。”

瑞全放下证章,戒指,抬起了那只,刚刚杀过人的手。他要给胖菊子一点苦头尝尝。左右开弓,他开始扇那张胖嘴巴。

胖菊子大声嚎叫。瑞全抓起她的头发,那些用人命换来的钱,烫成的鬈发。“如果你再叫,我立刻杀了你!”胖菊子马上闭了嘴,血从她的嘴角流了出来。她从没挨过打,如今才知道什么叫疼。

“别打了,别打了,”胖菊子双手捂住了脸,“你要什么我全答应。”

听她这话,老三更气愤。她的话和招弟一样,同样的无耻、卑鄙。

“你也怕死?”瑞全问道,“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我都可以要你的命!”

“饶了我吧,老三。”

“听着,如果你再敢克扣学生一粒米,我就送你去见招弟,明白了吗?”

“明白了。”

“如果蓝东阳再敢杀一个学生,我拿你是问!”

“他的事儿——我——”

“我有办法对付他,我现在告诉你,如果你知道,而不阻止他,我就先把你杀了,明白吗?!”

“明白。”

“学校有一个教文学的职位,你必须告诉蓝东阳,请大哥来干。有大哥在学校,我就知道你跟蓝东阳的一举一动。别白费力气跟蓝东阳一起算计着抓我。如果我活着,你们两个也能活命。如果我进了监狱,你们两个都得死。这个城市,有很多我们的人。他们会替我报仇,明白吗?”

“明白。”

瑞全拿出一个小信封,里边儿是一颗子弹。“把这个给蓝东阳,告诉他,是我给他的。还有这个。”他把招弟的戒指,扔给胖菊子。“把这个也给他,如果你胆敢耍花招,下场会和招弟一样死路一条!”老三说完,拿起招弟的证章,走了出去。